第25章 繼承
[第二十三章]
來王城這麽久,輕姬第一次嘗到了無生趣的滋味,躺着,便只想做塊爛木頭。
然而,連想安安靜靜腐朽,也是奢望的。
天後來了花蔭殿。
海真隔着幔帳焦急,在請輕姬請來迎駕。
輕姬充耳不聞,不止當作沒聽到,甚至當瞥見帳外天後的身影由遠及近靠過來,她還故意翻過身去,拿個後背對人。
幔帳撩上金鈎。
天後坐在床榻邊上,屏退了左右,她柔聲地說道:“輕姬,還在同母親置氣嗎?母親不是故意的。”
——稀奇,自恃尊位高高在上的天後林芝,居然還會向別人道歉。
輕姬裝睡不動,看她還有什麽後招。
天後沉沉地嘆息,再道:“你阿父那些東西,确然是尋不回來了,不過這枚玉扣,我命最細心的工匠補好了,你仍舊帶在身邊,留作念想吧。”
輕姬差點想翻身瞧瞧那補過的玉扣,她極力摁捺住這股沖動,還是不動不語。
“母親不是聖人,我太急于讓你繼承我的一切,有時候事情是做得急火了些。”天後溫聲好語地繼續與她說下去,“那日你令我氣惱,我不由得也遷怒了旁人,罰了司雨英。趁着雨停,你替我去探望他吧,畢竟他與你也算血親。”
天後沒非要輕姬應她的話,她将修補好的玉扣擱在輕姬枕邊,叮囑了海真幾句話,便起身離去了。
人走遠了,跨出門去了,輕姬連忙翻身拿到枕畔的玉扣。
玉扣的的确确已經補好了,用镂空的金飾環繞,玉扣完好的地方金飾環繞得就少,仿佛金鑲玉原本就是一體,相得益彰,這領命修補的工匠,算是費了些巧思的。
輕姬把玉扣挂上脖子,貼裏衣放了,坐起來喚海真:“海真,給我找衣裳,我要出門。”
說起來,司雨英這位叔父,輕姬和他并不熟絡,她對他更不了解,決定要去看他,或許只是因為他是司雨斐的親弟,是她的“叔父”。
司雨英住在城西。
海真引的路,她抱着一堆補品和兩件禮物,替輕姬敲開城西一扇普普通通的門。
來應門的是個短衫少年,睜着疑惑的眼望門外站着的人:“幾位是?”
海真才要回答:“這位是修……”
“少啰嗦。”輕姬蠻橫推開少年,踏進了門裏,她審量着稍顯逼仄的庭院,說道,“本少君來探叔父,你好生帶路。”
司雨英家好像就兩個仆人,一個是這短衫少年,一個是年近花甲的老翁,老翁弓着身子在廊前掃地。
到了司雨英寝居前,少年正要通傳,又被輕姬拎開了,少年敢怒不敢言,眼睜睜瞅着她推開虛掩的門進去了。
輕姬不打招呼進去的那會兒,司雨英是坐在窗下,他披件外衣,正盯着手裏的一支簪子出神。
他神游天外到某種境界了,輕姬自認為她走路不像貓兒沒聲音,何況海真還吭哧吭哧抱進了一堆東西,他愣是沒發覺。
輕姬湊到他邊上,瞧瞧他手裏的物件,倒是震驚得很,她飛快從他手裏把那簪子奪了過來,認真地看過了,質疑道:“這是我阿父的東西,你怎麽會有?”
司雨英驚慌回頭,見是她,便很快就鎮定下了:“這是司家的東西。”
“雖是司家的,卻歸我阿父所有。天下這樣式的簪子只此一支,我知道的。”
輕姬說着,腦中靈光一閃又覺不對,這簪子,不是被阿父當掉了嗎?後來攢了錢想贖回來,當鋪老板很為難,說他們一走簪子就被人贖走了,且是高價。
當鋪老板苦着臉:“世上也沒人跟錢過不去不是?來客出手甚闊綽,偏就要那支簪子。”
為着這事,輕姬還把當鋪老板揍了一頓,因為東西不是死當,他倒好,咬準了她和阿父窮得叮當響,扭臉就賣給別人了。
輕姬深皺眉頭,她看向司雨英:“是你贖走了簪子……你跟蹤我們?!”
司雨英不置可否,攏着外衣起身,去給她倒了盞茶:“少君請用茶。”
輕姬望着手裏的簪子,沒錯的,就是這支簪子,她摸過千百遍了,司雨英也沒否認。她沉着臉吩咐海真:“海真,東西放下,出去,守着院門,誰也不許進來。”
顯而易見,司雨英身上有傷,他走路的姿勢有點兒奇怪,整個人往榻邊一坐,也蔫蔫沒有神采。
輕姬沖到他跟前生氣地問道:“既然你老早就發現了我們,那為什麽在我們遇到危險的時候,你從不出現?”
司雨英擡起臉,憔悴蒼白的臉上雙眸幽沉,他反問她:“我為何要出現?抓你們回王城複命嗎?”
輕姬語塞答不上來。
對啊,司雨英是天後爪牙,他出現做什麽?反是他徇私情,阿父才得以帶着她過了那十數年清貧卻自由自在的生活,她才曉得天地之闊、湖海之廣。
“兄長不願看到的事,他活着的時候,我不做。”司雨英如此說道,“當年,他怎樣窮心竭力将你帶走,我一一目睹,我不想他見到自己希望落空。”
他的确也是如此做的。
當年的懸案,輕姬從司雨英的嘴裏探知了真相。
司貴主生産當日,原是不足月份的,伺候的人有三兩分不上心,便是這三兩分疏忽,導致司貴主獨自誕下孩子,承老天厚愛,竟是個女兒,天後唯一的女兒,他沒做太久的思量,已決定要帶着女兒出逃。
輕姬知道阿父為何将她藏起,為何不願她留在宮廷之中成長,他是說過的:“輕姬,你的存在,對男子不公平。”
阿父還隐晦提及:“你的母親貴為……一家之尊,她肩上的擔子很重,沒有真正的自由,更沒有工夫去肆意快樂,我并不希望我的女兒也變成那樣。”
當時的司貴主元氣大傷,定然虛弱,但他還是帶着嬌弱的嬰孩避過幾重守衛的耳目,逃出王宮,找到了住在城中客棧的司雨英。司雨英那時不過是十五歲,他奉母親命令留在王城,等待入宮陪伴兄長,夜深時分他駭然見到兄長翻窗出現,手裏還抱着個襁褓嬰兒。險些吓昏的是司雨英,萬般後果不顧、順從兄長心意要幫他逃出城去的也是司雨英。是夜,天後後宮恩寵正盛的司貴主離奇失蹤,這成為綿亘十多年的一樁懸案。
為保整個司家不受禍端牽連,司雨英佯裝什麽都不知道,自薦探查司貴主的下落。
司雨英其實一直知道他們的去向,但他寧願承受天後的雷霆之怒和刑責,也不肯吐露他們的行蹤,後來天後派出更多的人馬追查,關鍵時候,還是他故意用各種辦法通風報信,促使司雨斐警覺地帶輕姬盡早離開。
輕姬忿然:“可是最後,阿父一死,你就把我抓回來了!我原本是要去北地的!”
司雨英淡淡地看過了她:“你知道自己因何喚作‘輕姬’嗎?”
輕姬愣了一愣,繼而點頭:“知道啊,阿父說,我生下來的時候只有一點點大,輕得像只貓兒。”
“還有呢?”
“還有……但望我舉重若輕,世間一切事皆難不倒我。”
司雨英笑了:“确實如此。”
輕姬少不得疑惑:“你問這個做什麽?”
司雨英并不直接回答她這個問題:“那年,兄長與天後賽馬,他原本想的是,若他贏了,他将懇求天後允他有資格做華音的将軍。”
輕姬心上猛地一跳。
“但是,天後卻讓他成為她的男人。”
“初初接下那道旨意,兄長又懵又氣,然而女權霸制的華音,臣子不可忤逆尊上,況且整個司家家族龐大,成千上萬人的性命系于兄長一身,他不得不從。”
好久,輕姬方讷讷地問:“天後不知道阿父的理想嗎?”
“從不知曉。”
“她明明給了他一個兌現承諾的信物……”
“或許是為了愛,兄長埋葬了他的理想。”
輕姬腦中混沌,她不知道這些往事真相是不是她想要探知的,一度她是很想了解阿父的過去,可是阿父的過去竟猶如一罐透着苦味的蜂蜜。
要離開那座城西小院的時候,司雨英叫住了輕姬,他對她說道:“你的阿父是世所難尋的聰慧有抱負的男子,你萬不可辱沒了他的英名。”
“可阿父讓我去往北方……”
“天後也只有你這一個女兒,你是她畢生的寄望。”
輕姬恍惚立在門前,她心下矛盾,左右為難。
司雨英走到她身前來,往她手裏塞了那支獨屬于司家的玉簪:“你生來高貴,又自小機敏多智,如兄長所言,世間一切事皆難不倒你。輕姬,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