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蓬萊國
[第十四章]
蓬萊國諸人觐見華音天後的那日,秋高氣爽是個好天。
輕姬第一次坐于朝堂之上。
大殿上肅穆,公子們全到了,而群臣絕大多數為女官,只有百官最末站四五個男子,據說是國中為數不多的幾位文官。
輕姬看見公子煊站在公子英縱的身後,低眉順目的模樣,瞧着就很讨打。她又忽地想起,頭回見他就是在這座大殿上,那時他坐在她此時正坐着的這個位置,錦袍金冠,從少君變作公子。她這算不算鸠占鵲巢呢?反正無論如何,輕姬心頭愈加不快。
蓬萊的人并沒有三頭六臂不尋常,更非怪物模樣,除去衣飾、梳發的樣式,他們和華音的男子沒有不同。
“……尊貴的天後請見諒,我等本可以早些來到,無奈在海上迷路,失卻方向,所幸受華音福澤庇佑,終是平安靠岸了。”
輕姬暗自冷笑,小胡子使臣很懂怕馬屁,華音國自己都敬畏海,海上有吞噬船只的驚濤駭浪,所以華音的人輕易不入海,小胡子他應該先感謝海上的神明。
邦國之交,客套了再客套,滿滿堆砌贊美之詞。
輕姬沒耐煩坐得筆直,她往後靠了靠,姿态散漫,目光從兩個衣飾華貴的王子身上掃過,第一眼是感嘆他們的衣裳料子好,色澤飽滿,剪裁飄逸,之後才是看他倆的樣貌,各有各的俊俏,但也沒到絕倒衆生的地步,華音又不是沒有美男子。
很快,蓬萊王子的名字,滿朝皆知,兄長叫衡康,弟弟叫幼岚,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這一點激起了群臣私議,蓬萊居然是男子為王、女子生育,簡直荒謬!
衡康上前來說話的時候,輕姬小受震動,他舉止從容,聲音清正,有幾分像她的阿父。
那些年裏,阿父便是如此,眉眼溫柔,形影瘦削,看上去單薄,穿素色幹淨的衣裳,他從不急躁慌亂,氣度沉沉靜靜如同卧于寒山的玉。
衡康多像他啊!
輕姬清楚知道,阿父死了,他長眠在某座不知名的山,再不可能對她說話對她笑,可是近在眼前,她似乎看到世間遺留下了阿父破碎的剪影……
天後見過了兩位王子,也微笑向他們介紹身畔安坐之人:“這是我的女兒,修寧少君,小字輕姬。”
衡康、幼岚于是朝她揖禮:
“衡康拜見少君,少君千秋。”
“幼岚拜見少君,少君千秋。”
輕姬晃遠的神思被拉回,她立即感到不痛快了,這兩個人,是蓬萊送來與她婚配的。
衡康并無過錯,怪就怪昏聩的蓬萊王吧!
“你說你們蓬萊國,是男子為王,在來華音之前,你們可打聽過這裏的規矩?”初次見面,輕姬就顯露出她的刁鑽刻薄和不好相處,“有些話,還是提前說清楚為好,華音國以女子為尊,以女子為貴。這我國中,女子掌權,女子為官做宰,女子是一家一族之長,男子在這裏,永遠唯女子馬首是瞻,他們可以習文絕不能從武,一生最大的作用就是生兒育女,你們知道這些的嗎?”
天後正色低斥:“輕姬!”
有客遠來,即施以下馬威,這非待客之道。
天後不悅,百官亦在交頭接耳。
輕姬才不管,她就是要蓬萊的人知難而退,趁早滾回家去:“如果起先不知,我此刻曉與爾等,是去是留,還望早做決斷。”
這委實不像話,邦國之交,豈同兒戲?
天後将當朝斥罵,于此時,蓬萊王子衡康再拜出聲:“回少君,我等知曉。”
“……”
輕姬怔忡無言。
衡康只說“知曉”,後再無其他的話,他生在蓬萊長在蓬萊,在蓬萊男人為王女人為妃,縱然這樣,他還願意來到華音并且留在華音嗎?
天後卻高興,另起話頭,說些華音獨有的風物、人情。
輕姬按捺不住胸臆間升起的一股無名氣,她“騰”地站起身來,大聲問道:“蓬萊人會打馬球嗎?”
衆人一時無聲。
隔了會兒,蓬萊使臣怯怯地回答:“會的,會的。”
輕姬繼續毫不客氣地說道:“你們不是送人來與我婚配嗎?我文不成武不就,唯獨貪玩,要給我選夫郎,行啊,先讓我看看二位的能耐吧!來人,去備馬,灑掃場地!”
話音未落,她人已經走了。
天後氣輕姬任性,追到花蔭殿的時候,她已經在換衣裳了,天後切齒:“你這是鬧什麽?我能縱你胡鬧,國中人也能縱你,但蓬萊國遠道而來,風土與我華音迥異,你就不怕教外人看了笑話去!”
輕姬冷哼:“我怕什麽?華音的女子不是一向跋扈嗎?他們要想留下,就得适應。”
她更完衣,往馬球場的方向去了。
天後氣歸氣,卻尋不出輕姬言語的短處來,國中的女子确實任意妄為的很多,況且龃龉不足為外人知,她這個做母親的,人前也該顧忌輕姬的面子,畢竟輕姬是華音的少君。
最終的局面是,天後樂呵呵允了輕姬的胡鬧,還“興致很好”地邀請衆卿家往馬球場觀賽,包括所有的公子和為數不多的幾位男官。
公子煊以為,輕姬會找他幫忙,然而輕姬沒有。
輕姬從大殿上離開的時候,就已經遣人去請那幾個馬球打得很好的貴女了。
衡康與幼岚換裝出來,司雨英看見綁了額帶的幼岚,幼岚膚色不如衡康白皙,一張年少乖巧的臉,大眼睛、高鼻梁,咧嘴笑的時候,眼角笑紋明顯,他的笑臉燦爛,使人看見也覺得快樂,但司雨英看見那個模樣的他,心頭仿佛漏了幾跳。
或許,天後也瞧見了,所以會有些失神地盯着幼岚,看他上場,看他攀上馬背,看他接過馬球竿。
塵封的記憶,一點點活過來……
司雨斐少年時的模樣,在許多許多年以後,終于重新刻畫在了天後的腦海中,她記起了最初的司雨斐。
然而,輕姬對幼岚最是不客氣不相讓,因為幼岚總想搶她的球。
賽場上馬蹄翻飛,揚起細塵,貴女們記着少君交待的“把蓬萊的人往死裏打壓”,絲毫不敢放松,可她們回回也只能圍住衡康,那幼岚滑得像泥鳅,又愛兵行險招,真夠拿他沒轍的。
後來便也能看出了,蓬萊的男子和華音的女子是一般教養的,因為他們的馬球打得很好,居然能死死咬住比分,最後一局裏,幼岚的竿絞住輕姬的,差點兒把她拽下馬去,幸虧衡康沒有壞心眼,及時用馬球竿托了一下輕姬的後背,才叫她有驚無險沒有墜下馬去,但輕姬動了大氣,不管不顧橫沖直撞,縱馬撞開幼岚,擊球入門,搶下了關鍵的一分。
宮廷內侍們在場邊準備了水和布巾,請諸位擦洗過後再去面見天後。
輕姬向來沒有規矩,只是洗了手,用布巾揩了一把汗就跑走了。
“母親,你看見沒有?他們不如我厲害。”
她奔上觀看席,在天後身邊一屁股坐下,捧起案上的茶水痛飲。
天後和顏悅色地依過來,問道:“衡康和幼岚,你更喜歡哪個?”
“咳、咳咳……”輕姬快被茶水嗆死了,她瞪大眼睛,“都這樣了,你還問我喜歡哪個?他們之中,能贏過我的都沒有!”
天後像是沒聽見,自顧自揣摩下去:“應是幼岚吧?他桀骜不馴的模樣,多像你的阿父,我猜你會喜歡他。何況,幼岚性情與你相似,你定能與他合得來。”
“……!”
輕姬茫然,幼岚?幼岚哪裏像阿父?要說像,衡康才像啊!
此時,諸人已至天後和少君的面前來見禮。
天後誇贊了今日的比賽,大家都很盡力,而蓬萊貴客遠來,請他們不要見怪華音女子的驕蠻,後來她又替輕姬拿主意:“兩位王子都極好,乃人中英傑,我的女兒很欣賞你們,卻倉促之間不知選誰作為夫郎,還希望你們在華音多留段日子,多多相處了再言。”
輕姬簡直要暴跳如雷了:什麽跟什麽?我欣賞他倆?我恨不得他倆馬上滾蛋!
在她發聲之前,一柄劍悄悄壓在了她的肩頭,她後背一凜,慢慢回頭,看見司雨英冷着臉站在身後,他盯着她的那副神情,好似在說,你最好不要作聲。
在輕姬能夠發火的時候,周圍已經沒幾個人,天後讓其他人各自回去了。
——世上竟有這般獨斷專行的母親!也竟有這般為虎作伥的叔父!
天後慢悠悠說道:“輕姬,你的弟弟們年幼,你身為少君,又是姐姐,該給他們做出榜樣來,是不是?”
輕姬緩了好片刻,才知道她話裏有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她光火地站了起來:“你什麽意思?你又威脅我!”
“你這是什麽反應?難道說溫文、小雲他們不常與你親近,你并不在意他們?那還是換煊吧,我真擔心煊學去了你的叛逆。”
“你……你只會這招嗎?不能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唯獨會拿我兄弟們的好歹來威脅我!”
天後發笑:“對你,這招最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