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刀和蜜糖
[第十二章]
姜山選擇留下,他說願習得高明技藝,将來為少君撫琴。
鄭敏來了幾回,姜小郎君起先是稱病謝客,後來去了司樂局,照舊是不見鄭敏,只讓人傳話道“不敢有負少君寄望”,鄭敏悻悻,但不并立刻離宮,而是會去花蔭殿拜見。
那個初秋的暖陽下,也不知是第幾次辭絕鄭敏了。
公子煊站在司樂局的花牆下,回首打趣姜山:“鄭小将軍是城裏多拔尖的人啊,不知道的恐要說你欲擒故縱,耍得一手好花招了。”
姜山沿着幽廊往裏走:“嘴長在別人身上,由那些人說去吧。”
“昔日将軍府為了保全姜家,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心力。”
“呵,先捅你一刀,再給罐蜜糖,算是什麽意思?這便是我不原諒衛縣主的原因。”
“喂,我不是說這個!”
“知道知道,我已經謝過鄭小将軍了。”
公子煊嘆氣,情字繞人,剪不斷理還亂,既已過去不提也罷,只是他另有思慮:“鄭敏回回都去花蔭殿,她是想從輕姬那邊下手,圖的還是見你。”
姜山沉思片刻,低低聲道:“她倒不用這樣執著。”
“縱然我妹妹有些憨,在男女_情_事上不開竅,但若鄭敏開口求了,她必成人好事,你信是不信?”
“……鄭小将軍臉面薄,必不肯為這等小事開口的。”
姜山足夠了解鄭敏,鄭敏在輕姬那兒确實張不開這個口,但鄭敏也實實在在挖空了心思。
鄭小将軍發揮自身優勢,去花蔭殿的理由正兒八經,是陪少君練射箭,空閑之餘,她也為少君奏樂,無論琴筝,故意不在譜上。
輕姬一日比一日嘆氣:“照說,你家也是給你請過教習師傅的。可是鄭敏,你的琴怎麽彈得這樣爛啊?”
鄭敏表現得渾然不知:“是嗎?那算我技藝平平吧。”
“平平?唉喲,少貼金,簡直一塌糊塗。”
“少君三分薄面也不給我嗎?”
“行了行了,你別再糟蹋我的耳朵了。”輕姬忍無可忍,“你要真想聽曲子,要不我去司樂局……”
她當真是想去請姜山來的,姜山的琴撫得多好啊,但話還沒說完,才提到“司樂局”三個字,她就發現鄭敏眼睛為之一亮。
“……”
好個小雞賊,居然在這裏等着。
輕姬剎住腳,偏不往圈套裏跳,她甜兮兮地笑,真誠又體貼:“請樂正來教教你啊!”
鄭敏眼中的光飛速散去了,瞬間有些呆愣愣的。
輕姬繼續說:“樂正技藝自然是最高明的,有她教你,手把手地教,不舍晝夜地教,保管你一個月後能彈支像樣的曲子給我聽。”
鄭敏臉上泛紅,她憋着一口氣,輕姬故意激将也沒能激到她主動開口,鄭敏落荒而逃。
輕姬搖頭嘆息:“真是臉皮薄。”
此後,鄭敏就好幾日不往宮中來了。
輕姬差人去問,将軍府回話說,鄭敏在家韬光養晦。
公子煊在側,瞧輕姬聽了回禀之言叼着筆不說話,他擱下手中書卷,說道:“你若想見她,直接傳即可,沒人敢忤逆少君的命令。”
“誰要見她了。”輕姬拿下筆扔在作了一半的畫紙上,她在畫魚,反正也沒畫好,墨跡污了便污了,她撇撇嘴,“我就看她別別扭扭的,本來還打算幫幫她,哪怕她跟我說半句真心話呢?她可好,溜得比兔子還快。”
“真心話?”
“對呀,她不是想和姜山好嗎?”
這話過于直白,公子煊輕輕咳嗽,以示制止。
輕姬才不管規矩不規矩、直白不直白的,她起身離開書案,頗恨鐵不成鋼道:“你先前說鄭敏可惜姜山心疼姜山,在千秋樓那次她的确寧願開罪衛縣主也要護着姜山,如今衛縣主去了白河城,姜山在宮裏,她老往司樂局跑,我再是個傻子也瞧得出她的情意。可是,倘若真心愛悅人家,就該大大方方去争去要啊,鄭敏這個扭捏勁,真叫人生氣,她連這點兒膽子都沒有,可別怪我不成人美事。”
公子煊走了神。
他素來當她年少嬌憨,不通男女_情_事,其實她不傻,且心中更有自己的篤定主意。
輕姬又同他說:“三哥,不到鄭敏吐露真情,你也不許讓她去見姜山。姜小郎君風清月白,即便不回衛縣主身邊,也需配個冷熱知心有擔當的好人家。”
公子煊好一番思量,爾後笑道:“鄭敏與我不熟,倒不會來求我。依我看,姜山的事,還是由他自己做主吧。”
“依我看,姜小郎君灰心得很,也不想見誰。”
“是,他只想跟着樂正好好學些能安身立命的本事。”
“他這樣想的?有志氣,我喜歡。”
在華音國,女人的地位太高,男人們從古到今的卑微,他們必須依靠女人而活。
輕姬忘不了阿父撫育她的艱辛,因此她願意為男人們着想,天下的男人未必個個都藏着一肚子壞水,譬如姜山,他很有氣節,想自己學到本領安身立命,這令輕姬敬服,輕姬樂意給姜山做背後的靠山。
有少君罩着,姜山在司樂局的日子,确實過得太平,沒有人敢明着欺侮他。
某個秋日午後,輕姬午睡醒了,公子煊踱步進來,人停在紗屏之外,告訴她說:“鄭小将軍一早去行獵,适才叫人送來幾只山雞和野兔。當然是獻給少君的,可她也捎話道,汀蘭閣的姜山小郎君身體弱,還請少君多關照,恩賜一二。”
輕姬聽了,驚怪得很,衣帶沒系,光着腳就往外跑了:“在哪在哪?給我瞧瞧。”
公子煊忙地拉住她:“你要做什麽,吩咐廚下便是,不必親自去看那些血淋淋的皮毛。共是四只山雞、四只野兔。”
輕姬興奮地問:“鄭敏真說了給姜山?”
公子煊扶着她,一邊示意伺候的人替她将鞋襪穿好,一邊答她:“是,話是這般傳的。”
“你看,人都是要逼一逼的,以前‘姜山’兩字她提也不敢提。”
“可你逼她了,她連宮裏也不來了。”
“心意到了,慢慢人也會到的。”
她總有她的道理,偏偏聽着也無纰漏。
輕姬令人去準備拔毛去皮的山雞兔子各一,又要了粗鹽、荷葉。她穿好衣裳鞋襪,奔回內殿去一趟,出來時手裏抓着匕首,公子煊驚訝,她卻不由分說,拉緊他的手就往外走:“三哥快走!今日不讀書了,我帶你去找樂子。”
所謂“樂子”,是去烤山雞野兔。
輕姬腦子轉得飛快,前後幾句話的工夫,連地方都想好了。
溪邊秋陽燦爛,風過處,滿坡的小野菊香氣馥郁。
輕姬帶着公子煊在溪邊挖泥巴,一層層往用荷葉包好的山雞身上裹:“再來點,再來點……翅膀這裏薄了。”
後來又一起去撿落葉、松毛、枯枝。
輕姬幹什麽都輕車熟路,火燒起來,她先把泥團子裹住的山雞扔進火堆裏去了,等到火燒旺,再架上綁串好的兔肉炙烤。公子煊的手在溪水裏洗了幾遍,幹幹淨淨的指縫裏依然全是泥,他看輕姬的手,輕姬的指甲裏就仿佛沒有泥,他有些微的惱意。
“三哥,喝水。”
輕姬走到身邊來,遞上水囊,她的指甲裏果然沒有泥。
公子煊擰眉,手臂環着,他搖頭。
“忙活了那麽久,不喝水不會渴死嗎?”
輕姬硬要把水囊塞到他手裏,一個要給,一個不肯接,拉扯之下,輕姬扣住公子煊的手腕,看清了他髒兮兮的指甲,她短暫地愣了一下,拉起他去溪邊洗手。
溪水邊,公子煊照輕姬教的,用草莖剔指縫的泥。
輕姬托腮蹲在旁邊,還教給他徒手挖泥的經驗:“河邊溪邊的泥浸飽了水,是很好挖,但也犯不着用指甲去挖,挖多了會疼的,你要用手指頭使力。”
公子煊擡頭看她一眼,咕哝道:“我平白無故學挖泥的巧技作甚?天底下只有你會拉我來做這種事。”
輕姬幹聲賠笑:“三哥,你不知道泥包雞烤出來有多香。”
“很快我就知道了。”
“很快?哎呀……我的兔子!”
山雞包在泥裏,扔在火裏待多久都沒事,但是輕姬突然靈光乍現想起兔子還擱在火上,她趕忙跳起來往回跑。
公子煊慢悠悠回去的時候,輕姬認認真真扶着木棍烤兔子,兔子朝上的一面稍微烤焦了兩處。
輕姬聽見腳步聲回頭,道:“給我看看。”
公子煊伸出雙手,比剛才幹淨多了,輕姬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支使他幹活:“你将那泥團子翻個個兒,再扔些枯枝下去。”
他們用了一個時辰來烤兔子,一個半時辰燒制泥包雞。
分兔肉吃時,泥團還在火上燒。
輕姬掰了兔腿給公子煊,教他先嘗,公子煊接去,吃得小心翼翼,細致品了好久滋味,方開口:“原來烤兔子這麽好吃。”
“你沒吃過?”
“宮裏講究,不會如此做菜。”
輕姬咬了一絲兔肉,外焦裏嫩正正好,她自豪說道:“阿父教我的!我阿父烤的兔子比這還要好吃呢。”
已經很好吃的烤兔肉,輕姬還留了一半包起來,打算拿去給姜山嘗嘗。
泥包雞從火堆裏扒拉出來,拍碎了外面的泥層,荷葉的熱香氣撲鼻,輕姬打開荷葉,用匕首擱下一塊鮮嫩冒油的山雞肉,蘸了幾粒粗鹽塞進公子煊的嘴裏:“好吃嗎?”
公子煊差點兒給燙着,但他望着輕姬一雙期待的眼睛,想也未多想就點頭笑:“好吃。”
輕姬開心極了,正要扭只雞腿下來,遠遠有人跑來了。
“少君!少君!”
……
輕姬對那跑到面前來上氣不接下氣的人說:“有話快說,說完快走。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要等我吃完這只烤雞。”
那小內侍急忙禀告:“天後、天後傳見少君……海外之國蓬萊,遣王子和使者來朝,欲求娶少君。”
“什麽?!”
輕姬一腔驚怒,立刻扔下熱騰騰的烤雞走了。
——什麽道理,日思夜想逃跑,天上居然還掉個求婚者?這還怎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