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白河城
[第十一章]
約摸過了小半月,姜山的病好了,他獨自在汀蘭閣住着,有些靜言,更不見喜哀。
輕姬死乞白賴地磨天後,說她喜歡聽姜山彈琴,居然給她心想事成,天後真的許姜山留在司樂局了,樂正授課時也允他坐在最後一排聽。
之後又過了半月,才聽說衛縣主大好了,忽然地,衛縣主往花蔭殿遞進拜帖來,求見少君。
“她見我做什麽?別是來胡攪蠻纏的。”
輕姬手抖,把拜帖扔得老遠,全不理會此事。
誰知,第二日、第三日,衛縣主的拜帖來了又來,言辭也愈加謙恭,衛縣主稱,聽少君一席話有如醍醐灌頂,她想親自面謝少君教誨之恩。
輕姬半信半疑,事不尋常必有妖。
這件事,卻連天後都耳聞了,與輕姬說,心胸不妨放開闊些。
于是,輕姬只能硬着頭皮見衛縣主,不過在見之前她早已經想好了,無論如何,姜山不會還回去的。
衛縣主甫出現,小小吓了輕姬一跳——眼前這臉白似紙,瘦得弱柳扶風且走路都要人扶着的人,是以前那個在馬球場上叱咤風雲的衛縣主嗎?!
“我很快就要回封地去了。”衛縣主說。
輕姬心間有一百種滋味,她對衛縣主看了又看,低頭思量了又思量,暗自忐忑地想,衛縣主這模樣,不會是不久于人世了吧?可是醫官回來,說的是“縣主大好了”,這庸醫怕是要吃頓板子才行。
“那日少君教誨,于我實在受益良多。”衛縣主說話也不像以前了,以前她言語從沒這麽軟,“自我降生,旁人待我如衆星捧月,我素無得不到的東西、得不到的人,若是早些有少君這樣的人出現,我也不必渾渾噩噩活上這十幾年,我竟然始終無察覺,從不知自己有多讨人厭。”
輕姬真的快被吓死了,她慘淡着臉跳起來:“衛縣主你不是明天就要死了吧?!”
愕異之色稍稍在衛縣主的臉上停頓,爾後她神色又是那般平靜了,平靜裏混着三兩分委頓:“死倒不至于的。但望少君看在我久病的份上,給個恩典。”
“什麽?”
“我想見見姜山,與他辭別。”
輕姬一時拿不準主意,她只說請稍待,接着自己先溜出了花蔭殿。
——殺千刀的醫官!大好了的人會是這樣?
給衛縣主診治的醫官被十萬火急地傳來,她實在冤枉極了,用身家性命賭誓,衛縣主确實身無大礙了,只是不知為何,精神低落,故此更顯得虛弱。
輕姬又不是大夫,不懂脈象好壞,只得威吓醫官:“你再給我上十二萬分的心,她要是死了,我拿你陪葬。”
随後,做足了準備,才叫人分別請公子煊和在司樂局的姜山往汀蘭閣去。
回到花蔭殿上,衛縣主的臉上照舊是那副憔悴模樣,輕姬咳嗽兩聲,到座位坐了,說道:“姜山在司樂局聽樂正授課,我已着人請了,你去汀蘭閣等吧。”
說完,遣了個內侍領路。
衛縣主起身,謝了她,末了還稱頌一句“祈願少君千秋”。
目送衛縣主緩緩移步出了大門,輕姬連忙地從後門跑了,她一路如風疾行,趕在衛縣主之前到了汀蘭閣,還正巧遇上公子煊。
公子煊問:“你令人請我來汀蘭閣作甚?”
輕姬抓住他手腕,急道:“當然是保護你的小伴讀了。”
之前來過幾回汀蘭閣,此處陳設輕姬記得很清楚,待客的正堂上有一面潑墨蘭草屏風,她把公子煊扯進汀蘭閣,兩人躲在了屏風後頭。
公子煊古怪:“這又是為何?”
輕姬說:“衛縣主居然來謝我,她這樣的人,哪有這麽好相處?又說要與姜山辭別,我可不知她葫蘆裏賣什麽藥,萬一她欺負姜山,你我好做個見證,更好做一雙拉偏架的好手。”
“打架?姜山性情和柔,他不會同縣主動手的。”
“那我們兩個更要躲在這裏,以待時機幫他啊。”
“輕姬,我總覺得,我們這樣,不大光明磊落……”
情勢緊急,她想不着更好的辦法了,正要張口辯明,忽聞有人來了。
輕姬連忙捂住公子煊的嘴:“噓!”
公子煊滿臉驚疑。
輕姬也很快反應過來,她捂錯人了,差點開口說話的是她自己才對,她只好賠着笑臉,悄悄松開手。
是姜山回來了。
聽着聲音,他是止步在門口了,招了此間服侍的人來問:“少君傳話,衛縣主要來這裏見我,可見着縣主了?”
答話的人細聲說道:“不曾見着衛縣主進來,想是還未到。”
“那,先備茶吧。不用太熱的,縣主喜歡溫茶。”
“是。”
輕姬靠在屏風後聽得認真,公子煊瞧了她一眼她半點不知。
衛縣主許是當真虛弱,等汀蘭閣的茶送上來,她方慢騰騰地到了,随侍的人她只讓候在庭院裏。
姜山的言語裏聽上去沒什麽起伏,平平穩穩、客客氣氣:“縣主請坐,用茶。”
衛縣主坐了,卻不端特意奉上的茶,她問姜山:“少君僅是說了讓你來見我嗎?或有其他?”
“少君傳話說,縣主要回封地了,想與我辭別。”
衛縣主安靜,沒接這話。
姜山說完,很輕地笑出了聲,頗有些自嘲的意味:“在下卻覺得,這借口并不高明,我姜山一介微末,何德何能,縣主即便要走,也輪不上來向我辭行。”
“不!”衛縣主脫口,她說得急,語調裏掠過了一絲絲顫抖,“姜山,我想見你,不是借口,我馬上就要回白河城了,你知道的,白河城離王城太遠,我……我舍不得你……”
輕姬下意識捂住嘴,她沒聽錯吧,一向目中無人的衛縣主會說出這樣膩乎的話來?
姜山可能也受驚不小,隔了好大會兒,他才不确信地問道:“縣主……方才說什麽?”
衛縣主似有哭腔:“我說我舍不得你!”
“姜山,你以為我為什麽甘願得罪鄭敏也要搶你?我的的确确是喜歡你的!”
“可是華音國沒有如此傳統,衛家更沒有,男子在我們所有人眼中必須是玩物,沒有人教過我怎樣去愛一個人,我也不知道怎樣才算拿出真心,我……我不知道該怎樣愛你。”
“我娘愛我爹,她一樣不會表達,直到我爹死了,她才感到悔恨,痛心到流淚,但她嘴上還是要強,只肯承認是因痼疾而感傷,我學足了她的要強,分明心裏面裝的全是你,我寧死不說破,你直到離開也不知道這些……”
衛縣主歇斯底裏地說出這些話,到最後她捂着臉哭起來。
姜山坐着不動,過了好久,他牽強地彎彎嘴角:“縣主是後悔了,想把我要回去?倒也不必放低身段,如戲子般琢磨出這場情深似海的戲,演過頭,多少教人不信。”
衛縣主畢竟是衛縣主,到底有幾分自持力,她很快将淚收住,擦了面上些許淚痕,受了折辱言語亦充耳不聞:“姜山,你心裏恨我,或許你會選擇留在這裏,然整個華音,是女尊王權,你留下,不過是王城的一個奴隸。我今日所說的每一個字,将來不會再說,但今日之言,無一字虛假。姜山,我會回白河城,我就在白河城,你随時回來找我。”
輕姬喊來公子煊,躲在屏風後是為了以防萬一,結果他們聽到的是衛縣主的情深意密,輕姬感概,直到衛縣主走了,她在屏風後還是想嘆不敢嘆。
鬧的這一出,真是怪感人的。
衛縣主離開汀蘭閣許久,姜山坐在原處,半寸未挪,僵得像座雕像,光陰一分分移動,他如同失了神。
輕姬的腳快站麻了,她實在不知道姜山想坐到什麽時候去,最後只得硬着頭皮轉出去:“那個,抱歉啊,我和三哥是擔心……呃,不過你放心,今日汀蘭閣裏任何話,我們聽過就忘的。”
呆坐的人突然動了,他将案上茶盞拂到地上。
碎瓷飛濺,公子煊搶步上前,将輕姬護在懷裏。
“姜、姜山……”
輕姬喚姜山,姜山像沒聽見,他走得飛快,輕姬看見他眼下紅了大片。
公子煊低聲嘆:“輕姬,由他去吧。”
今日這事,出人意外,但也挺鬧心。
出了汀蘭閣的門,輕姬回頭望望,對公子煊說:“我也不是非說要拘着他不可。三哥,你們算是有同窗之誼,有些話或能敞開了說,改天你去探探姜山的口風,他要是想走,想去白河城,我……我大不了再去母親面前撒潑打賴一回。”
“好。”
輕姬踢開腳邊的小石子,一個人沒滋沒味地走了。
芸棋見公子煊站在汀蘭閣外不語,她靠了過來,随即卻神色凝重:“公子的手上怎麽有傷?裏面出什麽事了?”
公子煊擡起手,他的右手背上一條血痕,傷口細薄,想是被碎瓷片濺傷的。
奇怪,那碎瓷傷人竟半點不見疼。
他捧着手細思,想到他曾用右手護着輕姬的臉,這傷口沒落在輕姬身上已是萬幸了。他不當回事地笑笑:“不用驚慌,小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