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枯葉城
[第六章]
天後打了輕姬十幾鞭,背上的衣裳破開,皮肉綻開血淋淋的傷口,還是聽不到一個“疼”字,更休提求饒的話語。
難為天下父母心,打在輕姬的身上,痛的卻是天後,天後紅了眼眶,撲上去抓住死扛的人搖晃:“你為何不喊一句疼?你這樣……你這樣受罪,替那些男子求公平,可知他們不配有如此的福分!他們不值得!”
輕姬的神思已經有些游離了,她連支撐自己的力氣都沒有了,天後的臉在她的眼前變得模糊:“阿父也是男子,阿父配得上世間最好的一切……就當、就當我是為阿父求吧,他養大我,吃了好多苦頭……”
天後的淚紛落:“你只記着他對你好,我呢?他明知我膝下無女,華音國急需一位少君,卻選擇帶你出逃,他背叛了我!天底下的男子,沒有一個真心實意!你要記住你姑祖母的前車之鑒,因為縱愛一個男人,險釀滅國大禍!也要,也要記住我的教訓……”
輕姬模糊記得,天後的淚落在她的手背上,很燙。
“我也愛過一個渡海而來的男人,為了他不惜有孕,我甚至願與他共享國君之位,可是他甩手離去,我不辭傷身之苦生下長子,謊稱侍君所生,找了最好的嬷嬷來教導這個孩子,他卻反叛,知道我沒有女兒就想做少君,處處争着表現……後來,他不知從何處得知是我生了他,就來要挾我,逼我立他為少君!輕姬,你看看,無論是外面的還是自己親自教出來的,男子的本性就是自私就是壞!他們早晚會背叛,搞得天下大亂!”
輕姬聽進很多,她知道了這些塵封隐秘的事,喉頭像堵着一團棉花,可是——可是怎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呢?阿父也并沒有背叛天後,他在逃亡的日子裏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她。
天後的痛苦,輕姬感受得到,天後的身體在顫抖。
榮菲跟随天後的時日最長,那些密不見光的往事她全知道,天後将傷口揭開,血淋淋地呈給人看,榮菲忍不住掩面垂淚。
人人都有痛苦,活着的人還能彌補,死去的人卻永遠抱憾,輕姬無法不心疼她已長埋黃土下的阿父:“我……我會在你身邊的,可是母親,也給他們一個機會吧,阿父教我,上天造人不會厚此薄彼,人心或有不同,初心盡是良善……”
天後僵住,轉瞬目光淩厲地推開她:“你怎麽還是不懂!”
輕姬伏在憑幾上喘息,苦笑道:“也許,我永遠都不會懂……”
“榮菲!”
“天後,少君她……”
“必是不夠疼,疼不進心裏去!繼續打!”
天後揮淚背過身去,不忍目睹。
榮菲不肯動手,天後即喚外面的人來。
輕姬的性情真是像極了司雨斐,司雨斐在宮中,喜怒不現臉上,萬事激不起波瀾,輕姬也這樣,鞭子一下下挨,激不出半聲叫喚,頂多悶哼地生扛。
後來徹底沒了聲。
榮菲警覺地排開行鞭責的宮人,撲近前探過了輕姬的臉,失聲叫道:“天後,少君暈過去了!”
輕姬被擡回花蔭殿時無聲無息,後來她昏沉間醒過來了,卻醒得不透,只覺身上疼,滿心漫着委屈。
醫官趕來醫治,用剪刀從後背破開衣裳,給輕姬擦洗傷口換的藥。
輕姬額上發燙,她在迷迷糊糊中低哭:“……阿父,我疼……”
天後坐在榻前,落淚不止。
醫官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回禀:“臣下會用最好的藥。少君的傷,需得好生将養,老話‘傷筋動骨百日’,少君是少年人,雖恢複得快,但起碼前一個月靜卧榻上休養,萬不能下地。”
“……阿父,我疼……”
輕姬似在睡夢中呓語哭泣,一聲聲地向亡人喊疼。
天後動容,心酸難禁,淚落得更多了。
藥熬好了端來,輕姬昏沉沉趴着,湯藥喂不進嘴裏去,已是入夜了,天後便囑咐了殿上服侍的人,随時溫着藥,待輕姬醒了一定看她喝下。
天後拭着眼下的淚離開了花蔭殿。
公子煊看着天後和榮菲姑姑的身影遠了,才從殿外的廊柱後出來。
随侍芸棋問:“公子來瞧少君,怎不令天後知曉?天後多少認為公子不夠馴服,更擔心公子對少君懷有異心。”
公子煊咄斥:“休得胡言!”
“小奴是替公子不平。”
“我沒有不平,輕姬是我妹妹,她受傷了我來看她,是應當的,不必做給誰看。”
公子煊在輕姬榻前陪了許久,近夜深之際,輕姬迷離醒了過來。
輕姬擦擦眼睛:“你怎麽在這裏?”
公子煊轉頭吩咐殿上人将湯藥送來,爾後溫聲細語地答她話:“等你醒了吃藥呢,吃了藥,傷才好得快。”
輕姬動一動,就牽痛背上的傷,她疼得龇牙咧嘴,趴着再不敢瞎動了。
藥端來,公子煊吹溫了送到她嘴邊,輕姬別過臉去不喝:“這破地方,我是一天都不想待了。母親說我是塊石頭,她才是塊石頭,大石頭生小石頭。我不喝藥,死了正好,你就可以順理成章當少君,反正我也不喜歡。”
她這樣說,公子煊心裏莫名疼了一下,他面上卻是冷的,更說着淡漠的冷話:“你死了我得給你陪葬吧。”
輕姬震驚扭頭看他:“真的?!”
公子煊一本正經:“真的。”
輕姬連忙伸手端藥碗,咕咚咕咚幾大口喝完了濃黑的藥汁,淚痕尚且挂在臉上。
公子煊接了空碗,一手遞出,一手接了殿上人擰出的溫布巾來,傾身給輕姬擦臉:“母後來過了,她很擔心你。”
輕姬小臉皺着:“哼,她巴不得打死我。”
“不是的,母後走的時候還在垂淚,打在你身,疼在她心。”
“她遠不如阿父疼我。”
公子煊沉默,輕姬夢裏都喊着司貴主,可知司貴主這些年給了她多少愛護。
輕姬說着說着,眼淚又吧嗒吧嗒往下掉:“母親不知道阿父要什麽,也不知道我要什麽……或許她全知道,但她不在乎。”
公子煊嘆息,他不知道說什麽,只是依舊給她擦眼淚:“別哭了。”
趴着的輕姬奪過布巾去,将臉埋在上面哭,哭了有一陣子,忽然雙眼淚汪汪問道:“溫文他們怎麽樣了?”
“你都自身難保,還有空關心他們?”
“我皮糙肉厚,躺幾天就好了,不比他們幾個,年歲小身嬌肉貴的。”
公子煊說:“他們無大礙,長明殿上行刑的人拿捏着力道,已經傳宮醫瞧過了,你養多久他們就養多久。”
輕姬點點頭,後又問:“我們是不是有個長兄?他去哪裏了?我怎麽沒有聽說,更未曾見過他?”
公子煊怔忡。
輕姬繼續追問:“是死了嗎?”
“不,不。”公子煊連忙澄清,看他神情,頗有些忌諱難言,猶豫許久才道出實情,“大哥犯了大錯,母後賜酒叫他啞了,貶為庶人,流放枯葉城。”
“毒啞了?!”
輕姬起先覺得殘忍,後思量,又能體會天後,長兄欲奪位,他且知道自己的身世,難保會胡說八道,加之天後恨極了他的反叛,不殺已是格外開恩。
“枯……枯葉城?什麽地方?”
公子煊道:“黃沙漫漫,八百裏絕少人煙,是華音最苦寂之地。”
輕姬不說話了。
公子煊在靜柔的燈裏坐了片刻,悉心地勸:“大哥即是因為逆母後心意,屢屢頂撞,才致受貶流放。輕姬,你要學會馴服些,別再惹母後不快了。”
她不說話,是心中多少也可憐着那位悖逆的長兄,千萬種情緒雜在胸臆中,難言難抒。
但,天下的男子不全如長兄那般——
輕姬吸吸鼻子:“我有我想說的道理,總有一天我會證明母親錯了,她若不想我說,那便也将我毒啞,扔到鳥不拉屎的地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