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雨多
[第五章]
輕姬喜歡不循規蹈矩的人,就像她自己一樣。
當發現公子煊不完全是天後的牽線木偶,她還有幾分竊喜,為此不惜用一招以退為進,什麽面子裏子架子的,全不講了,故意去給了公子煊臺階下。
公子煊消了氣,照舊日日來花蔭殿,或陪玩或講學。
華音國的春天,有一陣是極多雨的,潮得人心裏都發膩。
春雨連綿不晴,輕姬沒有玩處,只能悶在殿上。
公子煊是個狠人,明知輕姬不想習書,卻還生死硬逼:她不肯碰書,行,他給她講書;她刻意不聽,行,明日反複講今日講過的;她敷衍應對,行,茶點一概收了,要玩沒玩,要吃沒吃,一百個字裏總能灌進耳朵去幾個……
輕姬險些被逼瘋。
然而,外面沒完沒了地落着雨水,實在除了花蔭殿無處可去。
正是春日,公子煊教習詩詞,詩詞裏有青山妩媚、春花秾麗,可是眼下,沒有花只有無邊冷雨,殿外煙雨朦胧。
輕姬托腮,垂了眼,癡癡說道:“也不知道阿父睡在山裏冷不冷?我還是懷念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公子煊手中的書冊放下,目光靜靜落在她身上。
輕姬又輕嘆息:“如今要什麽有什麽,可我就是覺得阿父在身邊的時候才踏實。”
天後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來的,殿上的人皆未注意到,榮菲故意咳了一聲。
公子煊循聲,趕忙行禮:“母後。”
輕姬望見天後,磨磨蹭蹭也起了身:“母親。”
天後含笑走近:“書讀得怎麽樣了?”
輕姬斜眼看案頭的幾本書,本本簇新,她別別嘴:“不怎麽樣。一早說過了,我就是個草包。”
天後居然絲毫不生氣,還是和和氣氣地笑:“不急,慢慢來。”
“其實……明人不說暗話,母親知道我根本沒興趣。”
“哦?”
“何必白費工夫。”
天後瞧瞧公子煊,仍舊和氣:“煊會好好教你的。”
公子煊這個被馴服了的小羊羔,天後的命令如同神谕,奉行不怠,天後離開了花蔭殿,他繼續兢兢業業講學。
輕姬苦口婆心地策反他:“三哥,你什麽都學了,治國大道、馭官之術,你又是個聰明人,胸有丘壑,而我只是鄉野村姑,阿父教我的那些不夠我做一位好天後,我此等眼界不高又随心所欲的性子,上位了必是天下浩劫,萬民之不幸!你看,為了天下無辜百姓,你是任重道遠,華音國的王位你必然要争……”
公子煊都沒耐心聽她唠叨完:“你別說了。”
輕姬洩氣,她還想來招裏應外合,助公子煊成功登位,豈知華音國的王族男兒可真沒根骨,這樣都點撥不動。
轉眼雨季過去,天逐漸放晴朗了。
晴了有兩日,輕姬說去原上騎馬,公子煊道不行,原上水坑裏必還積着水,再晴三日方好。
輕姬懶得理他,執意自己去原上跑馬,結果原上果然還泡着水,她下馬的時候,一腳踩進草坑裏,跌得衣裳都濕了半身。
氣惱回花蔭殿換衣裳,才進門就瞥見宮人們頭臉聚在一起私議什麽。
“你們做什麽呢?”輕姬揚聲地問。
宮人們驚了一跳,瑟縮低頭退站成排:“少君。”
輕姬握馬鞭的手擡起,指其中一個小內侍:“你來說,若有欺瞞,鞭三十。”
小內侍臉上煞白,慌得立刻就跪下了,一五一十倒豆子:“禀少君,今日天氣爽朗,年少的幾位公子們玩得興起,解了衣裳,在園中踢藤球,還到湖裏去捉魚,被天後瞧見,天後動怒,正在長明殿責罰幾位公子。”
“哪幾位公子?”
“公子溫文,公子小雲,公子景。”
果然是幾個小的,年歲八_九,正是貪玩的時候。
輕姬尚不以為意:“瞧你那樣,這點小事你們有何偷議的,我說打你也就吓吓你,至于吓得發抖嗎?”
小內侍臉色青白,讷讷道:“少君不知,在我國中,男子須衣行得體,不可如此粗蠻肆意,幾位公子違背祖制,天後怒而施以刑責……”
輕姬趕去解救她的少弟們。
長明殿前,侍衛們正把公子煊往外請,公子煊容色像被寒霜侵過。
輕姬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上前:“三哥,我聽說溫文幾人貪玩,母親要責罰他們,罰得不重吧?”
公子煊抿緊了唇。
“你說話啊!”
“輕姬……”
公子煊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左右侍衛已在冷面催促:“公子,請吧!”
他就什麽也沒再說,由着侍衛送他離開長明殿去。
輕姬扭頭看那一行人,架勢像是侍衛将華音國的公子押解走了,她滿心疑慮,正待再進長明殿去,從殿中拖出三個嚎啕大哭的半大孩子來。
三個人中,輕姬僅是見過公子景,長得秀氣白淨,開春滿的八歲,小身板單瘦,人倒是怪嘴甜的,見了她,奶聲奶氣喊着“少君姐姐”。
有宮人在殿前宣天後旨意:“公子溫文,為兄不行表率,縱弟胡鬧,致公子小雲踢傷胞弟,杖三十。公子小雲,杖三十。公子景,念其年少且有傷,杖十五。”
殿下利索地排開杖責的場面。
公子景被拖下玉階,他撈住輕姬的衣角,牢牢拽着,哭得滿臉是淚:“少君姐姐救我!少君姐姐……我們再也不敢了……你救我們,你快救救我們啊!”
輕姬從愣怔中醒過神來,忙地拉住公子景的手,朝宣旨的宮人疾聲斥道:“都是這麽小的孩子,幾十杖打下去,人要打壞的你不知道嗎!”
宣旨宮人躬身作禮:“少君有話,同天後說去吧。”
長明殿前根本沒人看她的面子,宮人們來幫忙掰開公子景和輕姬的手,将三人紛紛拖到階下去,按上刑凳。
輕姬慌忙往殿中跑,她進殿的時候,第一聲被杖責的哭聲已經起來了,她急忙朝天後叫道:“母親!母親快叫他們停手,打不得的!”
天後威嚴安坐,看着奏疏。
殿外繼續響起吃痛的叫聲,公子景在哀哭:“少君姐姐救我——”
輕姬心疼得緊,不管不顧沖上前,奪了天後手中奏疏:“快別打了!多大點的事,你讓人下那麽重的手,全是八_九歲嬌弱的小人,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天後瞪她,從她手上将奏疏抽回去:“我便是要叫他們記住今日的教訓,叫宮裏、宮外,全華音國的男子記住這教訓。”
殿外的慘叫一聲連着一聲。
輕姬說不出的憤惱,她“嘩啦”幾下把禦案上的東西都掀到地上去,急躁吼道:“狗屁教訓!不過是天熱解了衣裳,在園子裏嬉鬧,我夏日時候把衣袖、褲腿撩得老高都沒人來教訓我,溫文他們幾個不過是孩子天性,愛玩罷了,何至于此!”
天後擰眉叱道:“男子,天生力量強于女子,先祖經漫長歲月将他們禁锢,認同以女子為尊,為的是穩固統治,你若為華音國的王,就該知道,男子不能解放,男權不可存在!”
“我才不管這些,我只知道殿外那幾個是我幼弟,小孩子玩鬧,不到杖責的地步!快傳令停手!”
“這個國,還輪不到你來做主。”
輕姬說:“好,我去阻止,不是女子尊貴嗎?我看誰敢動手打我。”
說着她就要奔出去,天後命人攔住了她。
公子景不知是受至了第幾杖,哭聲嘶啞,喊聲只餘斷續“少君”兩字。
輕姬掙脫不開鉗制,瞬間悲從心來,她熱淚落下,回頭望天後,顫聲哭道:“你知道我為什麽不願做少君?因為我想讓你看見男女都一樣,我們都是天生造物,沒有貴賤之分!”
“狂悖之言!”天後氣得額上暴起青筋,她容不得這等荒誕言論,命榮菲道,“你去取鞭子來,給我打,打到她知錯為止!”
輕姬被按跪下,趴在烏木憑幾上。
榮菲奉命取了鞭子來,絞着軟筋的長鞭,她将其收短些,或是知道鞭子的威力,也或是知道自己手重,遲疑着不打。
輕姬看榮菲站在她身後,她仍舊掙紮着不肯屈服,朝天後叫喊道:“我沒有錯為什麽要認!母親、母親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會認錯!天生男女,一樣的人,一樣要吃飯喝水,或有地位尊卑之別,絕無貴賤之說……”
天後暴呵:“榮菲你還愣着幹什麽?給我打!”
榮菲收着力,天後一眼看破,斥她不必留情。
輕姬受了三鞭,咬着牙關,一聲不吭。
天後問:“你知不知錯?”
輕姬額上沁起虛汗,她指甲摳緊憑幾,眼神倔強:“我不!我沒有錯,天生男女,皆是人命,同樣可貴!”
“打,給我打!”
……
輕姬想,也許這會公平些,她的心裏也會好受些,幾個少弟僅僅因為貪玩,就在外面被打得哀哭連連,她挨點打也不算什麽。
打到後面,縱使輕姬不叫喊疼,榮菲也下不了手了,輕姬穿着淺色的衣裳,後背映出了血痕。
輕姬面上已經白了,但她就是死扛着,一聲不吭。
左右不敢再制服少君,起身默默退到殿外去。
“天後……”榮菲嗫嚅。
“幹什麽!”榮菲後退,天後快步走到輕姬的身側來,看見她衣裳上的血跡,她又心疼又氣惱,“你偏是這樣犟的石頭嗎?打你都打不出半點聲來,張嘴求饒的話你但凡說出一個字來我都放了你!”
輕姬手心裏膩着冷汗,她動了動手指,抖着手再将烏木扣緊了:“我沒錯……不求饒……”
天後怒極,搶過了榮菲手裏的鞭子,高高舉起罵道:“你這孽障,我此刻便打死你,省教日後你敗完江山我在黃泉底下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