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斐
[第四章]
不務正業了那麽多天,輕姬的母親才傳見她。
宮人領輕姬到一座堆滿奇珍異寶的殿中,向裏指引道:“少君進去吧,天後在裏面等少君。”
輕姬就自己往裏面走。
通天落地的博古架排得整整齊齊,上面擺滿了各種珍寶,還有很多裝在匣子裏,想必那些比擺在外面的更珍貴。
輕姬走到最裏面的時候,看見了她的母親,華音國的天後。
裏面的陳設,像是一間小屋,靠牆也有一座博古多寶架,只是沒那麽高,上面也看不見什麽珍寶,放置着的是一些長匣子、小箱子,日光從窗紗外透進來,整個內室明暖得很。
天後在理一堆卷軸,不知是字還是畫。輕姬來了以後,天後才回轉身來,問她道:“近日玩得開心嗎?”
輕姬說:“還行吧。”
天後打開手裏的卷軸看過,卷好,放在一邊,又取另一卷,打開看看,又卷好放到一邊。
輕姬好奇:“母親在找什麽?”
“阿斐的畫像。”
“我……我阿父?”
“是啊。”
輕姬的心“通通”跳得用力,她快步走到天後的身邊去:“我幫母親找吧。”
天後打開手中陳舊的卷軸看過,再瞧了輕姬一眼:“不用,已經找着了。”
輕姬随着她轉身而轉身。
天後走向窗邊的短榻,落座,她将手中畫卷展開些放在案上,支起手撐着臉看:“多年來,我膝下無女,總有無限遺憾。我應謝謝阿斐,謝他把你帶到世上來。你的模樣像極了我,眉目卻是不大像的,你的眉眼像阿斐更多,但我經歷的人事繁多、歲月漫長,已經忘記他的樣子了,我只依稀記得他的眼睛,他有一雙透亮的眼。”
——你後宮裏有那樣多的人,怎還會記得阿父?
輕姬想這樣說,但她沒說,她壓下心頭的不快,疾步上前看那畫像。
畫裏是個拿着馬鞭的少年,鬓發編成了辮子,散落在肩頭的發被風吹得略略揚起,他穿着暗藍色的衣袍,姿态挺拔,容顏俊朗,卻神情疏離。
輕姬屏息凝神地看了好大一會兒,後來她見天後的指尖輕輕在畫上阿父的眉目間撫觸,她問:“這裏是珍寶庫,你将阿父的畫像藏在這裏,是因為将我阿父視作珍寶嗎?”
天後微有僵滞,說真的,她并不想說謊話,所以她坦白地告訴輕姬:“曾經是的。”
“曾經?”
“輕姬,我是王,是一國之尊,我的一生,會擁有很多男人。”
聽見這樣的話,輕姬心頭非常不快,她的脾氣起來了,冷言冷語道:“母親叫我來,難道是想和我說這些為君之樂的嗎?可我不愛聽。”
天後擡頭看她,并不生氣,而是自自然然地笑:“為君之樂,将來你可以自己體會。今日召你來,是想同你講講我與你阿父的故事。”
輕姬頓了頓,看向那畫中人,說:“你沒有見過阿父後來的樣子,我也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阿父。”
“阿斐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回憶起了那個曾經十分珍愛過的少年,天後臉上的笑容亦甜美動人。
輕姬靜靜地聽着。
天後道:“司雨斐那年是十九歲,他被家族保護得很好,那樣出衆的樣貌,風聲竟半點沒傳出來,若不是陰差陽錯迷了路,我怎麽會見到他呢?阿斐天真爛漫,他知道了我是天後,卻還敢和我賽馬,最要命的是,他還真敢贏我。”
她的目光變得溫柔許多,往下落,她的指尖輕撫畫中人手腕上的一條玉鏈,看形制,是枚懷古玉扣,通體雪白,靜雅溫潤,用紅線編織了系在腕間。
“他比賽前問我要了一件信物,讓我答應,若是他贏了,我得允他一件事。我當時身上沒什麽東西,就解下了這個給他,但是後來,他沒說過要我允他什麽事。”
輕姬盯着那枚羊脂白玉的懷古扣發呆。
“我曾經視他為珍寶嗎?是的,我從來不曾那樣喜歡過一個男人,阿斐讓我看見一個天地廣闊的世界,他出生在那樣的天地裏,身上有風的自在,雲的靈動,有河流的清冽,虹彩的驚絕。我小心翼翼地愛護着他,只願每日看見他笑一笑,只是自從進了宮,他就好像不怎麽開心了,再之後……”天後甜美的回憶戛然而止,嘴角扯起了苦澀的笑意,“後面的事你也知道了,他帶着你私逃,甚至未給我看看你的機會,隐姓埋名,十五年蹤跡全無。”
絢爛的光影裏,一國之尊的天後悵惘地坐着,在這之前,她恨司雨斐,可當司雨斐的形影清晰地從她的記憶深處浮現出來,她的恨意全消,司雨斐不知何故将輕姬帶走,除了此一件,再無背叛她之事。
天後仍舊感謝司雨斐,只有他為她養育了一個女兒,這足以抵消所有的罪過。天後站起來,她親吻了發着呆的輕姬的額頭,愛憐地凝視輕姬年少的臉龐:“輕姬,你很好,我真的要感謝阿斐生下了你。”
輕姬想,母親這般言行,看上去确然是認真愛過阿父的。
有些斤斤計較的話,輕姬忍回去了。她望向案上的畫卷,問天後:“阿父的畫,可以給我嗎?”
天後仿佛有些不舍,她再細細端詳了那幅舊畫,最終還是将它給了輕姬。
輕姬抱着畫,腳步輕快地回到花蔭殿。
公子煊已經等候多時了,自己翻了冊書在看。
輕姬選了個好地方挂起司雨斐的畫像。
公子煊看了那畫片刻,感喟道:“司貴君原來是這個模樣的,他的眼睛生得真好看。”
輕姬連連點頭認同,“我阿父的眼睛,像泉眼一般清透,我還沒見過有比他的眼睛生得更好看的人。”跟着又不禁低聲咕哝,“母親還說我的眉目像阿父,我自己照過鏡子的,差遠了,可見母親诓我。”
正說話間,宮人進來呈禀,天爵與衆公子在大門外。
輕姬詫異:“天爵為什麽要來?怕我欺負他的兒子嗎?”
宮人哪裏敢答話。
輕姬就轉向公子煊問:“哪個是他親生的?我避着些。”
公子煊說:“天爵的孩子皆早夭,現今膝下空虛。”
輕姬更詫異了:“他這樣還能穩坐天爵之位?群臣沒有閑話嗎?”
“天後喜歡就夠了。”
“天後喜歡他什麽?”
“天爵性情溫柔,不嫉妒,他把後宮打理得很好,對所有公子也一視同仁,後宮之中沒人再如他這般穩重大方。”
“……哦。”
輕姬讓公子煊先出去,她随後就來。
公子煊走了之後,輕姬站在她阿父的舊畫前,她看向他的腕間,擡手隔着衣服按住挂在胸口的那枚懷古玉扣。
十數年間,阿父唯一珍藏的東西就是這件。有次遇到山匪,人是逃出來了,現銀卻被劫走一文不剩,到了人煙稠密的鎮上,阿父當掉了一支上好的玉簪,輕姬舍不得,讓他換成懷古玉扣,因為在她看來他們的吃用花不了那麽多錢,玉簪還能用來簪發,懷古玉扣卻只是阿父常用來看看罷了。阿父不應,執意當了玉簪。
輕姬輕聲地念:“阿父,你到臨死前才将它給了我,可你始終珍愛的人,她說已忘了你的樣子。”
天爵奉天後的命令,領衆公子來見少君修寧。
少君不冷不熱。
幸好有公子煊在旁,請茶陪話,才叫氣氛不至于太尴尬。
天爵禮貌客氣地來,禮貌客氣地走。
送走來客之後,公子煊回到殿上,皺眉道:“輕姬,你不應如此怠慢天爵。”
“我有嗎?”輕姬懶懶地掀起眼皮子,“他客客氣氣,我也客客氣氣啊,何處有怠慢?”
公子煊不欲與她争辯,只說道:“你心裏想什麽我猜得到,你為司貴主鳴不平,但你不應該将對天後的火氣撒到別人身上,司貴主身不由己,你身不由己,世上身不由己的不是只有你們兩個!”
這天很難得,公子煊怒容,拂袖而去。
輕姬坐着愣了會兒,她居然絲毫不生氣,原本以為公子煊是個沒脾氣的傀儡,叫他往東就往東,讓他往西就往西,今日看來并非這樣,溫順的小羊也能跳起來咬人了,有意思。
第二天,公子煊沒出現。
到了天擦黑的時候,輕姬叫人領她去重光殿。
重光殿的人說,公子寫了一整天的字。
輕姬不經通傳要硬闖,倒也沒誰敢說個“不”字。
聽見腳步聲,公子煊頭也未擡,煩躁斥責:“說過了不用膳,出去!”
原來,他果真生氣,連飯也不吃了。
輕姬笑嘻嘻地打招呼:“三哥不挪窩地練了一整日的字,好定性,真令人佩服。”
公子煊聽到聲音才知道是她來了,他停住筆,但依舊沒擡頭,說話的同時繼續動筆:“你怎麽來了?”
輕姬撒謊臉不紅心不跳:“路過。”
公子煊擰眉,手中的筆再次停住了。
輕姬移步近前,靠在他書案前,撈了一篇字來看,她學的書少,字還是認識的,雖然不知道他寫的都是什麽文章,但字是實打實的好。她欣賞地點點頭:“嗯,好字。”
公子煊忍無可忍擱下筆,準備問她到底來做什麽。
輕姬搶先道:“三哥不來教我,我有些孤單不習慣。今日你沒吃晚飯是不是?巧了,我也是,不介意的話,多備我一副碗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