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頭落日
[第三章]
輕姬才沒興趣看園子,從長明殿出來就扔下公子煊跑了。
午後晴光好的那陣,公子煊陪奚貴主出來散心,奚貴主體弱,走不多遠便累了,歇在石亭中。
奚貴主仍舊是謹小慎微的,知曉了天後的旨意,再三訓誡公子煊:“天後是信賴你,才将少君交至你的手中。煊,你萬萬要上心,盡心!”
公子煊順從地點頭:“爹爹,我知道。”
坐了不多時,有兩人路過這處林苑,分別是行二的公子英縱和行七的公子逸,遠遠聽着他們言談,像是要去宮外新開的酒樓品鮮。
公子逸先看見的他們:“奚貴主和三哥在這裏賞景呢。”
兩人上前來與奚貴主見了禮。
公子英縱卻是個不懷好意的,他不見得多尊重奚貴主,只是顧忌于奚貴主的身份才不得不表現得恭敬,要不然也不會當着病弱奚貴主的面就嘲諷公子煊:“喲,煊弟也是好興致,才丢了少君之位,竟還有心情在這兒賞滿園春色。”
公子逸臉上挂不住,偷偷拉公子英縱的衣裳:“二哥……”
“怕什麽,煊弟是做過少君的人,修的是無量胸懷,哪會在意這些。”公子英縱甩袖,笑得狂放,“我們華音國,男子怎配與女子相提并論?煊弟自當是知道的,所以少君修寧一回來,他不情願讓也得讓,沒有二話地讓位了,方好在天後心裏博個賢名,他自己掂量得清楚。”
礙着奚貴主在跟前,公子逸不敢多話,只是硬着頭皮勸:“二哥,快走吧,車在宮門口候着了。”
公子英縱被拉着離開,嘴上還是不饒人,刻薄嘲諷道:“如今少君歸來,天後愛重非常,超過當日對煊弟,煊弟也莫失落,怎麽說你都得了清閑,這豈不是莫大的福氣呢?改日二哥請酒,咱兄弟幾個去城裏最好的酒樓樂樂。”
他們兩人走得遠了,還能聽見公子英縱的放縱笑聲。
奚貴主懸着顆心,但從頭至尾,公子煊只是靜靜地側身坐着,微仰起頭,在看亭角斜垂的一簇伶仃花枝,他必是什麽也聽見了的,卻好像什麽都沒聽着,臉上波瀾不興,萬物無聲般的靜。
見是如此,奚貴主的心才落定下來:“你這般寵辱不驚,我就也放心了。”
公子煊說:“爹爹有什麽好不放心的?我一向是乖順聽話的,聽母後的話,更聽您的話。”
他确然是這樣做的,像極了個沒有脾性的人,次日即至花蔭殿教導輕姬,可是輕姬拿腔拿調輕慢他,扔他在春寒裏站了半個多時辰。
待殿上出來傳話的人道是少君更衣畢,請公子煊進去,公子煊走進殿中,看見輕姬的雙腳架在書案上,一副市井潑賴模樣。
輕姬說話更是潑賴而直接:“我什麽都不學。”
公子煊注意到她的裝束,是改制的宮裝,束袖,衣角懸着不挨地,腰間不佩玉。
輕姬百無聊賴甩着腰帶上的流蘇,甩了一陣,忽然冷下臉子:“這玩意也很礙事,明日不想再有。”
伺候的宮人惶恐不疊:“是,是,是奴等疏忽。”
公子煊走上前,伸手推開了案上的幾冊書,非常變通地與輕姬說道:“不學便不學,沒甚了不得。不過,你總要和人打交道的,就先來了解宮中事吧,我同你說說天後的二十三位後宮。”
“多少?!”輕姬瞬間驚得坐直了。
“二十三。”
“這麽多!”
公子煊道:“算少的了,先君崩時,共有八十六位後宮。”
輕姬眨巴眼,一時無言。
公子煊繼續往後說:“天後正宮為天爵,居朝晖殿,他寬仁靜言。貴主兩位,一是我爹,稱奚貴主,他身體差常年養病中,一是林貴主,林貴主姿容美,他很煩吵鬧。貴主之下有十位……”
輕姬聽得無名火直往天靈蓋上竄,拍案打斷:“我也不聽這些!不就是天後的後宮,我為少君,他們還能有我身份貴重嗎?這些人倘若見了我皆要行禮,我費心管他們喜好作甚,跳過跳過。”
公子煊則跳過,講起天後的後嗣:“天後繼位二十三年,除你之外沒有女兒,公子共十七人,其中五人早夭。二公子喚英縱,傅主所生,年十九;五公子辰佑,林貴主所生……”
後面的輕姬都沒聽進去,她只記得公子煊告訴她,她的母親天後現今有二十三位後宮,有過十七個兒子。那麽多的男人和孩子,母親還能記起阿父嗎?
“她又将我的阿父……放在心頭的第幾位呢?”
那雙偷偷潮起的眼睛,沒有人發現。
公子煊或許覺得輕姬專橫霸道,她什麽都不要學,也不想知道自己有多少兄弟,說要去騎馬就半刻都不多耽擱。公子煊勸說:“一日還長,你便聽我唠叨半時辰的瑣事又何妨?”
輕姬回敬他:“母親讓你陪我玩鬧,她都不說我什麽,輪得到你來教訓我嗎?”
從此之後,輕姬每日都在原上騎馬。
天後的命令,公子煊是不得不從的,但他自律勤勉慣了,終究不肯無所事事地陪玩,輕姬說原上的白石好看,他就給她講滄海桑田的變幻,輕姬誇弓和箭稱手,他就從最普通的竹弓講起,輕姬若只是誇誇原上的水塘野趣,他也能延申地告訴她這種水塘裏能長什麽草什麽魚……
輕姬只好沒命地在幾個村落或兩個山頭那麽大的原上,打馬呼嘯狂奔。
春天,縱然尚有寒氣,草芽還是頑強從土底下鑽出來,生得細絨絨的。
輕姬看幼嫩的小草也有愁,這愁容是顯而易見的,騎馬日複一日地怠慢,後來也只是信馬由缰,沒有目的。
那日薄暮,公子煊騎馬跟在輕姬的馬後面,揚聲問她說:“你不想念書,玩樂還不能開心嗎?”
輕姬回頭,沒好氣道:“我哪裏不念書,你不是每天在耳邊聒噪嗎?一個石墩子、一支雕翎箭都要給我講典故,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引經據典的。依我說,你快省省這份力,糊弄些就行了,反正以後我肯定是要走的。”
“母後的命令,我不能不遵從。”
“死腦筋。”
輕姬罵完,心緒半點沒好,反而更加低落,她撥轉馬頭,望天邊的殘陽。
公子煊也勒馬停住了。
殘陽如血,輕姬的發絲揚在風裏,她喃喃說道:“天還是這天,地還是這地,可我就是覺得跟着阿父的時候,看到的天地更有意思。我們兩個會坐在山梁上看太陽下山,看群鳥歸巢,等到天黑了才回家,阿父一手提燈一手牽我,我走啊走,不經意擡頭,看見漫天的星光流瀑。”
公子煊聽完有一陣沉默,爾後才由衷說了句:“你和司貴主感情真好。”
“當然啦,我是阿父生的,也是阿父養大的嘛。每個爹爹不都這樣嗎?”
“我爹爹從我知事起就病着,他是個謹慎小心的人,少有高興時候,更無肆意歡笑過。”
輕姬道:“那你真可憐。”
公子煊沒接話。
輕姬想,自己可能不該說方才那樣的話,因為挺傷人的。
“想看落日嗎?”公子煊突然問道,輕姬正茫然,他已跳下馬去,朝她伸出手,“下來,我帶你去。”
騎在馬背上都看不見落日,還能去哪裏看?輕姬心底質疑,她慢騰騰從馬背上下來。
“輕姬,快呀!”
輕姬的雙腳才落到地上,公子煊已拽緊了她的手腕,他拉着她在原上發足狂奔,輕姬只知道他們在跑向一座草坡,快爬到坡頂的時候,寒風撲面襲來差些把她掀翻,公子煊急忙扶住趔趄的她。
公子煊指遙遠的天際,說道:“輕姬你看,太陽要落下去了。”
輕姬驚魂甫定,擡眼望去,綿延的宮牆之外,很遠很遠的地方,矗立着淡水墨色的山影,金紅的落日就在群山之上,又圓滿又碩大,那金紅色像是冬日的炭火,炙烈地燙着看見它之人的眼和心。
“附近沒有林子,”公子煊四下瞧過了,略有嘆惋,“群鳥歸巢是看不見了,不過,還是有幾只夜鳥在哇哇亂叫的。”
他們頭頂上方,很高遠的天裏,确實有兩只烏漆嘛黑的鳥,慢悠悠地飛着,不倫不類地發出哇哇的叫聲,像是夏夜的蛤ha_蟆ma。
輕姬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得眼淚泛上來,她揉揉眼睛,看遠山的落日,低低說道:“落山的太陽好圓啊。”
太陽落到山後面去,夜幕飛快降下。
輕姬和公子煊趁夜色在原上策馬返回,将馬送回養馬場,天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
王城裏的星星仿佛不如山野裏多,天上疏疏寥寥,星光也是淡淡的。
輕姬等在風檐下,挂在檐角的銅鈴有時響有時不響,後來她忽聽見身後有人叫她名字,回過頭,看見公子煊提一盞燈在暗色的門洞裏,輕姬愣了神。
公子煊從門裏走出來,與她笑語道:“遍尋不到漂亮的燈,這是一個小孩紮的,還算有趣,玩厭了被扔在角落裏,本來破了一個洞,我用紙糊住了,不影響什麽。”
輕姬呆愣愣看他走到面前來。
公子煊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發什麽傻?該回去了,走,我送你回花蔭殿。”
輕姬知道,他是刻意做這些的,但她并沒有生氣,相反地還有些感激他,宮裏也有落日和提燈,好像阿父也沒有去得太遠。
回去的路上,甬道又暗又長。
公子煊突然浮起玩心,走到最暗最靜處故意吓了輕姬一聲,輕姬未有防備,當真被吓到,她惱了,追逐着公子煊要打他。
高處的廊橋上,天後将一切看在眼裏,她看見了甬道裏兩個半大孩子的嬉鬧相逐。
随侍的女官榮菲忍不住指摘:“公子煊行事太出格了,他怎可這般沒上沒下不分尊卑地胡鬧。”
天後卻毫不在意地笑笑:“無妨,他們兄妹感情越好,我越高興。”
榮菲望向天後,天後看上去真的是半分愠色都無,榮菲就也只能閉嘴不再言了。
廊橋上的夜風喧嚣,剔透的琉璃燈被吹得左搖右晃。
天後莊豔的臉上籠着溫柔的光,她再看了她的孩子們許久,目光最後落在活潑得像小馬駒一樣跑得飛快的輕姬身上,天後的唇邊泛起了笑意,她輕輕地感嘆:“輕姬啊,阿斐教你的還是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