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輕姬和煊不言不語地僵持了很久。
很久之後,躲在帷幕後的輕姬發出了聲音:“那個張相,她是快要死了嗎?”
公子煊答她:“張相是天後最倚賴的大臣,她不惜得罪貴族也要推行新政,華音現今的國富民安,她有大功。十數年前,張相的夫郎因為失了孩子,日夜自責悲哭,之後過世了,從那以後,張相也病下了,這些年來張相一直都很傷心,她的病情反複,天後多有懸心。”
十幾年間的事,他對答如流。
輕姬想,他定然是知道很多事的,于是再問道:“你知道我阿父是誰嗎?”
公子煊說:“司貴主。”
輕姬大喜,他果然知道!她連忙追問下去:“他的名字?”
公子煊反問她:“難道少君不知道?”
“阿父沒有告訴過我。”
“司雨斐。”
輕姬略皺了下眉頭,這名字怎麽好像在哪裏聽過……她很快想起來了:“我阿父和司雨英是什麽關系?”
“親兄弟。司貴主為兄,司雨英為弟。”
“司雨英是做什麽的?”
“天後的殿前衛尉。”
輕姬問完最後一個問題,許久沒了聲音。
許久之後,她又開始問他:“你叫宣?是哪個字,‘宣告天下’的‘宣’嗎?”
公子煊說:“‘煊赫’的‘煊’,光明之意。”
輕姬低頭想這個字的筆畫,喃喃道:“哦,多個火字旁。”
公子煊有些意外,原來她是讀過書的,還知道他名字的這個字怎麽寫。
輕姬在帷幕後喃語,本是自說自話,公子煊不知道為什麽,忍不住地答了她:“是。”
然後,公子煊看見人從帷幕後走了出來。
小小年紀的少女,圓圓的小臉,小巴微尖,她臉色白皙,有一雙明亮的眼,但已經哭得眼下紅紅的,她頭發柔軟,不是特別長,只過胸前一點點,好像是掉了一支別發的簪子,一绺發松開呈現幾道彎曲的弧度,散落在肩頭。
輕姬裹在桃芽色的衣袍裏,整個人粉軟,顯得更為年幼。
公子煊知道的,她今年十五歲,可當時瞧着,只覺得孤單瘦小又可可憐憐的。
但輕姬說起話來,半點不年幼可憐,她甚至非常生氣地質問起公子煊:“你怎麽甘願把少君之位讓給我呢?”
公子煊笑意漾開在臉上:“你是天後血脈,又是金貴的女兒身,少君之位本就是屬于你的。”
輕姬更加生氣了:“不對!”
公子煊微微錯愕。
不待他問哪裏不對,輕姬已經繞着他踱步,并且開始義憤填膺地數落:“你好蠢啊,你細想想,我自小跟着阿父生活在鄉野之中,阿父學識武功再好,到底比不得宮中人才濟濟,你被立為少君,肯定讀過很多書、學過很多道理,這不是三天兩頭可成就的,你是應該做少君的,而我,一個只知在鄉間瘋玩的野丫頭,怎麽會比你做得更好?你應該不讓!”
她的小臉怼到眼前來,連泛紅的眼中都滿滿是怒氣。
公子煊身體後傾,他攀緊椅子的扶臂,問道:“你……不知國中以女子為貴嗎?”
輕姬站直,環起了雙臂:“知道啊。”
“華音國不曾有過男君。”
“那又怎樣?凡事總要有第一次的。”
輕姬表現得滿不在乎和不耐煩,公子煊暗暗感到稀奇,華音國的子民全都知道王權由女子繼承,在她這兒,男女之間,竟然沒有尊卑之別,甚至王權都可以交給男子。
或許是注意到公子煊在發愣,輕姬更不耐煩了,她擺擺手:“唉,和你說這些,你定是要想想的,回去吧,我也該睡了。”
看到輕姬轉過身去,公子煊急忙站了起來:“母後讓我勸你,我也想和你說一句話。”
輕姬回過頭。
公子煊真誠地勸:“既來之,則安之。”
輕姬眉頭擰起,她折身回到公子煊的跟前,她比公子煊矮一個頭,氣勢上卻半分不輸,她戳他的心口,揚起的小臉上神情十分堅定而勇毅,一字一句告訴他道:“你認命,我不認!”
……
春寒的夜,天後很晚才回宮。
卸頭上釵環的時候,天後問宮人:“少君那邊如何?”
宮人答:“少君已經睡下了。”
“我走後,她可有潑鬧?”
“沒有。”
天後訝異:“煊是怎麽勸她的?”
宮人有些支吾,不大敢直說:“公子煊只勸了一句‘既來之則安之’,倒是少君,與公子說了些不當說的話……”
“少君說了什麽?”
宮人連忙請了罪,才敢一五一十道來。
天後聽罷,沉吟良久。
女官榮菲送來溫水和帕子:“天後先淨臉吧,夜深,該早安置了。”
天後心中漸漸有了計策,她擦過了臉,溫濕的帕子扔回銅盆裏,對鏡自照時,眼角眉梢都揚着一層胸有成竹的算計:“輕姬和煊,他們兩個能心平氣和說上話,也好啊。”
翌日早,輕姬看着送來的新裙子,愁容滿面。
天後差人來傳召,輕姬正在用刀割裙角,她嫌裙子笨重。
傳話的宮人吓得臉上青白,忐忐忑忑在前引路,請少君到了長明殿。
這麽巧,公子煊也在,安安靜靜立在殿上。
天後放下奏疏,瞧過了輕姬,也看見了她破損的裙角。
輕姬先發制人,擺起一副無賴的臉說道:“我可以認你是我的母親,因為我阿父确實曾經許婚給你,我的樣貌也像你,但無論如何,我是不會當這個少君的。我跟着阿父四海為家,自在逍遙慣了,定不下心來,那些為君之道、治國之策,我不想學,也學不會,你別為難我。”
沒想到,天後大大方方地笑開了:“總要試試。為君之道治國之策,師傅們将這些悉數教給了煊,煊天資聰穎,悟性過人,我是很滿意的。”
滿意好啊!
輕姬立刻雙眼放光:“如此說來,少君之位,舍他其誰?就讓他來做少君!”
天後卻搖頭不允:“華音國無男君的先例,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想走這一步。我昨日輾轉難眠,思量徹夜,已有考慮,便從今日開始,由煊來教導你,怎樣做一位少君。”
公子煊愣住了。
輕姬更加愣住了,她看看公子煊,再看看天後,幾乎要抱頭發狂,世上怎會有這般胡攪蠻纏的人呢——她尖聲叫道:“我不學!我什麽都不學!”
天後穩得很,似乎早已料到她有如此反應,徐徐言道:“輕姬,左右你也逃不出去的。”
“你好意思說,司雨英是我叔父,你讓他來抓我?!”
“叔父又如何了?他聽我的命令行事。”
輕姬氣鼓鼓的:“司雨英不動手,我一個人就能闖出去,偏偏你使這下三濫的手段,我不服!”
“服與不服,你都沒得選,你就是要留在這裏的。”姜果然還是老的辣,天後就是要滅她企圖逃走的心,更要開門見山告知她今後的路,“輕姬,今後,煊既是你的兄長,也是你的少君之師,你暫時學不進,沒關系,那麽煊就陪着你玩鬧。人總會長大,懂道理,知父母辛苦用心,說不定哪一日你就迷途知返,且識得到淩駕于萬萬人之上為君為王的快意滋味。”
輕姬說:“我不會的,我會讓你看到,我有多草包。”
天後不以為忤,含笑點頭道:“就這樣辦了。”
“我會把煊氣死,也會把你氣死。”
“煊是你的兄長,不可直呼其名,你要稱他‘三哥’。”
輕姬就不想喊:“我偏……”
但是此時,司雨英走進來了,他呈給天後一個匣子,天後打開,從裏面拿出一柄短劍,劍出鞘,寒光冷銳,輕姬縮起了脖子。
司雨英轉頭看過了輕姬,輕姬也正瞪大眼盯着他,司雨英像個冰塊做的人,臉上淡漠至極,從來沒有過喜怒悲歡。
輕姬心頭擂鼓,她又盯着那劍,偷偷吞了口水:沒良心的司雨英要是用這劍殺我,恐怕我死起來是快得很。
天後看着劍鋒,問着她:“你什麽?”
輕姬背上有點作寒,她挨到公子煊的身邊去,抓煊衣袖的手微微發着抖,臉上強顏歡笑:“我說,我偏是這樣知禮的人,早就覺得喊哥哥好,只是不知道他行幾。”
公子煊扭頭看她,目光有些質疑。
輕姬沖他嘿嘿一笑:“三哥。”
公子煊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了。
“好劍。”天後賞贊,還劍入匣中,“送去給林将軍吧,曉于衆人,見此青鋒如見我,若敢不從,林将軍可先斬後奏。”
輕姬:“……”
搞半天,這劍是個信物,不是用來恐吓她的。然而,認慫的話已經說出口去,只怕收不回來了。罷罷罷,輕姬決定言出必行,再者說了,喊公子煊“三哥”又不是會少塊肉。
司雨英端着匣子又出去了。
天後再看看輕姬的裙角,轉頭吩咐榮菲:“少君天性活潑,不喜繁複的裝束,恐拘束了手腳,你去叫人來給她做幾身輕便的衣裳,要快。”
女官榮菲敬諾,立即領命就去了。
天後危坐,通身威嚴:“煊,領輕姬去園子裏瞧瞧,今日就不拘着她學什麽了。”
公子煊向來是乖順聽話的,此刻輕姬望着天後的淩人氣勢,也跟着趕緊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