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根繩索 首發
謝予安和祁俨不算熟, 頂多算是點頭之交,在一些必要的場合見過幾面,私下幾乎不存在什麽聯系。甚至因為不久前的銀行卡事件, 他對祁俨還有些敵意。
如果擱以前他絕對不會找上祁俨, 畢竟他那麽驕傲的一個人,讓他從旁人口中去探聽梵聲的事, 這委實有些跌份兒, 他抹不開面子。
不過眼下情況特殊,他也別無選擇。梵聲一定刻意隐瞞了他什麽,他必須弄清楚前因後果。他可不想一直這麽稀裏糊塗下去,即使往後他和梵聲注定陌路,他也要做個明白鬼。
再者他不想看到輕生事件出現第二次, 沒有什麽能比梵聲更重要了。
謝予安還沒出院, 見祁俨也是臨時跟主治醫生請了兩個小時的假。等結束了他立馬就得回醫院。
吳起載他去華嚴總部。
四月間,滿城綠色, 草木蔥郁生機。路兩側的櫻花開得尤其熱鬧, 滿地白花。
太陽明晃晃地映照大地,街上随處可見出行的游人。
車窗半開,暖意濃濃的春風呼呼灌進車內, 伴着幾片粉白色的花瓣, 帶來絲絲春天的氣息。
謝予安被透過車窗的陽光照着,他感到身上暖洋洋的, 有一種久違的溫暖。恍惚間他意識到自己好像好久好久沒有曬過太陽了。他幾乎都快忘記太陽的味道了。
這幾個月他一直過得渾渾噩噩的,公司、家,兩點一線,規矩單調,甚至于機械麻木。他總是用高強度的工作麻痹自己, 讓自己看上去很忙碌,也很充實。他不敢讓自己有空閑時間,一旦閑下來他就會永無止境地想念梵聲,繼而孤獨便會徹底擊敗他。
這段時日他好像跟外界脫節了,短暫地活在了自己的世界裏。他從未推開窗戶,正眼去看看外面的景色。不知不覺中,原來春色竟已如此濃郁深厚了。
往年這個時候,他和梵聲的活動一向格外豐富。她時常拉着他出門踏春。爬山、游湖、賞花,哪裏熱鬧往哪裏去,她總是樂此不疲。
梵聲自小便喜好熱鬧,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湊,更喜歡親近大自然。兒時那些春游秋游活動她往往最積極。
她在,知四季;她不在,四季都與他無關。
黑色小車穿行于大片樹影裏,微風一起,粉白小花紛紛揚揚從天而降,車身上也沾染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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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起專注開車,後視鏡裏謝予安慵懶地靠在後座,雙目微阖,神色瞧着有幾分疲倦,整個人顯得全然沒有精神。
他還在住院,臉色一直不太好看,氣血明顯不足。一個人有無信念支撐差別巨大。以前刀槍不入的人,如今一場感冒居然輕而易舉就擊垮了他。
吳起熟練地打了右轉燈,車子順利進入潮海路。
潮海路一整條路上種滿統一高度的丹桂,現下并不是桂花開花的季節,入眼只有一樹樹濃綠的葉子。
桂花樹歷來是低調的樹種,高光時刻也只有每年入秋開花的那一兩個月。眼下花期未至,自然暗淡落寞了許多。比起剛才櫻花樹密布的老街,潮海路可是冷清太多了,除了穿梭不止的車流,一個行人都沒瞧見。
眼瞧着目的地快到了,吳起這才打開了話匣子:“公子,您不是有祁總的電話麽,這種小事打個電話不就行了,還犯得着親自登門?”
謝予安緩慢撐起沉重的眼皮,垂眸瞟一眼腕上手表,光潔的玻璃鏡面低調地反射出微微光芒。
這表他愛護得好,這麽多年過去,表盤依然很新,鏡面上一絲絲劃痕都未曾留下。
“這不是小事。”他語氣鄭重。
凡事涉及到梵聲就絕不是小事。
吳起自覺失言,餘光掃向後視鏡。
只見年輕的男人愛惜地緊了緊表帶,音色溫淡又和緩,“請人幫忙該有的姿态咱們得有,打電話總歸不夠正式,還是親自登門更好。”
吳起語氣擔憂,“倘若梵聲小姐叮囑祁總守口如瓶,那您親自登門也沒用。”
謝予安面色沉靜,姿态從容,“這世上從來沒有不透風的牆,我有的是辦法讓祁俨開口。”
——
祁俨的秘書親自将謝公子請到辦公室。
祁總坐在對面泡茶,滾燙的沸水緩慢注入茶壺,空氣中立刻飄來幾縷清淡的茶香。
謝予安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實不相瞞祁總,我今天來确實是有事向請教祁總。”
他話說得謙遜,姿态也放得低,俨然就是一副求人辦事的模樣。堂堂科技大佬,往日裏只有別人求他的份兒,他何時求過別人。
他為了梵聲真的抛卻了一切,什麽身份地位,他全然沒放在心上。
祁俨受寵若驚,忙說:“請教不敢當,謝公子有話直說,若是有什麽我祁俨能幫忙的,在下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祁俨也不是傻的,謝公子今天突然登門,他心裏多少能猜到一些。梵聲的叮囑猶在耳旁,他當然要先跟謝公子打打官腔。
謝予安:“祁總言重了,赴湯蹈火倒不至于,小事一件,還望祁總如實相告即可。”
祁俨給謝予安奉上熱茶,“願聞其詳。”
謝予安接過茶杯,握在手心裏。
他沒喝,盯着杯子裏幾片漂浮的青綠色葉子多看了兩眼。
再徐徐擡頭,徑直對上祁俨的視線,“我聽說我們家梵聲跟貴公司的合同今年六月到期,她并不打算續約,有這回事嗎?”
“确實是這樣。”
“我能知道原因嗎?”
“梵聲說她累了,想休息一段時間。”
謝予安微微挑眉,“祁總相信?”
祁俨:“一開始我當然不相信了,我只當梵聲是嫌錢少,想讓我給她漲工資。我立馬就給她漲了薪酬。可她還是不續約。我想着她不是想另覓高枝,就是想自立門戶了。”
他一針見血道:“祁總于梵聲有知遇之恩,她這人最是感恩,必然不可能動另覓高枝的心思。至于自立門戶,她暫時還沒那麽多錢。”
祁俨呵呵笑,像是一尊彌勒佛,笑容慈祥,“她錢不夠,不是還有您謝公子麽?你不給她支持啊?”
謝予安冷冷一笑,“她若需要我的支持,公司早八百年就開起來了,何必拖到現在。”
祁俨:“……”
祁俨當即就被噎了一下。
辦公室裏沉默一瞬,複又聽到年輕男人低沉清冷的聲音,“梵聲不續約,祁總同意了?”
祁俨:“不同意也得同意呀!梵聲她不願意續約,我總不能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續約吧!”
“據我所知姜意南小姐可是華嚴一姐,除了梵聲貴公司還有哪個經紀人有能力帶她?祁總想必也知道依到姜小姐如今的發展勢頭,跻身頂流不成問題。在如此關鍵時刻,祁總就放心給姜小姐換經紀人?”
“這是華嚴內部的事情,就不方便跟謝公子多透露了。”祁俨姿态淡定,始終在跟謝予安打太極。
“貴公司的家務事,我自然不好多加打探。我今天之所以跑這一趟,就只為問一個問題,祁總是如何同意梵聲不續約的?”
年輕的男人神色嚴肅,分明是在警告祁俨,他想聽真話,別拿一些不三不四的理由糊弄他。
謝予安言至于此,祁俨知道這人今天不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是不會罷休了。
可祁俨心裏慌啊!他一早就答應了梵聲,他必須守口如瓶,死也不能将她生病的消息透露出去,尤其是謝予安。
祁俨都快哭了,“謝公子您就別為難我了,我是真不知道原因,這您得去問梵聲本人啊!”
“既是如此,那我就不叨擾祁總了。”謝予安輕輕放下手中的骨瓷茶杯,旋即從沙發上站起來,擡手理了理西服衣擺,輕飄飄的語氣,“前幾天碰到盛時的商總,我們一起聊了兩句,商總很是看好姜意南小姐,他一直說姜小姐在華嚴是屈才了,華嚴給到姜小姐的資源實在有限……”
祁俨臉色一僵,語氣立刻生硬了幾分,“謝公子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祁總是聰明人,不用我多加贅述,你也能明白這其中利害。姜小姐是梵聲一手帶出來的人,梵聲都不在華嚴了,祁總你說姜小姐會不會重新考慮自己的未來?”
這人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狠的話。殺傷力無敵。祁俨的腿一下子就軟了,面沉如冰。
要說謝予安是真的狠,撬人牆角神馬的最無恥了。
姜意南可是華嚴的搖錢樹,公司上下全指望着她。這些年公司傾力培養她,所有的好資源都向她傾斜。如今正是掙錢的時候,倘若被盛時撬走,那華嚴可就徹底涼涼了。
“祁總,我不妨給你交個底,今天是我有求于你,如果你肯行個方便,我保證姜小姐還好好地待在華嚴,不止如此,我還會安排譚暮親自帶她。”
譚暮同樣是圈內的金牌經紀人,名氣甚至在梵聲之上,他手底下不止有當紅小生許經年,更有綜藝界一姐謝思依。
祁俨此前就有所耳聞譚暮和原來公司合同到期,打算另覓高枝,好多公司都争着搶他。祁俨也向他抛出過橄榄枝。只不過人家壓根兒就沒搭理過他。華嚴這樣的小公司,人家根本就看不上。
倘若謝予安真的有本事讓譚暮加盟華嚴,由他親自帶姜意南,那就不愁姜意南會出走了。
謝予安此舉恩威并施,讓祁俨無力掙紮。
商人唯利是圖,比起公司的利益,梵聲的秘密完全不算什麽。祁俨無恥地想或許讓謝予安知道,更有利于他倆真正解決問題。身為朋友,他也不想看到梵聲下半輩子孤苦無依,一個人在療養院度過餘生。
“梵聲她生病了……”
——
祁俨的辦公室選了個很好的方位,朝南,向陽,午後陽光透過百葉窗恣意地灑進來,将整個空間徹底填滿,一室明亮。
四月的太陽本該最是溫暖和煦,照在身上總能讓人感到暖意融融。可是此刻,謝予安僵坐在沙發上,卻感覺到自己手腳冰冷,如墜冰窖。
祁俨小心翼翼觀察着謝予安的表情,聲音越來越低,“事情就是這樣,我勸過梵聲,我讓她早點告訴你,畢竟這不是一件小事,你們應該共同面對。可是她不聽啊,她這人太犟了,她哪怕一個人住療養院,她也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她不犟就不是她了……她這人一貫有主張,總是自以為是替我做主……”年輕的男人露出一抹冷笑,表情悲涼。
這麽大的事她還一直瞞着他,他還是從別人口中得知了真相。她到底把他這個未婚夫當什麽了。
謝予安雙腿綿軟,勉強從沙發上站起來,“不要告訴梵聲我今天來過。”
他用力推開辦公室門。
吳起一直候在外面。見他出來,忙迎上前,“公子,談得怎麽樣?”
“談好了。”他臉色蒼白,言語無力。
“梵聲小姐怎麽了?”
“先送我回家。”他扶住一旁的牆壁,走了兩步。
一雙腿又沉又重,仿佛灌了千斤巨石,完全提不起來。
吳起見他走得艱難,及時扶住他,面色擔憂,“公子您怎麽了?”
進去和祁俨聊了半個小時,再出來臉色白如蠟紙,說話吃力,連路都走不了了。
聯想起梵聲過去這段時間的反常行為,再看自家公子這樣的反應,吳起猛地意識到梵聲可能是真的出了什麽狀況。
吳起心下一驚,“公子,梵聲小姐究竟怎麽了啊?”
“她生病了。”
吳起心一沉,忙追問:“生什麽病了?”
“阿爾茨海默症。”
“也就是咱們常說的老年癡呆?”
“嗯。”
吳起完全不敢接受,“這怎麽可能啊!老年癡呆是上了年紀的人才得的,梵聲小姐還這麽年輕,她怎麽可能會得這種病!會不會誤診了?要不要再去查查呀?”
“她們家有這個病的家族病史,她外婆,她舅舅都得了這個病。”
謝予安用力抓住吳起的手臂,支撐着自己的身體,“這事兒先不要聲張,快送我回家。”
“您還回家幹嘛?您現在應該回醫院。”
“回去找點東西。”
“什麽東西這麽重要?您的身體更重要啊!”
謝予安卻無比堅持,不容商榷,“先送我回家。”
吳起無奈,只好先将謝予安送回松原一號。
謝予安一下車直接沖進二樓主卧。
他徑直打開床頭櫃抽屜,入眼兩只薄荷糖盒子。這是梵聲之前留下來的。
自從她搬離別墅以後,他一個人就去睡了客卧,這間屋子一直空着,東西也沒動過。她沒帶多少東西走,大部分的物品都還留在這裏。隔壁衣帽間也全是她的衣服鞋子包包。
兩只薄荷糖盒子他全打開了,其中一只還殘留着一顆細小的顆粒。
這明顯不是薄荷糖,而是藥片。
這都是梵聲的障眼法,用薄荷糖盒子來裝藥,讓他以為她是在吃薄荷糖。
他之前還奇怪來着,一個從來不吃薄荷糖的人,有一天突然就吃起了薄荷糖。
他問她,她只說年紀大了口味變了。而他當時居然無知無覺,沒感覺到任何不對勁兒。
他怎麽可以這麽糊塗,人的口味最是戀舊,怎麽可能随随便便就改變。
他癱坐在地板上,用力握緊那只空盒子,手背青筋暴起,盒子在他手心裏瞬間變了形狀,中間一塊全部凹陷進去。
再擡頭,一眼就看到了飄窗上那只鯨魚玩偶。
大塊頭規規矩矩地立在飄窗的一角,白色渾圓的肚皮正對着謝予安。
謝予安渾身一顫,像是被什麽擊中了大腦。他趕緊松開手中的空盒子,哆哆嗦嗦地從褲兜裏掏出手機。
點開度娘,在搜索框中輸入“鯨魚的寓意”。
手指抖得厲害,使不上勁兒,短短五個字他輸得磕磕絆絆,中途還錯了好幾遍。
好不容易輸完,手機屏幕迅速跳轉出諸多內容。
他大致浏覽一遍,眼尖看到了其中不太醒目的一條——
【鯨魚是一種非常神聖的生物。據《聖經-舊約》一書中記載,先知約拿在一次海難中被鯨魚吞入腹中。這位有勇有謀的先知通過堅強的意志,在鯨腹中足足呆了三天三夜,最後竟然安然無恙,成功脫險。自此之後,世界上一直流傳着人在鯨魚腹中幸存的故事。後來有些學者認為,先知約拿和鯨魚的故事,其實是暗喻巴比倫的陷落和猶太人獲救。因此鯨魚在心理學上也寓意着重生。】【注】
一鯨落,萬物生。
“重生……重生……”謝予安不斷呢喃低語,整個人瑟縮成一團,雙手顫抖,手機都險些握不穩。
腦子裏全是梵聲之前說過的話——
“據說一頭鯨魚的屍體可以供養一套以分解者為主的循環系統長達百年。哪怕鯨魚死了,它也能夠繼續在這世間以另一種方式存活百年。謝予安,我希望能陪你一百年。”
阿爾茨海默症是不可逆的,它只會越來越嚴重,基本上等同于絕症。所以梵聲才會需要重生呀!
難怪她經常健忘,總是丢三落四的。
難怪那天晚上她會突然問他:“予安,如果有一天我忘記你了,你會怎麽辦?”
難怪她不接受他的求婚,并且卯足了勁兒跟他分手。
難怪她會吞安眠藥輕生……
這麽多的細節,一直都有暗示,很多還如此明顯。可惜這麽長時間以來他都毫無知覺,一星半點都未曾注意到。
謝予安雙眼通紅,表情痛苦到了極致,一口血猛地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