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根繩索 首發
暮色肉眼可見地變得深沉, 少了白日日光的照拂,島上的氣溫明顯降了下來。不過倒也不會冷,反而多了些許沁涼和舒爽。
比起大城市, 這裏的空氣是真清新, 人吸一口,五髒六腑立刻變得舒暢許多。
金色沙灘綿延不絕, 海浪層層疊疊, 汩汩不歇,林子裏的樹木被風吹得搖搖晃晃,似有人躲在暗處淺淺吟唱。
郭胖子等人裝備齊全,自備了小型發電機,沙灘上支起了幾盞照明燈。一片暖橘燈光中, 燒烤盛宴早已拉開帷幕。
空氣中飄着陣陣肉香, 不斷在人鼻尖缭繞。
衆人忙活不停,歡聲笑語不絕于耳。
活生生一出人間煙火。
梵聲站在遠處, 竟有些看癡了。
十六七歲時她衣食無憂, 從不缺錢,卻每日都矯情要死,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虧欠了自己。
那時從不覺得活着有什麽好。
父母離世後, 聞家一夕破敗, 天之驕女頃刻跌落泥潭。那會兒只覺得生活煎熬難耐,滿目荒蕪, 活着都是一種罪過。
後來畢業工作了,經濟獨立了,生活也逐漸富足了,也并未覺得生活有多美好。每日一邊麻木,一邊清醒, 不見得多難過,也不會獲得太多快樂。她和這世上所有的芸芸衆生一樣,只是簡單地活着而已。
直到生了病,她才慢慢意識到,她過去的每一天,她覺得無趣又單調的日子,在往後都是彌足珍貴的,甚至是無法重現的。這樣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就像是那沙漏裏的流沙,一點一點流逝掉,最終消失殆盡。
擁有時,從未上心,甚至棄之敝履。人吶只有失去了才會懂得珍惜。
海風吹得梵聲的臉頰隐隐生疼,眼睛也有些睜不開。
幾個男生撿了不少柴火過來,燃起了火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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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圍着火堆喝酒吃肉,暢聊人生。
這一刻,所有人都是快樂的。
郭胖子去過不少地方,他見多識廣,給大家講了一些他過去探險的故事。
有一次組隊進入藏區,碰到雪崩,差點沒走出來。
運氣好被當地一位藏民給救了。六十來歲的老人,為自家三十歲還未出嫁的姑娘愁白了頭,一眼便相中了胖子,說什麽都要把閨女嫁給他。
“我當時慌得一批,逃也逃不掉,就怕那姑娘生得不好看。畢竟這可是我的終生大事呀!結果等人姑娘從縣城回來,我一看,尼瑪長得怪好看的,個子高不說,一雙眼睛特有靈氣,像是會說話。我心想這筆買賣真心不虧,做個上門女婿也美滋滋的。于是我就做好了以身相許的準備,但奈何人姑娘壓根兒就沒看上我。”
“哈哈哈哈哈……”一陣哄笑。
“後來呢?”梵聲托着腮,特想了解後續。
“後來我養好了傷就回橫桑了,我和那姑娘成了好朋友,一直都聯系着。我每回進藏都要去她家看看。老人家前年去世了。她也嫁人了,今年年初生了個大胖小子。”
梵聲笑道:“我還以為你會不遺餘力把人姑娘追到手呢!”
郭胖子聳聳肩,一臉遺憾,“我也想啊,但奈何人姑娘看不上我,我沒機會呀!”
白伊瀾直言調侃:“胖子你臉皮那麽厚,不會死纏爛打啊?俗話說烈女怕纏郎,你死皮賴臉纏着她,她肯定就被你降服了。”
郭胖子:“……”
“你當我是你啊,那麽沒臉沒皮的,你哥哥我可是最好面子的。再說了一點火花都沒有,沒戲。”
宋如依順勢接話:“我大學就認識胖子了,他這人很慫的,他哪有那個膽去纏姑娘。”
郭胖子佯怒,“宋如依,不帶你這樣揭人老底的啊!”
童時顏看着梵聲,“梵聲,說說你和謝公子的故事吧!我一直好奇你倆的故事。”
梵聲聞言輕輕一笑,“我倆挺普通的,從小一起長大,也沒啥好說的。不像你跟遲老師那麽轟轟烈烈。”
童時顏:“青梅竹馬才難能可貴啊!從校服到婚紗,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
謝予安一把握住梵聲的左手,“我來說件有趣的事情吧。”
他偏頭看了一眼,她的無名指空空蕩蕩,并未戴戒指。
她的戒指呢?
“好哦!”大家夥豎起耳朵,坐等故事。
男人音色溫潤動聽,娓娓道來,“高三畢業後,我們11班同學聚會,我不小心喝醉了。然後跑到梵聲家發酒瘋。大半夜酒醒了,拉着梵聲一起去爬蘭因山。在山頂我給她講了個故事。”
“從前,有一只兔子。
然後來了一只兔子。
它扶着耳朵站在第一只兔子的肩膀上。
後面又來了一只兔子。
它扶着耳朵站在第二只兔子的肩膀上。
又來了一只兔子。
它扶着耳朵站在第三只兔子的肩膀上。
又來了一只兔子。
……
它扶着耳朵站在第九只兔子的肩膀上。
最後親了長頸鹿一下。”
“這故事別人一聽就知道我是在跟她表白,可她完全沒get到。她居然煞有其事地告訴我跨越種族的愛情都是BE,因為基因會變異。”
“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陣哄笑。
十年前的一段往事,謝予安不提,梵聲幾乎都快忘記了。
她的腦子裏現在藏了一塊橡皮檫,會一點一點擦掉過去的記憶,好多往事她都模糊不清了。就算刻意去回憶,也只能想起一個大致的輪廓,具體的細節也早已淡忘了。
明明在幾個月前謝予安第一次跟她求婚的時候,她就回首了一遍,當時她還記得這些的。
而現在她只記得謝予安帶他去爬了蘭因山,可兔子和長頸鹿的故事她卻不記得了。
其實很多時候,她不怕遺忘。就怕遺忘掉有關他的一切。
她不怕遺忘,卻怕周圍的人提醒她忘卻了。
這種感覺太糟糕了。
白伊瀾哈哈大笑,“讀書那會兒,全天下的人都看得出謝予安喜歡梵聲,就梵聲自己不知道。這姑娘太遲鈍了。不過要我說,謝公子你也墨跡,沒事整什麽故事啊,直接說一句我喜歡你,有這麽難嗎?”
如今時過境遷,謝予安承認這并不難。可對于十年前那個青澀稚嫩的自己而言,這一句話竟比什麽都艱難。他說不出。
因為不确定梵聲的心意。
最後竟不惜拿童時顏故意試探她。
其實梵聲哪裏是遲鈍啊!那麽炙熱缱绻的目光,她如何能夠輕易忽視掉。她只是不敢啊!自卑作祟,海裏的鹹魚沒有那個膽子放任自己游回江裏,伸出手去擁抱淡水魚,她怕兩敗俱傷。
不過這些都過去了,也不重要了。畢竟她後面也并未錯過謝予安。
大家夥說說笑笑,氣氛輕松又愉悅。
飽餐一頓,童時顏提議跳舞。
大家夥一拍即合。
火堆撲騰燃燒,火光沖天。
衆人手拉手,圍着火堆唱歌跳舞,大有篝火晚會的既視感。
宋如依姑娘有一管好嗓子,一首劉若英的《後來》溫柔動聽,完全唱出了精髓。
耳熟能詳的歌,大家夥不自覺跟着哼唱起來。
一時間歌聲久久不歇。
海面上燈塔星光微茫,海浪奔騰不休,火堆不遺餘力燃燒,梵聲被一片悠遠的歌聲包裹,仿若置身一葉小小扁舟。
這葉扁舟會載着她一直駛向溫暖的遠方。那裏陽光炙熱,水波溫柔,鮮花繁盛,是最最美好的人間。
——
折騰了一晚上,再睡下,梵聲渾身疲憊。
她枕着謝予安的胳膊,昏昏欲睡。
帳篷拉得嚴實,一點微光都沒能洩進來。
黑暗中謝予安執起梵聲的左手,指尖停留在她無名指處,他溫和出聲問:“戒指呢?”
梵聲的瞌睡蟲一下子就散了個幹淨。
呼吸滞了一秒,她壓低嗓音回答:“我收起來了。”
男人眉頭一皺,“收起來幹嘛?”
“有關這件事,我想再和你好好聊聊。”
“什麽意思?”
“結婚是大事,我覺得我們都該再考慮考慮。”
“你不想結婚?”
“是,我不想結婚。”
握住梵聲左手的那只大手徒然一松,謝予安猛地坐直身體,聲線驟降,“為什麽?給我個理由。”
他心提着,垂眸注視着梵聲。
帳篷裏光線嚴重不足,梵聲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她完全能夠猜到,他的神色肯定嚴肅又凝重。
她不好再繼續躺着。她也盤腿坐了起來。
“予安,我應該沒有跟你說過我爸媽自殺的那天吧!”
“嗯。”這件事一直是聞家姐妹的禁忌,姐妹倆之間從來不說,跟他也從未提及。
梵聲循着記憶,不緊不慢道:“那一天好像跟過去任何一天都沒什麽區別……”
母親早早就為姐妹倆準備了早餐。父親也終于留在家裏吃早餐了。他并不着急上班,而是穿着家居服慢吞吞地吃早餐。
梵聲問他:“爸,您今天不去上班嗎?”
父親笑着告訴她:“爸爸今天休息。”
梵聲覺得奇怪,但也并未細問。
近半年,家裏的氣壓一日比一日低,父母經常關着房門吵架,時常傳出桌椅倒地和花瓶破碎的聲響。他們從來不跟姐妹倆說起公司的事兒。可她們隐約能夠察覺到公司出事了,聽說是資金鏈出了問題。
一家人沉默地吃完了早餐。
父親親自送她和妹妹去了學校。
車子停在校門口,主駕的車門搖下,父親探出頭沖着兩女孩笑,“聲聲,你是姐姐,往後要多照看着妹妹。音音也要聽姐姐的話,別讓姐姐操心。”
姐妹倆着急進校,也并未覺察到不對勁,囫囵地點了點頭。
父親笑容和煦,“好好學習,爸媽是愛你們的。”
姐妹倆快步進了校門。
梵音小聲抱怨:“我覺得爸爸今天好奇怪哦!以前從來不會送我們上學的。”
梵聲回頭往校門口看了一眼,父親的車還沒走,他隔着車窗遠遠對着她笑。
父親的那個笑容,梵聲一輩子都忘不了。
然後當天上午,梵聲就從電視上聽到了公司破産的消息。
她和妹妹着急忙慌地跑回家,等待他們的是父母冷冰冰的屍體。
他們就躺在卧室的大床上,衣衫整齊,面容安詳。
“這麽多年,我爸媽的死一直都是我的心結。我甚至無法原諒他們。他們夫妻的感情太過深厚,在子女這塊反而就顯得自私了。他們靠一瓶安眠藥就解決了自己,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受罪了。他們口口聲聲說愛我和音音,可還是選擇了逃避,留下我們姐妹孤苦無依,受盡冷眼。”
“那幾年我和音音過得太苦了,我時常埋怨我爸媽自私,慢慢的我就有些恐婚了。我承認你很好,也對我很好。可是我還是沒有勇氣說服自己步入婚姻殿堂,結婚不是一件小事,它太大了,不止是咱兩的事情,更是兩個家庭的事情。你爸媽一直就不認可我,我怕一旦結婚,我會變得非常被動。我也怕自己擔不起家庭的責任,我怕辜負你,更怕自己步我爸媽後塵,也成為一個自私的母親。”
梵聲用力抓住謝予安的手,焦急道:“予安,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讓我害怕,我暫時還沒有準備好,我不敢結婚。”
感情裏最無奈,最煎熬的,大概就是他們皆良人,他未曾傷天害理,她也未曾跨越鴻溝,只是命運它成全不了兩人。哪怕月老手中的線暫時綁住了他們,可最終還是散開了。
這當然是緩兵之計,此刻梵聲只希望謝予安能信自己的這套說辭。她還有重要的事情沒能完成,她還需要時間,在此之前她只能想法設法拖住他,讓他打消結婚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