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根繩索 首發
這一刻海底流光溢彩, 萬籁俱寂。
魚群似乎游得比之前還暢快,緊緊環繞在梵聲身側,有幾只小魚還在不斷舔她的腳蹼。
郭胖子和遲浮拉起紅色橫幅, 橫幅上是燙金的字體, 碩大又醒目——
【聞梵聲小姐,請你嫁給我!】
男人舉着戒指, 表情莊嚴又誠摯。
還是他一早就準備好的那枚鑽戒。梵聲之前就見過。
陽光栖息在戒圈上面, 鑽石微光乍現,熠熠生輝。
在水底,這枚鑽戒竟比平時更為瑩亮剔透,光華璀璨。
周圍人都在鼓掌。
見證幸福的時刻,誰都歡喜不已。
謝予安一手拿戒指, 一手打着手勢。
梵聲看懂了。
他說:“聲聲, 嫁給我。”
試問哪個女孩不憧憬被心愛之人求婚呢?
別說求婚了。聞梵聲幾乎一早就設想好了結婚場景,她喜歡教堂。她一定會把婚禮現場定在古樸神聖的教堂, 邀請許多親朋好友到場。她會身披白紗, 在神父和親友的見證下和謝予安步入幸福的殿堂,展開下一段人生。
她甚至把兩人孩子的名字都給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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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十年,類似的事情她設想過無數次。
她知道依到謝予安對她的重視程度, 他一定會籌備一場盛大的求婚儀式。
只是梵聲沒有想到會是現在, 在蔚藍澄澈的海底,只有三五個好友在現場。
可是她依然非常感動。
在最愛的人面前, 場地不重要,人員不重要,甚至連儀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他願意向自己求婚。
梵聲是高興的。然而高興之餘更多的是無奈和悵然。
她可以接受謝予安的求婚,也可以跟他結婚, 可是她給不了他永遠。
她渴望像鯨魚一樣守護他一百年,陪伴他一百年,終究只能成為一種奢望。
她不僅不能長久地陪伴他,她還會逐漸淡忘他。迄今為止,她的記憶力已經下降了很多了,時常會忘記吃藥,手機丢了好幾次,上一秒說的話、做的事,她下一秒就忘,不記得常走的路線等,還有好多好多。
雖然她非常努力,一遍一遍鍛煉自己的記憶力,試圖多記住以前的事情。但是事實上她已經忘了很多了。
她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可能會忘記他。忘記他們在一起的這十年。他會成為她的陌生人。
她早就為自己想好了退路,她還有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等到這些重要的事情完成以後,她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一個人生活。
很心痛,也非常無奈,她的規劃裏沒有他。
命運顯然是跟她開了個巨大的玩笑,她被它拽着沉入水底,掙紮許久,卻始終無力浮上來。
她不能把他拽進自己糟糕的人生了。他還年輕,他還有大好年華,他不該和一個病入膏肓的女人浪費時間。
梵聲回首她過往二十八年的歲月,童年無憂無慮。十八歲時父母溘然長逝。她一夕之間成長起來,過了幾年苦日子。可後來又被謝予安治愈。再到如今罹患上一種不可能治愈的疾病。
美好昙花一現,但總歸愛過一場,也算對得起自己。
自從半年前被醫生下了最終診斷,确診為阿爾茨海默症。梵聲總是這樣開解自己——多少人終其一生都未能碰見自己所愛之人,未能熱烈真摯地愛一場。比起很多人,她已經算幸運的了。
可惜很多時候她還是能夠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和絕望。
有許多個深夜。他熟睡着,她睜着雙眼在黑暗中凝視他安詳的睡容。這種無力感和絕望感就會成倍成倍溢漲,壓滿心房,無力疏解。
尤其那天她在抽屜裏看到那枚他故意讓她看見的鑽戒。
尤其他隔着手機自然地說出那句:“咱倆都在一起十年了,還突然?”
尤其那天他一邊給她剔魚刺,一邊不假思索地告訴她:“給我生個孩子吧!”
尤其他那天許下的生日願望——
“那就祝我今年娶到梵聲吧!”
尤其是現在他向她求婚。
……
無數件這樣看似平常的小事,梵聲內心深處的無力感和絕望感幾乎可以徹底擊敗她。
人再強又如何強得過命運?
梵聲有太多事還沒來得及去做,她渴望和心愛之人結婚生子,共同撫養一個孩子,在平淡瑣碎□□度餘生。
對于很多人來說這只是生活的常态,無數夫妻每天面對的就是這樣的日子。
然而對她來說,她卻望塵莫及,始終無法實現。
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拖了這麽久,梵聲知道自己必須做出一個決斷了。
謝予安的求婚她是不能答應的。
可是還未等她做出相應的決斷,她就明顯感覺到前庭、鼻腔、耳膜受壓嚴重。
氣瓶裏的氧氣似乎快耗盡了。她好像缺氧了,呼吸也變得急促困難起來。
她覺得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她十分痛苦,拼命地甩頭,雙腿亂蹬。腳蹼亂舞,驚得周圍的魚群四處亂竄。
郭胖子潛水無數次,突發意外也遇到不少。他最具經驗,見梵聲如此痛苦,立刻意識到可能出問題了。
謝予安一直沉浸在求婚的興奮和忐忑中,後知後覺。
郭胖子猛地扯了下他的手臂。
他驟然回神。一把抱住梵聲,拼命往上游。只想立刻沖出海面。
衆人大駭,忙一窩蜂地湧向梵聲。
誰都知道在海底出點意外,後果有多嚴重。
謝予安無比急切,游得也快。
郭胖子及時制止了他。對他打了個手勢,示意他慢一點。
謝予安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常識性錯誤。潛水時發生意外,我們第一個反應就是急切地想游出海底。這樣一來肺裏的氧氣會擴充,為了防止肺腔膨脹得太快,我們得慢慢地往上游,而且要不間斷地呼氣。
幾人合力拖着梵聲的身體,齊齊游向海面。
求婚的興奮和激動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無盡的恐懼。
恐懼附身,出于本能,他整個人像是一臺機器,麻木不仁。他只知道機械地重複同一個動作——竭盡全力往上游。
而梵聲已經沒了知覺。痛苦過後,就陷入了沉睡。
好不容易沖上了海面。
午後三點,陽光明豔燦爛,海面波光粼粼,仿佛有人掬了無數流螢倒入其中。
明暗交接,眼睛刺痛得厲害。
大家夥合力把梵聲擡上游艇。然後自己再爬上去。
脫了氧氣面罩,一個兩個全都癱坐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喘息。
“缺氧,快進行心肺複蘇。”郭胖子沉聲說。
他一說完,謝予安便要開始。
白伊瀾伸手攔住他,聲線沉穩,“我來。”
白伊瀾學過心肺複蘇,她是專業的。
謝予安松開手,“拜托了。”
很快梵聲就蘇醒了。
乍一醒來,她頭痛欲裂,整個人完全是懵的。
她迷迷糊糊道:“我怎麽了?”
謝予安握住她手,“沒事了。”
他的手冰涼冰涼的,一點溫度都沒有,甚至還在輕微的顫抖。
他剛才真是被吓得不輕。
見她醒了,他胸口積壓着的那塊大石頭才真正放下來,驟然松了一口氣。
萬一她出點事,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郭胖子歉意地說:“是氣瓶的調節器壞了。怪我沒有仔細檢查,沒能及時發現問題。”
梵聲虛弱道:“不怪你,是在水底突然壞掉的。”
好在是有驚無險。
——
衆人立刻返航回藍鯨島。
梵聲把潛水服換下來,換上了自己的衣服。
謝予安喂她吃了點水和食物。
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她現在疲倦得厲害,只想睡覺。
“睡吧,我陪着你。”他抱着她,溫聲細語。
她慢慢閉上雙眼。
她躺在自己懷裏,謝予安才找回了一點真實感。
剛剛在海底,他抱着她,卻感覺自己抱着的是一團霧氣,好像下一秒就會消散。
劫後餘生,後怕不已。
他悄悄執起她左手的無名指,把鑽戒小心套進去。然後拿起她的手,仔細欣賞了半天。
她的手指纖細修長,膚色又白淨,鑽戒戴在她手上好看得不得了。
兩次求婚都沒成功,幹脆不求了。橫豎就是一個儀式,戒指戴上得了。
——
到了藍鯨島,梵聲繼續在帳篷睡覺。
她昏睡了一下午。一直到傍晚才醒來。
剛起下午的意外,她這心裏多少也有點後怕。
想想她如今的身體狀況,她其實并不适合潛水。
只不過許久未潛水,很是心動。再者心底也有一份孤勇,想趁着精力尚可之際,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
說到底還是自己任性妄為了。
不過梵聲還是殘忍地在想,倘若這次真出了事情,或許也是一件好事。一次性了斷,給了她一個痛快,不必每日病魔纏身,痛苦壓抑。
只是可憐謝予安要哭死了。
耳畔海浪聲越來越急促,仿佛有無數人擂鼓不停,大有要将整個天地敲擊入暮的勢頭。樹林裏高大的植物迎風起舞,悠悠蕩蕩。
海風将辣椒面和孜然的香氣送進帳篷。
梵聲的鼻尖捕捉到了。
不止調料香,還有肉香。
饞蟲一下子被勾了起來。她條件反射地咽了下口水。
看來外面的燒烤盛宴已經開始了。
梵聲忙爬起來,穿上鞋子,拉開帳篷。
左手捏着拉鏈頭,嘩啦一聲響,無名指上一記光亮一閃而過,晃了下她的眼睛。
手指微頓,她定睛細看,居然看到了一枚鑽戒。
這人趁着她熟睡之時,偷偷套進了她的無名指。
鑽石很大,晶瑩剔透,光華璀璨,也正合适。
她的手指不自覺覆上去,指尖清晰地感受到一絲涼意。
她凝視許久,最終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把戒指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