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茶餐廳第5畫(執筆:吳沉水)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這裏,大概《茶餐廳》還是不可避免涉及到意義層面的東西,大概因為這個故事一開始就沒定位為狗血,所以我忍不住晦澀了一把,各位不喜歡或不習慣請見諒,要看狗血的,挪步老水專欄,那裏的文個個狗血。哈哈哈。ps,老板就是那個誰啦,你猜到了麽?
茶餐廳第五回
大概又過了一個月,在一個綿綿下雨的星期六早晨,我意外地早醒。
電話沒響;沒有鄰居聽亂糟糟的電子樂配古筝或陳百強二十年前的老歌,隔壁樓總在哭鬧的嬰兒那天也很安靜,大概乖乖地呆在媽媽懷裏吃奶;身邊也沒有女友嬌憨發嗔,需要我佯裝體貼來照顧她的情緒。
四周意外地沉浸在細雨沙沙的響聲中,我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呆。然後,我起床,刷牙洗臉,刮去毛紮紮的胡子,挑一件熨燙整潔的藍色襯衫穿上。我沖鏡子裏健康平靜的臉笑了一下,走出浴室,在客廳老大留給我的那堆CD裏挑了張卡拉斯女神演繹的貝利尼《諾爾瑪》揣在皮包裏,拿上鑰匙和錢包走出房門。
我在樓下叫了輛出租車,直奔愛玉的茶餐廳。下車後,在踏進茶餐廳大門的那一刻,我低頭看了看手表,九點四十五分。這麽說,我比以前我們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十五分鐘。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呢?我走了進去,一切都沒有太大改變:桌布還是雪白得耀眼,地板還是光滑到足以摔死幾條狗,連服務生的面孔,也還是和制服一樣呆板。我笑了,在我們往常坐的桌子邊坐了下來。服務生走了過來,問我想要點什麽樣的早餐。
我要了老大常點的腸粉、生菜和及第粥,還要了馬奔鳴習慣吃的火腿煎蛋加橙汁。服務生奇怪地看着我,大清早吃如此南轅北轍兩份早餐的人,大概除了我沒有其他。點完了餐,我問他可不可以放我自帶的CD。
他說要去請示一下,轉身走了。過了一會,他走了過來說,現在客人不多,我可以放自己想聽的音樂。
我把《諾爾瑪》遞給他。他拿走了,不一會,餐廳裏響起讓老大,馬奔鳴,我,我們三個都腦細胞活躍的旋律。
與此同時,我的早餐也陸續送上。我在卡拉斯高昂開闊的音色中,痛痛快快地喝了粥、牛奶,啃了腸粉、火腿煎蛋。我知道自己吃相難看,但有什麽關系呢?食物的味道未減,《諾爾瑪》的美妙未減,我未減。
這時,有人有禮貌地輕輕叩擊桌角。我擡頭一看,是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年紀在四十五歲上下,長相和穿着均毫無特點,但勝在氣質溫文爾雅。
“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我是本店的店長,請問,東西味道還合您心意嗎?”
我正往嘴裏塞滿腸粉,遂點頭稱是。
“我注意到您要求放的CD,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貝利尼的《諾爾瑪》,1960年左右的版本了,圖裏奧·塞拉芬指揮,卡拉斯主演,請問,您很喜歡嗎?”
我知道遇上行家了,忙點頭。
他很高興,說:“這也是我很喜歡的曲目。今天太高興了,居然在這裏遇到知音,而且您看起來這麽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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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匆忙咽下口中的食物。
“今天您這一頓,請讓我做東。算是小小慶祝一下,在自己店裏遇到一樣喜歡古典音樂的客人。您還想吃點別的什麽嗎?請不要客氣。”
我笑了,擦了一下嘴說:“謝謝,不用這樣,今天這一餐,怎麽說,對我有特殊的意義。讓我自己付錢吧。”
他不再勉強,而是微笑着說:“這樣啊,那請您下次一定再來光臨。打擾了,您繼續用餐吧。”
我忽然想到一個一直沒有解答的問題,便叫住他:“請等一下。不好意思,有個問題想請教。”
“請說。”
“愛玉,我是說老板娘,以前我們遇見過的,她哪去了?”
“哦,這個啊,”他呵呵笑了起來:“她是我的太太,但最近懷孕了,不得不在家修養。沒辦法,我們在一起很多年,終于即将要有自己的孩子,我們對此很慎重。”
我吃了一驚,想起老板娘風韻猶存的臉,不由正色說:“那恭喜你們了。”
“謝謝。”
“這麽說,愛玉的茶餐廳,實際上就是您太太的茶餐廳?”
“可以這麽說,”他笑着說,“在這裏,我也只是打工者。”
我啞然失笑。此時徐徐傳來的,正是卡拉斯演唱的《聖潔的女神》,我和老板不再說話,兩個人一齊凝神靜聽。一曲終了,他滿足地嘆了口氣。
“真美,不是嗎?”他微笑問我,“美到每個音符都為她顫抖,這是人類聲樂史上裏程碑式的東西,如此兼具抒情性與質感,我不能用任何形容詞加諸其上。”
“是啊,我有個朋友曾經說過,這樣的音樂,令他想起光,令生活黯然失色的光。”我有些黯然地說,“在我們平常到無足輕重的生活中,它确實就像從天堂偷鑿來的榮光。”
他低頭品味了一下,點頭說:“是這樣沒錯。您的這位朋友,下次請一起到我們店來。”
“不可能了。”我搖頭說,“他不見了。”
對方有些小小的吃驚,問:“冒昧問一句,是失蹤的意思嗎?”
“未必是失蹤,”我皺眉,費勁地想解釋老大那種狀況,“他離開了自己的生活,大概是去某個地方,尋找意義或者答案之類的東西。”
我以為這樣的說法對方聽了一定會不知所雲,但中年男子卻認真地點頭說:“我能理解,好幾年前,我也曾經踯躅在雲南和藏地,我也想在遠離喧嚣和欲望的地方尋找超越活着這件事以外的東西,比如宗教,比如信念,或者如你剛剛所說的意義體系,那時候我還想在某個特定的地方等待一個人,或者只是做等待這件事本身,”他溫和地笑了,眼尾紋像花朵一般徐徐張開,“當然,我說這些是屬于中年人的話題,您還年輕,這些東西對您來說太無聊了……”
“不,恰恰相反,對此我正想請教有閱歷的人,”我有些赧顏,摸摸後腦勺,吞吞吐吐地說,“不瞞您說,最近這個階段過得有點艱難,一個朋友出意外死去了,另一個又不知所蹤,我有點适應不過來。”
老板坐在我對面,全神貫注地聆聽。
他的态度令我放松,我抛開了顧慮,問:“我并不是在表述我有多悲痛,關于離去的人,當然會有難過這種情緒,但我想說的,是他們之間似乎有種我無法理解的東西,為什麽有人會突然離開自己熟悉的生活,熟悉的家人,跟社會角色無關,跟家庭角色也無關,就是想要離開呢?”
“我不認識你的朋友,不能對此下判斷,”老板想了想,認真地說,“就我自己的生活,過往四十幾年的日子裏,曾經也有穩定且體面的工作,年輕時也循規蹈矩,找了不令自己反感的對象結婚,跟大家一起評職稱,買保險,供房子,做所有這個社會認為無害的,合法的事情。但僅有這些是不夠的,一天天過下去後,我越發明白這點,僅有這些是不夠的。在我的軀殼之下,是擁有靈魂這種确鑿無疑的東西,擁有颠撲不破的某種原初需求,哪怕用一千一萬件日常瑣事掩蓋,它也仍然要發出自己的聲音。”
他帶着笑意看着我:“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人類才發明了哲學,才有了宗教,也有了貝利尼,以及演繹貝利尼音樂的卡拉斯。”
我笑了,低頭問:“于是我那位不見了的朋友,也是去尋找有關自己的答案麽?”
“我不清楚,”他擡頭看了看窗外,“我們只能祝願他知道自己要什麽。”
我看着自己的手,我想起我蹉跎了将近三十年的人生,我想起我迄今為止經歷過的女孩們,我所想象的,有關自己的模糊人生。
馬奔鳴和老大的臉突然在我的腦子裏清晰了起來,我能複制馬奔鳴最後一次見面時摸着自己的後腦勺那種痞氣十足的笑容,我想起他在多年前,老大的喜宴上悵然隐忍的目光;我還想起在馬奔鳴死後,老大來找我喝酒,我們一塊碰杯時那一聲脆響,那時候他其實已經是在與我告別了,但我拒絕接收此類信息,我固執地将之理解為,我們一起悼念馬奔鳴,僅此而已。
我其實是怕的,我恐懼由于他們的缺失造成內心巨大的空洞,我恐懼我不知如何填補。
我回過神來,看着坐在對面笑容和煦的老板,輕聲問:“那麽,你之前提到過的等待,後來有結果嗎?”
老板笑了,搖頭有些無奈又有些感慨地說:“也只有你們這些年輕人會執着于這種答案,呵呵。”
“到底,等到了沒有?”
“等到了,”他點頭,笑了起來,舉手做了一個姿勢,“看,我等到了這間茶餐廳。”
愛玉的茶餐廳。
我沒有再繼續問下去,我站起來,有些倉促地說:“謝謝您,今天真愉快,我得走了,還有事等着辦,埋單吧。”
老板再一次客氣地說:“不用了,這餐算咱們有緣。”
我這次沒再堅持,我收拾了我的東西準備離開,老板叫住了我:“年輕人,你的CD還沒拿,那可是好版本。”
我遲疑了一下,說:“送你了。”
老板詫異了一下。
“算咱們有緣。”我朝他揮揮手,又看了一眼我們四個當初常坐在一塊的座位,那些歷歷在目的歡聲笑語,忽然有種眼眶潤濕的感覺,我匆忙轉過頭,走出茶餐廳。
在路邊,我給我的女友打了電話,委婉地表達了分手的意願。不出意外,她在電話那端破口大罵,認為我這龜孫王八蛋等下得被車撞死。我默默地聽她罵完,認真地跟她道歉,然後按掉電話。我擡頭看着車水馬龍的路面,喧鬧聲似乎瞬間離得很遠很遠,腦子裏還在回旋《諾爾瑪》中舒緩的詠嘆調《聖潔的女神》,卡拉斯一遍又一遍地唱,聖潔的女神,請賜予我們和平,心愛的人兒,請回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