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2宮第5畫(執筆:伍夏秋)
十二宮·第五章
去泸沽湖時一片晴好,只有幾段在修路的地方,讓心情稍微打了點折扣。
司機說這條路塌方是常有的事,雨季會特別難走,每年固定都會出幾條人命,但是一旦有人罹難,一年中後面的日子就只會有驚無險。難道老天爺也搞限量銷售麽?這屬于不可解釋的怪力亂神?或者只是人為誇大的鄉野傳奇?有些東西,衆口铄金,三人成虎。
當年的我反正我只是個年紀輕輕的過客,聽着司機一路的添油加醋心想着只要不成為這裏的孤魂野鬼就行——雖然多年後還是不幸實現了。在此感謝吳沉水小姐把我的魂魄從雲南召了回來,阿彌陀佛。
乘客們聽得聚精會神,終于有人忍不住問:“師傅今年老天爺名額用了麽?”導游哈哈大笑:“今年的事很詭異哦。”
“那是輛越野車。”司機眉飛色舞地開始說了,“車上是一家人,孩子在讀大學。當時塌方的時候堵車。停車的時候有只老鷹停在車上,怎麽趕都不飛走——這事很詭異是不?男人急了,就把那只老鷹打死了,終于又能上路了。再後來,這車就翻下山溝去了。全家都沒了。”
于是我心裏剛懸起來的那塊石頭輕輕安穩着地了。這不算幸災樂禍吧?劫後餘生,固然會同情遇難者,但心中歡樂這種事也是必然存在的。雖然覺得未必是真的,但莫名我的心裏還是對雲南的山多了些敬畏感。山真的是有神靈守護的麽?神靈真的會給予人啓示麽?
也許老大說的是對的,但我現在已經選擇了泸沽湖。木已成舟,還是和老伍好好的享受湖光山色吧。
司機繼續說着山裏的事,每年翻下去的車不少,車主只能以賤價賣出——因為他們根本沒辦法再讓車回到路上。而買下的人就把車在山溝裏就地拆卸成零件再倒賣。形成了一條發達的一條龍産業——汽車再造業。本來頗悲劇的事就這樣一下子變成了喜劇。我們一車人就這樣在司機大叔的談天說地裏翻山越嶺,憋着上不了廁所的苦難也稍許減輕了些。
到落水村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進山的時候鳥瞰到湖的全景,東南面草海一片碧綠,湖面倒映着藍天的顏色,猶如藍寶石,湖的中央矗立着幾個小島。岸周圍散落着幾個村落,炊煙冉冉升起。落水就在離我們最最遠的地方,小小的一塊角,靠近四川和雲南的邊境。我心裏有些得意沒來錯地方,這當真是屬于我的桃源仙境。老大那邊怎麽樣呢?有沒有看到日照金頂?就不得而知了。
我們住的客棧老板叫紮西,30多歲,當過喇嘛、流浪歌手、城市打工仔,如今回到自己故鄉經營自己的小客棧。
紮西的藏語意思是吉祥,藏族裏最平凡不過的名字,就如我們的張三李四。他高大英俊,臉上因為日曬風吹卻有着刀刻一樣的皺紋,周圍總是圍着城裏來的姑娘,雙手托腮,天真微笑,黑長直發像瀑布,白T平胸麻長裙,宛若一只只小綿羊,雙眼裏倒滿是狼一樣的目光。貪婪地吸吮着紮西告訴她們的一段段往事,唱給她們的一首首歌。紮西就像太陽一樣發着光和熱,我們兩個快要瞎了,一群女人們快要燒了。
“紮西你生日幾號啊?”“紮西你幾歲啊?”“紮西你有女朋友嗎?”“紮西你是天秤座的啊?我們很配的诶!”“天秤座據說是帥哥美女最多的星座哦!我覺得好準哦!”……
我和老伍在一群披着羊皮的狼群中奪命而逃。兩個人在罕無人跡的湖邊慢慢走着看着夕陽在遠方緩緩落下,泸沽湖有山的環繞,所以太陽在視線裏消失的時候天還不是很暗。我們兩個都有種出世的幻覺,默不作聲,各自發呆。老伍在想要等的那個人麽?我該想誰?腦海裏過了一遍我的那些花兒們,她們都面目模糊,我怎麽也想不起來她們的臉。一張張書頁翻過,最後定格在吳沉水,只有她的臉是清晰的,如同這泸沽湖的水一樣純淨。那是我最好的時光,沒有雜質,尚未開化。對她而言呢?對老大而言呢?突然間,泸沽湖失去了它的藍色,變得混沌而又灰暗。太陽終于沉到了地平線以下。
篝火照亮了周圍人群的臉,摩梭族的男女們拉着游客的手跳着舞,乍一看很有民俗節日的氛圍。但民族服裝下的牛仔褲、心不在焉的表情和開小差看手機的摩梭人們還是露出了一些現代商業化表演的馬腳。游客們看見了也當沒看見,沉浸在狂歡的氣氛裏自得其樂。
我加入了篝火旁的手拉手舞蹈環,和游客們一起互相傳染歡樂心情。跳的太嗨叫的太瘋,以至于旁邊的摩梭族姑娘有沒有摳我的手心都沒有注意。路上司機說摩梭族的人兒摳手心就是看上你了,晚上歡迎爬樓留宿。我對于泸沽湖女婿這種身份倒沒有特別的向往,還是要回到現實的,夢終究是夢。歸根結底上我還是理智的人——所以我選擇了泸沽湖而不是梅裏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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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了一身汗,回到了老伍身邊。整個篝火晚會就像是一個星系,篝火是發光發熱的恒星,周圍環繞着許許多多的行星,不停公轉自轉,而老伍則像是一顆游離于星系整體之外的彗星,一個訪客,靜靜地掠過,看着這個星系運轉。
“不一起跳麽?”
“一把年紀了,看着你們年輕人跳就行。”
“瞎說什麽,老伍你明明年輕得很。”
“一會一起看星星麽?這裏空氣好,海拔高,城裏見不到這裏這麽多的星星。”
“好啊!一會你和我好好講講呗。難得遇到個專業人士。”
上次和人一起看星星什麽的還是大一的事情,那年冬天的獅子座流星雨爆發,大學的聯誼寝室相約一起去看。其實這種活動是感情萌芽的溫床,大家都心知肚明,聯誼寝室有多少是為了共同學習互相幫助而建立的?天曉得。
美女比較多的寝室總是特別搶手,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們班最多美女的那個寝室選擇了我們。據後來他們坦白是因為我們寝室有我和老大,但是我們兩都沒和聯誼寝室的同志發展成功革命友誼。我看上的那個女生一直裝傻,看上老大的那個女生一直看他裝傻。那次夜觀星象活動倒是成就了獅子座和白羊座那對幹柴烈火。當我們6個男女包成粽子流着鼻涕各懷鬼胎地傻乎乎昂首西北望的時候,那一對早就偷偷摸摸躲一邊手拉手去了——散場的時候我們幾個才恍然發現他倆不見了。這事他們結婚的時候還特意說起呢,陪你一起去看流星雨,多麽浪漫的定情。
“那邊的北鬥七星看見沒?”
“嗯?”我的腦海裏立即閃過了七個傷疤的男人。“你已經死了。”我差點喊出口。
“現在是夏天,所以鬥柄指的地方是南方。”
“它一年四季的指向會不同嗎?”我回過神來。
“是的,朝東的時候是春天,朝西是秋天,冬天則是北邊。在西方天文學系統裏,他們都屬于大熊座。”
“嗯?那麽北極星又在哪裏呢?”
“沿着北鬥七星的鬥口兩顆星的連線延長5倍,那顆星星,你看到沒?那就是北極星。它是小熊座的一顆星。”
“嗯,我看到了。其實也不是很亮啊?到底是為什麽這麽有名?”
“古人都是靠它辨別方向的,正如我所說,一年四季星座的位置都是有變化的。地球繞着太陽公轉自轉,改變了他們的相對位置。就像太陽也在黃道十二宮之間輪轉。但是北極星不同,它的位置幾乎是固定的。總是在北方。”
“所以如果晚上迷路了,就可以找北極星來指引方向咯?”
“是的,所以北極星還有引申義。在愛情裏,它象征着堅定,執着和永遠的守護。”
說到這裏的時候老伍嘆了一口氣:“在我迷茫的時候,我就擡頭看着北極星,它總會在那等着我。”
我想起了路上老伍說的一句話,他要在這等一個人,這大概是讓他想起了他的心事:“可是你這樣等下去,那個人真的會來嗎?”
“其實我也不知道。”老伍聲音低了下來,“但你知道嗎,你所看到的北極星的光,在300多年前就已經離開,向地球出發了。”
“嗯?”
“它距離地球323光年,也就是它的星光投射到你的眼睛裏需要走整整323年。所以遇到此刻的它,在300多年前就已經注定了。”
“……”
人與人的相遇也是如此麽?也許我和你,你和他的遇見,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已經注定好了。不論你身處何方,一定會遇見。有緣分的兩個人,一定會無限趨向于對方的位置。你和很多認識的人曾經在異鄉遇見過嗎,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地球又那麽大,那是多麽小的一個概率。
都是注定的麽。
“但有些東西還是沒辦法完全确定的。”老伍看着天空繼續說了下去,“比如說你的選擇,決定了此刻你在我的身旁一起看着它。如果你選擇了和你的朋友一起走,此刻你和他也許正在梅裏,一仰頭,偶然瞥見北極星。但你可能并不知道它就是北極星。也許梅裏那裏的雲遮蓋住了天空,讓你看不見它。更也許,你根本不會擡頭看天。但我這個時候,一定是在這裏,看它的——每天晚上這個時候,我都會看着它一小會兒。”
我察覺到了老伍言語裏的一些隐含的東西。無論如何,我覺得我都不會選擇梅裏。但是我的選擇确實帶來了一些奇妙的後果。回到原來的城市,我還是會和老大再次彙合經常見面的,但是這一刻,我和他卻分開了,和老伍在一起看星星談人生。這就是确定中的不确定麽?這不确定的一段時光或多或少的影響了将來的我。
我異常肯定地對老伍說:“不管如何,北極星的光一定會在那裏等着你的。有些東西是定量,有些東西是動量。”
“所以我決定做那個定量,在這裏等,就像北極星一樣。”老伍眼裏有一些亮光,像是希望,像是眼淚,“巨蟹座的人如果有了家,就不會貿然地離開嗎?”
“有緣的話終究會聚在一起的。星座學說什麽的不能全信,你自己也說過不是嗎?”我只能這麽安慰老伍了。
第二天早上,我、老伍和幾個游客坐着紮西的越野車拜訪了二的故鄉二的源頭二的搖籃——楊二車娜姆的家。有緣千裏來相會,雖然我和楊二車娜姆素昧平生,但是我和她就像昨晚看到的星光一樣,一定也是非常有緣分的。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不過,到百年就可以為止了。
之後我們去看了當地的一對孤老體驗當地民家生活,紮西說老人家的兒子打工在外面出了意外,現在只剩老兩口相依為命。我們在他家席地而坐,老人端出了酥油茶和青稞面。年輕人的到訪為老舊的屋子憑添了許多的生氣,老人的臉上綻放出了開心的笑。走的時候,我們幾個多少留下了一點點心意,我們也只能做這麽多。
老伍在路上和紮西談了很多,落水村就快要開發了,他想就此留下來和紮西合夥,把客棧好好地打理。紮西很爽快的答應了。
“照顧好自己。”走的時候我對老伍說,“常聯系。”
“好。”
“北極星造訪這裏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
我一個人回到了麗江,沒有了老大和伍夏秋的陪伴,長途旅行的寂寞感突然洶湧地撲面而來。我有點想家了,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老大那裏沒大概是有手機信號。打他永遠是已關機。但我相信他應該是沒事,因為他一向很會照顧自己。神山也會護佑他的,走的時候他的臉上那麽有信仰的樣子。
麗江已經是第三次經過了,客棧的老板娘早已熟絡。放好背包,我上了街去買手信。
“馬奔鳴!”
我轉身的時候看到的竟然是吳沉水和李莉莉。前天晚上我思考人生的時候還在想他鄉偶遇的事情,結果今天就發生了,真他媽神奇。
“你怎麽也在這裏?”
“老大沒和你說嗎?我和他說起畢業旅行的事情,他說雲南不錯,我和李莉莉對旅游什麽的也不太懂,就決定照着他介紹的也來這裏。但時間安排上和你們有點錯開。所以沒和你們一起。”
時間是老大定的,而且吳沉水要來的事他也沒有和我說起,這麽說應該是故意的?我有點想不明白。他是要避開吳沉水還是要我避開吳沉水?其實我總覺得我們三個在一起氣氛一定有點尴尬,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們都玩了哪些地方了?”我問道。
“玉龍雪山和麗江古城都去了。接下來還想去香格裏拉和大理,其他還沒想好。對了,老大呢?”
“別提了!這個不靠譜的把我扔下一個人去梅裏雪山了!……”我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把路上的事情都說了一遍,當然還有關于老伍的故事。
吳沉水和李莉莉睜大眼睛聽完了所有的事。
“泸沽湖很美,你們可以去一下。”我說,“遇到老伍向他問好,對他一定是意外的驚喜,嗯。這種宿命一樣的相遇,一定會給他的心裏增添點信心。”
“希望他能等到要等的人。”吳沉水說,然後別過頭去看了李莉莉一眼。李莉莉低聲地“嗯”了一聲。
“接下去一起在街上晃晃?我要買點東西帶回去。晚上怎麽安排?一起泡吧?”
“好啊。”吳沉水看了李莉莉一眼,李莉莉點點頭。吳沉水說:“我們兩其實晚上出來還是有點害怕,聽說這裏色狼也多。都沒有好好玩過。”
晚上我們三個喝了點酒,李莉莉酒量實在太差,一瓶啤酒下去就已經倒下了,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我和吳沉水喝了不少,她的酒量驚人的好,像喝水一樣。我其實酒量非常一般,後勁上來的時候覺得天旋地轉。我倆把李莉莉給擡回了她們的客棧。吳沉水提出要把我送回去,我隐約覺得她有話想對我說。
“這麽晚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
“沒事,回去的路燈火通明的,我們住的又這麽進,讓你這樣的一個人回去才不安全。”吳沉水扶起了我,我也有話想問她,就沒再回絕。
把我放倒在床上之後,吳沉水安靜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着我。
“怎麽了?這樣看着我?”
“能陪我去大理麽?”吳沉水說,“我們兩個如果有個男人照應着會安心很多。”
當時的我歸心似箭,伍夏秋又說過大理其實并不怎麽好玩,又或者,當時老大在我腦海裏一閃而過。他和吳沉水到底怎麽樣了?
“不如讓老大陪你們兩個去啊?反正他也要回麗江。你們聯系好不就行了。”
“你就這麽不想和我一起去麽?”吳沉水看着我的眼睛,“你不會以為我和老大在一起了吧?”
“還記得那次KTV麽,老大唱的哪首歌,自那以後我就再也沒看到過你,老大也沒再提起過你。”
“……”吳沉水沉默了一會,“那天晚上我确實想了很多。他突然唱了那首歌我也很意外。《小王子》你看過嗎?那個時候他就像是在只有他一個人的孤獨行星上種着他的玫瑰花,讓人特別想照顧和疼愛。”
“然後呢?”
“和你在一起實在是太累了,馬奔鳴。你總是在躲我,你是你自己國裏的王,你的世界裏容不下別人。我太累了。那天晚上他唱着那首歌,我心裏突然覺得好溫暖。雖然他唱的很糟,但是歌裏的內容我卻能讀懂一樣。”
“你現在這樣老大會怎麽想?”
“每次見面他都盡量避免提起你。他那個人你知道的,什麽都不會說。但我知道他心裏總是有點芥蒂在那裏。一年多了吧。他都沒有正式地向我表白過,甚至連手都沒有牽過。我們見面其實也不多,一個月一次吧。喝喝茶看看電影。所以并不能算正式的在一起吧。”
“可你們還是在一起的。”
“可是我更想和你在一起。”
“……”最後一句話我假裝沒有聽到,酒精的作用讓我在假裝睡着後不久真的昏昏睡去,連吳沉水是什麽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第二天醒來時,桌上留了張紙條。
“拿了一點東西作為紀念。去泸沽湖了。照顧好自己。再見。吳。”
我翻了翻東西,吳沉水拿走了一件我從高中時穿到現在的舊襯衫。
那件衣服我路上穿了好幾天沒洗,吳沉水你就不嫌棄上面的味道麽?太重口味了……
回昆明我坐的夜宵大巴,車廂裏滿是來自全球的臭襪子味、香水味和濃烈體味。我的嗅覺在殺傷力如此強悍的氣味中不堪忍受自行了斷了。于是我認識到,再重口味,只要習慣也就那回事了。
我的鋪靠近車尾,是上鋪,車上燈熄滅前,最後一排的連鋪上印度人歐洲人美國人中國人和樂融融齊聲歡唱,我下鋪的農民工兄弟合着他們的歌打着雷一樣的鼾。如此蔓妙的環境裏我只能塞上了耳機,沉浸到我那小小MP3的世界裏。
“應該愛着你緊緊握你的手,應該抱着你從此不讓你走,應讓輕輕吻你不讓你說錯,應該靜靜守住給你的承諾,應該趁着還年輕好好感動,應該把握每次眼神的交錯,應該說,應該做,應該愛過就忍住不放你走。”
我在楊乃文的《應該》裏半夢半醒。這一次旅行,就這樣畫上了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