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茶餐廳第4畫(執筆:吳沉水)
作者有話要說: 【吳說伍】《茶餐廳》的故事猶如《12宮》的伴奏,可能裏面最明顯的故事線索還是三角戀,因此有關敘事的重擔交給12宮,《茶餐廳》的敘述則猶若旁證,是與主要故事有關或無關的他人的絮叨和吐槽,對我來說,這樣寫的魅力就在于游離于主要故事之外,我想表達的,是正常生活到達某個點後分崩離析的狀态。就像老伍說的,《茶餐廳》起到為《12宮》補充和縫合縫隙的作用。
一天晚上,高絢亮不請自來,出現在我家門口。
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過了,乍然見面,令我很意外。
他穿得格外時尚,緊身黑色夾雜暗銀線襯衫,藍色間着咖啡色格子的合身牛仔褲将臀部和腿部曲線勾勒得筆直優美,看起來就像剛剛走完哪個牌子的時裝秀回來,與其平時西裝領帶人模狗樣的辦公室職員形象大相徑庭。
“嗳,晚上這麽穿,你是找誰開房去?”我問。
他無所謂地聳聳眉頭,說:“別提了,一起開房的人選也很難遇好不好。”
“原來是發春了。”
“切,”高絢亮嗤之以鼻。
“進來吧。”我說。
他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把往沙發上一扔,整個人歪到沙發裏面去,把腿翹在茶幾上。
“有什麽吃的沒有,餓死我了。”
我想了一下,說:“冰箱有剩的酸豆角炒肉末和紅燒茄子,飯鍋裏還有今晚的剩飯,要嗎?”
“得,将就着來點吧。”
我打開冰箱,将東西一一放入微波爐加熱。又将不鏽鋼鍋架到爐子上,燒了點水,用手撕紫菜和雞蛋做了一個湯,一并端到他跟前。
他看起來真的餓了,往後的半個小時裏一句話也不說,只管埋頭大吃,不僅把飯菜一掃而光,連湯也只喝剩一點。
“不好意思,還剩下的湯實在喝不完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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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吃不下的時候,絕對不要勉強自己。”
我站起來,進廚房拿立頓茶包泡了兩杯綠茶,一杯放到他跟前,高絢亮打了個呵欠,接過茶杯吹了吹,忽然很感性地說了一句:“嗳,老羅,我覺得再也不會有女人真的需要我了。”
“啊?”我詫異地看他,罵,“你又哪受了刺激?”
“我不是說沒人嫁給我,或者沒人愛我,而是,怎麽說來着,”他有些煩地抓抓頭發,一只手在虛空擺來擺去,像要增加話語的可信度,“就是再也不可能有人,會覺得非要跟我一塊不可了。”
我端着茶杯裝沒聽見,盡量不去助長他突如其來傷春悲秋的歪風。
高絢亮見我不理他反而來勁了,踢踢我說:“老子說真的,你他媽聽見沒?”
“知道了。”我放下杯子問,“得,我問你,在你迄今為止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中,莫非曾有女人非你不可必須明确要跟你?不跟你就人生缺失從此生不如死?”
高絢亮抓抓頭發,老實說:“沒有。”
“那你呢,有必須明确一定要的對象麽?”
“也沒有。”
“那不就結了?”我攤手,“別他媽把時間浪費在不可能發生的事上。”
“可就這麽算了?”
“本來就是如此,”我低頭看茶杯裏漸漸暈染的綠色,重複說,“本來就只是如此。”
高絢亮難得故作深沉地沉默了一會,忽然眼珠子一轉,象發現新大陸一樣怪叫起來:“這個,CD,是老大留給你的?”
他指的是我象碼磚一樣整齊碼在電視旁的唱片。
“大部分是,有些屬于以前我個人的東西。”
“不錯嘛,老大對你。”他順手抽了張EMI的碟,說:“這個東西,怕是挺貴的吧?”
“有些是,視乎版本不同而價格不同。”
他用手指彈彈CD的塑料殼,吹了下口哨,說:“怎麽只留給你,老大也太偏心了。”
“你要拿去好了。”
高絢亮嘿嘿地笑,又把CD放回去,說:“算了,逗你玩的,我哪裏聽得懂這些啰啰嗦嗦的東西。”
我端起茶杯問:“還要喝嗎?”
“行,再來。”
我收了他的杯子,換了新茶包,注入熱水端回去。他聞了一下,說:“你一直都喝這種?”
“嗯,方便嘛。”
高絢亮顯出不可理解的表情,說:“我們四個就你最能裝逼,我還以為你喝杯茶都得講究一番。”
我一本正經告訴他:“我是有情調,但也不是每件事都講情調。”
他不置可否,又重重地将身體跌入沙發,雙手托住後腦勺,沉默了一會,突然問:“喂,你跟老馬見的最後一面是茶餐廳那次吧,還能想起來嗎?”
我沒回答他,我在心裏問我自己,最後一面是什麽?我現在能記得起來的,只是馬奔鳴沿着順時針方向摸自己後腦勺的樣子。還有他臉上挂着無可奈何的笑,他的笑容象一件不合身的背心一樣,緊繃在臉上。
“哼哼,不記得了吧。”高絢亮不懷好意地笑着,用手點着自己的臉頰說:“虧人家還當你是好朋友。”
“那你記得嗎?”我反問她。
他側着腦袋想了一下,忽然又問:“你說,那天老馬抽的那個簽,是不是真的很靈驗呢?”
“什麽簽?”
“就是他在那個求簽球裏抽的簽,你忘了,在愛玉的茶餐廳裏,簽上說他時運不好,讓他呆着別動。”
我沉吟了一會,說:“所謂的簽文,言辭只有盡可能含糊,不可能預言生死這樣的大事。”
“可是,簽上讓他別動,他卻偏要動,還跑到雲南去了,所以才……”
“別說了,你這種假設根本沒有經過理性思維。”
“你不信?”
“當然不信。”
“為什麽?”
“因為,”我有些生氣地站了起來:“死亡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我寧願相信偶然的事故,也不願将老馬的死歸咎于這麽荒誕的邏輯。”
高絢亮沉默了,過了一會,他小聲地說:“那天,我去了老大家。”
“呃?”
“就是老大不見後,我去了他家,本來不想去,可不知怎的,那天心裏非常想念他,非常想見他,于是就跟單位請假去了。”
他擡頭看我,問:“你有類似的體驗嗎?突然很想一個人那種?”
我點頭。
“那天,我象個鄉下人一樣傻楞楞地站在他客廳裏,看見他的家,他老婆像未蔔先知,見我來了,啥也沒說,就給我看老大的照片。我就這麽坐着,盯着他的照片,真奇怪,眉毛,眼睛都是他的,可看起來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漠不相關的陌生人。”
“後來呢?”
“沒後來。”他搖搖頭,耙了下頭發,“感覺挺難受的。他家裏好像到處堵塞着一種說不出的,好象固體一樣的氣味。我以後再也不去了。在那,好像多吸進去一口氣,體內的血液就多凝固一分。繼續呆下去,我非變成一堵水泥牆不可。”
“你怎麽不去呢?”她問我。
我問他:“去了跟吳沉水說什麽?節哀順變還是看開點你還有大把新人生?別逗了。”
“也是。”
“其實,我還是怕,”我低聲說:“我怕自己看到她一句話也說不出,然後反過來她要安慰我。”
高絢亮呵呵笑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嗯,這會喝起來,沒有想像中那麽難喝了。”
“本來嘛。”我也喝了一口自己的茶。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說。”高絢亮想了想,“不過告訴你也無所謂。要聽嗎?”
我作出一個随便你的手勢。
他将頭靠了沙發上,臉上綻開輕柔的微笑,說:“馬奔鳴在臨去雲南之前,其實單獨約了我見面。”
“為什麽?”
“他喝多了,跟我唠叨了一晚上他的戀愛史。”
“哦?”
“他說他看上的女人其實是老大的老婆,”高絢亮有些困惑,“他說後面找的所有女人,其實都是由源頭的那個女人延伸出來的無數光影。”
“他就是一傻逼。”我直截了當地說。
“嗳,你說,他這個事,老大知不知道?”高絢亮問我。
“不清楚,”我老實地回答,“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照老大的性格,也許知不知道都沒多大區別。”
“就是他說的,他說,錯過一個源頭性的女人後,就再也不可能有堅決必須要跟誰在一起的欲望了。”高絢亮無限憂傷地說,“完了,我一定是被他詛咒了。”
“閉嘴吧你。”我不耐地罵,“滾出去,上夜店找個過得去的過一夜,你就徹底好了。”
“也是。”高絢亮笑嘻嘻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