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學四年漫長的時光結成了我和老大鐵打的友誼,這是建立在他請我吃了無數頓飯和擋了無數子彈的基礎上的。我這人說好聽點叫自由奔放,說難聽點就是口無遮攔不靠譜,沒少惹麻煩。
老大在思想上明顯比我成熟十年以上,将來的生活都已經安排好似的,在別的大學生忙于通宵達旦電腦游戲和戀愛的時候,有條不紊的從班幹部一點一點爬到了校優青,反正一看就是個将來當領導的料。所以他才能利用他的職權和人際關系,幫我這個闖禍精排了不少憂解了不少難。
我們那個學校文科教學樓每天晚上都會放映一場電影,票價低廉,除了太過火的,幾乎什麽電影都放。其實也就是在一個小會議室裏放上一排排折疊凳子,屏幕就是面白牆,放映機就是臺投影儀。
老大平時唯一的愛好和消遣就是每個禮拜去看一兩場。那些電影導演他如數家珍,常對着我劈頭蓋臉就滔滔大論侃侃而談,什麽侯麥、特呂弗、法斯賓德、小津安二郎、侯孝賢、李安等等等等,我只有心不在焉着裝作很崇拜地看着他。他則不管我聽不聽得懂感不感興趣。
除了說這些,他基本上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
每次想看電影前,他都會問我。“老馬,今天放映那個啥啥啥,和我一起去看不?”我閑得無聊時會和他一起去看,但是一開始每次看完都有點後悔,一是他基本上帶我去看的都是奇悶無比的文藝片,二是在折疊凳上睡着極不舒服脖子生疼。
“這破電影院就不能放點好萊塢大片嗎!!!”
“有是有,你要看?”老大一臉為難地看着我。
“要睡覺我還不如回自己寝室,軟床墊!!!熱被子!!!”
“你忍心拆散你們寝室的那對野鴛鴦嗎!”
哦對了,那段時間寝室裏白羊座的哥們剛找了個獅子座的女朋友,那個幹柴烈火啊,在寝室如入無人之境,我們其他三雖然常年接受日本愛情動作片的洗禮,也各自經歷了幾次不大不小的戀愛,但保持着中國傳統文化中非禮勿視觀念的脆弱小心靈還是對那兩個火象星座的熊熊烈火無法直視,都默默地硬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掩面而逃,只要不在這兩團火旁邊呆着就行。
“好吧,下次挑一部看就是了,其實這裏也放那些大片。只不過比起電影院的速度總是要慢一些。因為盜版商的槍版這裏是不放的——那個實在是沒法看,效果太打折扣了。所以只能等電影公司發行DVD才會有咯。”
在我強烈要求改革的呼籲下,後來我倆一起觀摩了《泰坦尼克》,《異形》,《蝙蝠俠》等數部大片。我發現在大部分好萊塢時間裏,老大的口水常會在放映到一半時,順着他打着呼嚕的嘴角晶瑩剔透地慢慢流下來,我只好善解人意的每次都帶着紙巾。這是什麽異于常人的屬性啊。“好萊塢口水綜合症”嗎?
“老大,太感人了。”我假裝擦着眼角的淚水,“你要嗎?”我故意不看着他,伸出手遞出紙巾。
“啊?”老大被我驚醒,“嗯…”然後就很配合的拿過紙巾做着善後工作。
而在文藝片時段,他總是在影片結束會議室燈亮起的時候輕拍我的肩膀:“天亮了嘿老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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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照不宣。
關于我和老大一起看電影的記憶中,有那麽一個特別的存在,這種情況之前從未發生,之後也再無重演。
那部電影叫《心靈捕手》,講的是兩個死黨和一個導師間的勵志故事。看的時候,老大突然間有一點異樣,黑暗中我卻看不清楚。他的身體似乎在微微顫抖,雙眼在光的反射下似乎微微發亮滿含淚水,但沒有絲毫聲響。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看任何電影都喜怒不形于色的文藝電影愛好者嗎?但那時我不出意外地處于昏昏欲睡模式,無法仔細去辨認。老大看了我一眼,以為我還睡着,蹑手蹑腳地起身離開了一會。我當時想,大概,他是尿急憋得慌到忍無可忍了才顫抖的吧。
不過對于看電影中的他來說,尿點從來都是不知為何物的啊。
關于這件事,我後來,也沒有問他。
老大組織過幾次群體卡拉OK活動,每次都有我、吳沉水、羅利騰和高絢亮。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吳沉水每次都會帶上她的同寝室好姐妹李莉莉,金牛座的女孩子,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鏡,看上去老實巴交默不作聲,不解風情得很。我每次見到她都喜歡掐着嗓子喊“李~”,然後把那個“噫”的音故意拖得很長且聲調時高時低。她只是笑笑,也不生氣。吳沉水對她很信賴以及依賴,兩個人就像并蒂蓮雙生花,同時出現同時消失。
在一片喧嘩和歡騰的KTV裏,她倆總是互相低聲地間斷交流着,也不怎麽和別人說話。別人搭讪時,她們一般都同時回以客氣的淡淡微笑。怎麽說呢,她倆像制造了一個獨立安靜的小天地。
卡拉OK這種東西,基本上是一兩個麥霸是稱霸全場,剩下的那些多是算賬時為分母數字添磚加瓦。每個麥霸都以為自己在唱歌時,旁人會報以不無豔羨的眼光或者贊賞有加的掌聲,從而在這些幻想的東西裏得到莫大的心理滿足和自戀動力。但事實是,當時別人的注意力大多在手上的手機和身旁聊天的人身上。
我屬于麥霸派,老大和吳沉水屬于分母派。在我唱歌的時候,老大總是保持着沉默坐在我身邊。吳沉水和李莉莉總是小心翼翼地坐在離我們兩一兩個人遠的地方。吳沉水看似漫不經心,但我知道,其實她仔細地在聽我唱每一首歌。
吳沉水每次都會唱上一兩首,她很喜歡劉若英。《很愛很愛你》、《後來》這些。老大則極少開口唱歌,因為他的音準實在堪憂,連國歌的調子都要跑。以前在高中的時候,每次升旗儀式,我們幾個在他周圍的哥們兒都會故意擠到他身邊學着他的樣子唱着根本不在調上的義勇軍進行曲,對此老大只有苦笑的份。
所以有一次老大突然拿起麥克風走到屏幕前的時候吓到我了,歌是莫文蔚的《愛情》。
“愛是折磨人的東西,卻又舍不得這樣放棄。不停揣測你的心裏,可有我姓名。愛是我唯一的秘密,讓人心碎卻又着迷,無論是用什麽言語,只會思念你。”
老大兩眼盯着屏幕身體僵硬地唱完了,一額汗,臉通紅。KTV幾乎所有的人都憋笑憋的好辛苦——只有我大聲笑了出來。
吳沉水沒有笑。老大唱的時候,她目不轉睛的看着他。
她不知道,其實我也一直看着她。
四年時間一瞬間就過去了,我和老大都順利的畢了業。關于吳沉水的事,我刻意地一直沒有問他,他也沒再主動提起。關于那段時間他倆所發生的事,都是後來吳沉水告訴我的。
老大按照他的計劃進了事業單位,繼續慢慢爬他的領導之路。我找了份進出口貿易公司跑銷售的工作。交完畢業論文,塵埃落定,到正式上班前還有一段空閑。
“一起畢業旅行去吧?”老大說。
“去哪兒呢?”
“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麽?”
“随便啊,跟着你混呗。”
“我想過了,雲南似乎不錯,最主要的是我在昆明還有個很久沒見的親戚,順便去拜訪下,還能照應照應。”
“行啊。那我跟着你走就行了。”
旅行的計劃是我們先飛到昆明,坐長途車到麗江中轉,繼續搭車到香格裏拉後原路返回昆明,最後飛回來。老大定的,反正我只管跟着就行。
旅程一切都很順利,昆明四季如春生活悠閑,麗江也還沒如今這麽商業化到極致,小資且文藝着,去香格裏拉的路上風景如畫,天藍的有點不可置信,厚厚的雲壓得很低,似乎伸手就能摸到,陽光透過縫隙照下來,就像上帝之光,對于剛大學畢業的城裏土包子馬奔鳴來說。這裏簡直就是人間天堂嘛。
然而在到達香格裏拉之後的第二天,我和老大卻分道揚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