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慎之
她不驕不傲的态度, 令馮煥森滿意。
他的案上擺着舒殿合前幾天剛寫的文章, 在短短時間內,舒殿合不僅改正了自己為她點出來的不足之處,而且文法也突飛猛進, 有了體統。
在他看來, 舒殿合通過鄉試,考取功名,猶如探囊取物般簡單。
這幾個月來, 朝中的狀态漸漸失衡,平靜之下暗流湧動,那些被他壓制住的老臣隐約有不安分的舉動。若是他再不行動,可能就會失去以往有利的局面。
舒殿合的到來, 恰恰給他提供了挽回大勢的機會。
當初他被舒殿合強制着幫助她入朝為官, 查明身世, 讓他不喜,如今看來倒像是上天有意提供給他的幫助。
所以這段時間裏,他一直在評鑒舒殿合的禀性, 眼下在心裏也有了清晰的定義。
這定義告訴他,他大可安心的放舒殿合入朝為官, 成為自己的助力, 而不是将一個時刻都會爆炸的□□桶放置在自己的身邊,到頭來反将自己一軍。
他從來深信不疑自己的判斷。這種敏銳的能力,在他臨危之際做出了完全正确的選擇,躲過了來自同僚的諸多暗箭, 幫他一步一步的爬上今天的這個位置,所以現在他同樣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有錯。
“你師傅可曾為你取過字?”馮煥森一直在舒殿合面前保持的嚴肅形象,在他确認舒殿合的到來對他只有利沒有弊之後,似裂開了一道細縫,從中漏出少許作為長輩的和藹。
舒殿合察覺到了他對自己的态度有了大的改變,心裏納悶,不解何故,應道:“未曾……”
大豫的男子大多都有字,或父親、或老師、也可自行起,常用以長輩對後輩,同輩之間的稱呼,喚起來比大名要更親近幾分。舒殿合在馮煥林的眼中是女孩子,當然也就沒有。
“你這名字起的不好,不如改稱為字,然後老夫給你另起一名如何?”馮煥森問。
舒殿合不知道的是,她現在的名字也是出自馮煥森之手。
當年馮煥森将舒殿合交給馮煥林的時候,馮煥林問起舒殿合的名字,馮煥森為了掩飾舒殿合的身份,便信手拈來給她起了一個名字,也就是今日的舒殿合。
因為沒有經過認真的思考,舒殿合這個名字無半點深意,不過朗朗上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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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馮煥森會說舒殿合這個名字不好,想重新經過深思熟慮,再給她起個名字。
企圖用取名這樣重要的事情,來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消除隔閡。
“但是殿合已經考過鄉試,此時改名,會不會造成不便?”舒殿合不好拒絕,道出心中擔憂。
“無妨,字也是名,在科舉中任意留下一個都可。”
“男子的名,應大氣磅礴,包含深意。可從典故中攝取,也可從詩經中引用,必然被賦予了父母對孩子的殷勤希望。”
馮煥森道:“老夫有兩嫡子,一子名恒,開疆辟土曰桓。一子名正,持身自明曰正。他們長到現在,都合了老夫對他們的期待。”
“你今番科舉,改個易給聖上留下印象的名字,也更會有利于你未來的仕途。”
他又挽袖提起了筆,順勢從邊上拿來了一張上好的灑金紙箋道。
舒殿合怔了怔,對方似乎篤定自己一定能考過科舉,難道這就是對方對自己态度改變的原因?
懷着對馮煥森的感激之情,她沒有多想,答應了:“有勞丞相了。”
馮煥森剛要下筆的手一頓,道:“按輩分來言,老夫應是你的叔父。以後在朝堂上,你照別人一般,喚老夫丞相,私下裏便稱老夫為叔父好。”
言罷,腕一低,落在紙面上的墨跡蒼勁有力,如鐵畫銀鈎,似蛟龍出海。
舒殿合言聽計從。
須臾,馮煥森寫好了他給舒殿合起的字。将筆放下,他端起那紙箋,輕輕吹幹上面的墨漬,然後遞給了舒殿合。
舒殿合接過一看,白紙黑字在她漆黑如墨的眸子裏映現,“慎,舒慎?”
“如何?”馮煥森問。
馮煥森的書法沒得說,在大豫當今文人墨客中數一數二,墨稿偶爾流入書畫市場,一字千金,而他更兼有文人之首的名號,肯為現在的自己起名,是她的榮幸。
“君子慎獨、慎言、慎行。”舒殿合凝視着那字,自言自語道。
“殿合明白了,謝叔父賜名。”他将紙箋妥善的疊好,小心的放入袖中,以示珍重,道:“叔父起的名甚好,發人深省,寓意悠長。殿合日後定然不會辜負叔父對殿合的期待能看出自己點醒她之意,聰明,馮煥森暗自肯定點點頭。
起名的事,暫告一段落。
“你平時讀書之餘,得了閑暇……”馮煥森剛想囑舒殿合其他的事,一個意外來客打擾了他們的交談。
馮煥森的次子馮正從外面,徑直走進來:“參見父親……”
他今日又換了一身顏色的襕衫,頭上沒有戴帽子,僅用一條黃絹綁住束發。
馮煥森臉上和藹的表情一斂,又變回了那個嚴肅的人,手指朝馮正點了一點道:“老夫剛想和你說說老夫這一逆子,這逆子就來了,來的倒是湊巧。”
馮正從走進來那一刻就畏手畏腳,似乎很懼怕他的父親:“父親找兒子有什麽事嗎?”
“無事……”馮煥森沒好氣的說:“就想問問馮二公子,鄉試之後,就跑到哪裏去了,整日不見人影,害你母親白白擔心。”
馮正背明顯的一僵,低垂着頭,支支吾吾的應道:“無……無事,就是約了兩三個朋友,出去游玩了。”
馮煥森不相信的哼了一句,也不再故意追問,轉而指着舒殿合說:“你倆應該已經見過面了?”
馮正微微擡起頭,與舒殿合對視了一眼,道:“兒子見過他。”
舒殿合補道:“殿合與二公子,在鄉試前有過一面之緣。”
馮煥森點點頭:“老夫今日把你們都叫過來,就是想讓你們結識一下。日後好在官場上同舟共濟,不至于……”
馮正這會機靈點了,不等他爹把話說全,就忙不疊地說:“兒子明白了。舒兄的文章兒子剛拜讀過,文采斐然、驚才豔豔,怪不得爹會那麽欣賞他。兒子心服口服、甘拜下風。”
他用欣賞的眼光看了一眼舒殿合。
舒殿合本來就因為被他誇的心裏發毛,從沒有人會這樣誇她,再加上他的眼神,更是讓她渾身不自在。
馮正末了,又加了一句:“如果以後能夠與舒兄同朝為官,那守拙真是榮幸之至了。”
舒殿合默默在心裏劃掉了,對擁有守拙這樣樸實名字的人的期待。
“油嘴滑舌!”馮煥森對他的斥責恰如其分,舒殿合簡直不能再贊同。
他瞪着馮正道:“不過你确實該好好向殿合學馮正唯唯諾諾,連連點頭道自己明白,自己會改。
馮煥森對他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心裏有數,嘆了一聲,語重心長說教他道:“假若有一天,你真的入朝為官,需明白一個道理,「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你這樣的性子……”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舒殿合心一動,聽在耳朵裏,卻覺得他是在對自己說話。
所以,應該慎之,藏鋒嗎?
為官的奧秘,哪是那麽容易講清楚了,只能讓他們慢慢親自去揣摩。
馮煥森又叮囑了兩人幾句,就讓兩人離開去忙自己的事情。
馮正一跨出書房的門檻,頓時感覺卸下了身上的重負,不顧馮煥森依然在書房裏,就大呼一口氣,像瀕死的海魚又煥發了生機。
舒殿合跟在他的後面出來,将他的動作一覽無遺,想必身後的馮煥森也看到了,不知作何感想,她不敢回頭看,生怕看到馮煥森那張充滿威嚴的臉變黑。
馮正毫不在乎,見舒殿合出來了,大大咧咧的想攬住舒殿合的肩膀,與她稱兄道弟,被舒殿合不動聲色地躲開了。
她一向不喜人太過靠近自己,女子不行,男子更不可。那次和公主習馬,只是迫不得已。
馮正的手臂意外的落空了,愣了一下,随即抛之腦後,臉上挂滿笑容,對舒殿合說:“舒兄,求你一件事如何?”
甚至連等舒殿合回答的耐心都沒有,直道:“你教教我如何寫文章,怎麽樣?”
舒殿合心裏對他的形象早就颠覆了,此時無論他再作出什麽離奇的事情,她都不會太過驚訝。
她平靜的回道:“馮兄,為何不直接請教馮丞相?馮丞相身為文人之首,對寫作文章得心應手,馮兄何故要舍近求遠呢?”她說這話的時候,兩人已經脫離了馮煥森的視線。
縱然是他們的膽子再大,也不敢當着馮煥森的面閑聊,不謀而合一邊往前院走,一邊對話。
馮正撇了撇嘴,不屑一顧道:“他才看不上我的文章,不是嫌這,就是嫌那,我不想故意找氣受。”
舒殿合算是明白了,馮煥森對于自己的兒子來言,就是不讨喜的嚴父。
腦中忽然冒出倘若自己的父親還在世,也應該是這般模樣的念頭。
別人不想要的東西,卻是她求不得的。心頭徒然一悲,面上不顯,她嘆了一口氣,多言的勸道:“馮丞相也是為了馮兄好……”
作者有話要說: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後漢書?黃瓊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