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遺帕有意随流水(五)
淡定是顧飛飛自己裝出來的,就算一個人的才思再怎麽敏捷,也不可能短時間裏就能構思出完整的詞。現在她只能即興發揮,想到什麽便說什麽,只希望不要出現太大纰漏。
李成器笛聲漸起,她的腦中浮現出剛剛李成器撫琴時,遺世獨立之态,不禁開口唱道:“曲水湯湯,葳蕤[1]自芳。有彼君子,臨水舉觞。
其衣勝雪,襟袂飄揚。皎皎如月,暗自生光。
曲水粼粼,葳蕤多茵。彼君子兮,沿水而巡。
其貌如玉,眸若星辰。态似谪仙,不沾凡塵。
曲水折折,葳蕤非蘿。彼君子兮,踏水而歌。
其性若水,致遠淡泊。如沐春風,欲求所何。”
意思是:曲江的水啊,是那麽的浩浩蕩蕩,曲江邊上的玉竹,自散發着芳香。有一位君子,臨水舉起了手中的酒杯。他身上的白衣比雪還白,衣襟長袖随風飄揚。潔白如月,仿佛能自己暗自發光。
曲江的水啊,是那麽波光粼粼,曲江邊上的玉竹,綠綠如茵。那位君子,沿着水邊而走。他的樣子好似美玉,他的眼睛好像星辰。他的形态好像被貶下界仙人,一點都不沾染凡塵。
曲江的水啊,是那麽的曲曲折折,曲江邊上的玉竹,和那些藤蘿可不一樣。那位君子,踏着水在唱歌。他的品性就好像水一般,延伸到很遠的地方,卻始終那麽淡然。他待人就像沐浴在春風裏,卻不知他有什麽欲求。
一曲唱罷,顧飛飛聽到周圍喝彩之聲四起,心知自己這次肯定沒把事情辦砸了。
那為難顧飛飛之人,見她能即興改詞,也不禁贊道:“娘子果然才華過人,宋王能有此這般才貌雙全女子相伴,真是羨煞旁人。”
顧飛飛這回聽他稱贊之語皆是誠懇之詞,知他是真心贊自己,便回道:“郎君過譽了,這詞到底不比原詞古雅。”
那人忙道:“即興之作能有此地步,已經相當不易了。”
李成器也意外且驚喜,聽那人贊顧飛飛,便道:“不可過譽了,免得她驕傲。”
衆人又玩了幾回,見落日西沉方才解散回去。等回到自己的帷幕中,一路上沒說話的李成器突然問顧飛飛道:“那詩你如何是想來的?”
顧飛飛以為他是問自己作的那詩,于是答道:“前幾日我翻閑書,看到衛玠此等俊美之人,因圍觀者甚衆,誘發故疾而亡,才有‘看殺衛玠’之說。一人被‘看殺’固然是荒誕,但也足以表明衛玠此人模樣是如何出衆了。我剛剛見諸多小娘子圍着宋王看,便想到衛玠之事。知宋王不比衛玠孱弱,定是不會被人圍觀而亡,但若論被人圍觀之景,宋王定不會比衛玠差。”
李成器笑道:“我哪能比得上衛玠。你曲解我之意了,我問你是如何想到那曲之詞的?”
顧飛飛沒想到李成器問的是那詞,詩句本是她見李成器之态有感而發的,可她不想告訴李成器,怕他誤會自己對他有意,于是垂首說道:“那不過是我胡亂說的,宋王見笑了。”
李成器點頭道:“你這胡亂說的句子竟然也這般好,看來我是低估你了。”說完便去盯着下人收拾東西。
顧飛飛心裏很愧對李成器,可她覺得感情這種事情還是順其自然地好,否則不但坑了自己也會坑了李成器。
她這邊正想着,李成器突然回身,臉上帶着她最為熟悉的笑容,對她說道:“你如今能力大有益進,陛下曾授意于我譜一大曲,好呈于今年除夕之宴。等過了這上巳節,咱們就着手準備此事吧。”
顧飛飛卻吓了一跳,道:“這才三月初三,怎麽就開始考慮除夕宴會之事?再說,就算宋王讓我弄大曲,我能力還不足以勝任。”
李成器卻道:“我只是着手準備,要真正開始譜曲編舞恐還得六月之後。你也不必推脫,你随我學習多日,我知你能力。”
李成器既然都這麽說了,顧飛飛也不好拒絕。想到她翻過的那些大曲曲譜,還有舞陣圖,覺得要譜一大曲真是比登天還難。
等将東西收拾好之後,顧飛飛随衆人離開曲江。見那江面被落日之輝鍍上了一層赤金,波光蕩漾,顯得大氣卻無蒼涼之感,倒是有些“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之嘆。又見曲江畔諸多缤紛如百花争豔的帷幕,也被人們開始逐一拆除,這上巳春游節算是結束了。
等看不到曲江,她又開始想載着小月給自己繡的那“雪覆牡丹”手帕,現在不知漂到了何處,被誰撿去了,反正無論誰撿去,都是便宜了那人。
杏園之宴已經結束,李隆基猶待在曲江之畔不肯回去,和自己的兩位弟弟岐王李隆範、薛王李隆業繼續賞花品酒。
李隆範和李隆業自從被調到東宮,擔任護衛東宮禁軍長官之後,來往李隆基之處自然比平日方便許多,李隆基也常召他們二人來聚。李旦素來喜聞他們兄弟和睦之事,自然也不會反對岐、薛二王與太子走近。
李隆業見只有他們兄弟三人,惋惜道:“大哥有事不來,二哥又急着回去,若咱們兄弟五人此刻皆在該有多好。”
李隆範笑道:“大哥那人自在慣了,肯定是借着父親不出席自己逍遙去了。”說完看了李隆基一眼。
李隆基點頭道:“大哥确實和我說他有事不來,我也懶得問他是為何事所羁絆,知他最不喜和朝臣應酬,自然就答應了。再說,他們不比你們二人有身份上的方便,申王[2]和立節王府邸離此甚遠,他們早些回去也是怕犯了宵禁。”
李隆範接着說道:“咱們兄弟以後自然有聚會的機會,不差這一回。”
李隆業道:“那也是,反正只要姑母離了長安,咱們就自在多了。”
李隆基卻搖頭道:“那可未必,你沒見今日之宴,有不少新科進士無意提及太平公主,可見姑母影響之廣。依我之見,姑母回長安恐怕是早晚之事。”
一聽太平公主要回長安,李隆業急道:“姑母好不容易離了長安,咱們說什麽都不能讓她再回來。”
李隆基嘆氣道:“姑母回與不回那不是我能決定的,如果我堅定反對姑母回長安,反倒會令父親生疑,懷疑我別有所圖。”
李隆範反問道:“難道兄長你沒有好辦法能阻止姑母回來嗎?誰都知道姑母一回,這朝堂肯定又不平靜了。”
李隆基起身,面臨着曲江嘆道:“難,畢竟父親太看重他們兄妹之情了。姑母又是個聰明人,定會利用父親此心性再返長安。”話剛說完,忽見江面上漂來一個東西,好像是白色之物,明顯不同于上巳節的“浮卵”、“素棗”,好奇之餘,便命人将那物取來一看。
內侍奉命将木盤從曲江撈出,見上面托着一塊絲帕,就将那絲帕呈給了李隆基。
李隆業見呈過來的是條絲帕,便道:“這也是奇了,到底是誰會将絲帕此物,置于木盤中随水而漂。”
李隆範接道:“也幸好是條絲帕,若是吃的一類,恐怕早就被人吃了去,哪裏還能‘歷經艱險’地來到杏園這裏。”
李隆基将絲帕展開,看到那帕子上面的圖案,心中為之一奇,對兩位弟弟道:“你們說的還不算奇,快看這帕上的圖案,才是真正奇事。”
那兩人聽兄長這麽一說,都湊到李隆基身前看那帕子上的圖案。
見那手帕上繡着牡丹,牡丹上卻覆着團團白雪,李隆範不禁贊道:“我還是頭一回見到如此奇特的繡花,也不知那刺繡之人是如何想得出來的。”
李隆業打趣李隆基道:“這帕子兄長你且好好收起來罷,說不定何時就能碰上這帕子的主人,好成一段佳話。不過,只希望這帕子的主人別是位男子。”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
李隆基也笑道:“先不提男子會不會用這種絲帕,若真是男子,那我便說這絲帕是你先撿的。”
李隆範一聽立刻笑了起來,李隆業忙止了笑,指着李隆基道:“這麽多年了,你這個作兄長的怎麽還欺負自己的弟弟?”
李隆基道:“這回可是你先欺負我的。”說完将帕子遞給了高力士,命他收好。
三人在此呆到太陽落山方才回去,李隆基回大明宮将今日之事一一告知李旦,李旦并無多少興趣,李隆基說到一半,李旦便道:“這等小事,太子你也不必回我了。”
李隆基聽罷,只能不再提此事,轉而說了一些其它趣事,比如在曲江撿了一條絲帕,上面繡得卻是雪覆牡丹。果然,李旦一聽便有了興致,命李隆基把那帕子呈給他一觀,見那手帕繡的圖案确實有趣,不禁贊嘆一番,而後将帕子還給了李隆基。并說道:“我知你們兄弟和睦,甚感欣慰,只望你們日後亦是如此。”
李隆基回道:“定會如此,兒自幼多得兄弟們照拂相助,斷不敢忘手足之情。”
李旦點頭道:“知三郎你有此意,為父也放心了。”說完命李隆基自回東宮去。
注釋:1.葳蕤:玉竹。
2.申王:指李隆基二哥李成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