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行令無端惹禍事(五)
韋捷說道:“且不論這些事情吧,如今我又想起一位賢淑的女子。”說完将詩句讀出:“斜晖西去照青苔,執扇凝眉嘆運哀。”意思是:西去落日的餘晖照在宮殿臺階的青苔上,班婕妤手裏拿着團扇,凝眉感嘆自己時運不濟。
說出自己詩句所作是班婕妤之後,韋灌說道:“班婕妤賢良淑德,才華出衆,只恨成帝不識珠玉。”後又将自己所接的詩句念出:“無怨昭陽飛燕入,只愁成帝不識才。”意思是:班婕妤不埋怨趙飛燕入昭陽宮奪去自己的恩寵,只是愁漢成帝不賞識自己的才華。
許柔安感嘆道:“世間女子有貌者飄零,有才者孤寂,唯有庸庸之輩才能身全。雖然世人傾慕才貌出衆的女子,但對本人來說,才貌集身卻未必是一件得意之事。”
其他人知道許柔安在感傷自己,想着如何寬慰她。薛崇簡便站了起來說:“都知娘子的話,未免偏隘了。文德皇後[1]才貌俱全,更是與太宗皇帝成就了一段帝後佳話,怎見得女子無才無貌方能善終?”
話剛說完,又覺得不妥,想起長孫皇後年未逾四十便薨逝,亦是紅顏薄命。
許柔安知道自己出此言論不妥,于是笑着說道:“我也是說玩笑話呢,這世間之事哪有絕對呢。”
見許柔安轉悲為喜,薛崇簡方才又坐下。
韋灌說道:“各位提及的佳人,非有才既貌美,我如今述一人,不光有才名更有權勢,乃是我朝的上官昭容。”于是,将詩句帶着幾分敬重念出:“繡筆稱量天下士,阖(h)門才冠五朝臣。”意思是:上官婉兒手中的繡筆,可以“稱量”品評天下名士的作品,她的才華蓋過宮門五朝臣子(五朝指:高祖、太宗、高宗、武後、中宗)。
薛崇簡知上官婉兒是韋後身邊紅人,韋黨之人莫不對其極盡阿谀奉承,韋灌這句詩可真是拍馬屁拍到家了。
顧飛飛沒想到這麽快就輪到自己了,但這次接句可沒有緊張。因上官婉兒是當朝極有名聲的人物,不光是外面人時不時提及,就連這裏的娘子們也在閑餘談論這位巾帼宰相。所以她聽韋灌提起上官昭容,知道是上官婉兒,也因對上官婉兒一些事跡的了解,而變得相當從容。
考慮到上官婉兒的名氣和現世的影響力,她頗為謹慎地說道:“上官昭容才情并茂,奴自知才能有缺,想出兩句也不過是狗尾續貂,還望諸位莫要笑話。”
薛崇簡催促她道:“快別說這些,接得差點沒關系,只要別扯那些沒影兒的事就行。”
顧飛飛知道薛崇簡是在影射她“杜撰”貂蟬之事,也不怕他生氣,當着他的面兒白了他一眼。薛崇簡沒想到顧飛飛這樣對他,不但不生氣,反而覺得她十分可愛有趣,竟是之前從未見過。
顧飛飛将詩句說出:“治國遑論生何處,自有決權聚此身。”治國之人是不論她的出身的(上官婉兒幼時因祖父上官儀之過曾沒入掖庭),如有能力,自然會有決斷國事的權力交付于她。
韋捷聽了顧飛飛的詩句,贊道:“楊娘子所接之句甚符合上官昭容。”
許柔安卻沒有評論,只是讓她趕快出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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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飛飛想起剛才薛崇簡的玩笑話,發誓自己得“收拾”他一下。從韋灌出的“上官婉兒”來看,以當朝人物為題是可以的。要說唐朝哪位女子最負盛名,那自然當屬唯一女皇武則天了。
顧飛飛心想:“我以武則天為題,要薛崇簡接的時候不許說什麽‘無字碑’,看他怎麽接句。”
有了主意,便讀出了自己想好的句子:“莫道帝皇非女子,娥眉千古此唯一[2]。”為了完整,作者補出剩餘兩句:乾坤颠倒應憂可,蔔卦呈祥亦獻吉。全詩意思是:不要說做皇帝的不能是女子,歷史那麽多的出衆女子,武媚娘卻是唯一的。颠倒乾坤,女子為帝也是可以的,占蔔之後,卦象也都呈現出是吉非兇。
還沒等自己将要求說給薛崇簡,韋灌便将自己案上的酒杯“啪”地一下擲到顧飛飛的頭上。
顧飛飛還沒反應過來怎麽一回事,鬓角處就挨了那麽一下,酒杯裏的殘酒順着鬓角滴落。她聞到自己臉上滿是酒味,看着地上酒杯的碎瓷片,一下子就懵了。
韋灌朝顧飛飛擲了酒杯猶不解恨,“霍”地一下站起來,指着顧飛飛罵道:“大膽賤婢!焉敢妄提朝堂之事!”
說完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顧飛飛面前,揪住顧飛飛的長發,将她拽出座位。顧飛飛吃痛,急忙護住自己頭皮。
薛崇簡見韋灌如此粗魯,加上剛才酒杯裏的酒亦濺到自己身上,心裏早就氣不過。抓着韋灌拽顧飛飛頭發的那只手,冷笑着說道:“此女提及的是我外祖母,要生氣也輪不到你吧。”
因薛崇簡用的力道極大,韋灌不得不松開顧飛飛的頭發。
顧飛飛雖不知道韋灌為何發怒,但見身材高大的韋灌發起怒來和一頭發飙的巨熊沒什麽區別,早就吓得縮成一團,心裏不斷打鼓,深懼自己命不久矣。
韋灌亦冷笑着說:“則天大聖皇後[3]雖是燕國公的外祖母,但亦是我朝先皇後,怎可由此賤婢随便評論!”
說完,指着顧飛飛罵道:“汝口不擇言,當亂棍處死!”
聽韋灌要将自己亂棍打死,顧飛飛吓得瑟瑟發抖。
薛崇簡站在顧飛飛面前,指着韋灌氣憤地說道:“當真以為我朝沒王法了!就算是個妓女,也不能由你随便處死!”
許柔安見局面失控,早就讓丫鬟去請金三娘過來。
她明白韋灌哪裏是因為顧飛飛提起武皇後而生氣,因為韋皇後有意要效仿武皇後女帝臨朝,偏偏顧飛飛說了一句:“娥眉千古此唯一”,分明是說則天皇後是千古唯一女皇,作為韋氏一黨他豈有不氣的道理!
于是,笑着走到韋灌面前說:“則天皇後也不是不可提起的。玉娘稱贊則天皇後‘娥眉千萬此唯一’,想史上之前的皇後哪裏有則天皇後這般能力,只怕後人能超越也說不定。”大約是說得有些急了,說完咳嗽了幾聲。
韋灌聽了許柔安的話,覺得有幾分合自己的心意,怒氣也稍稍平了一些。他對許柔安說道:“我怎麽聽着她說的是‘娥眉千古此唯一’不知這話是什麽意思?”
許柔安說道:“韋都尉聽錯了罷,玉娘說的是‘娥眉千萬此唯一’。”說完悄悄拉了一下薛崇簡。
薛崇簡明白許柔安是為了幫助顧飛飛,于是說道:“确實是‘娥眉千萬此唯一’,歷朝歷代皇後不都是一個嗎?我外祖母雖說是去了帝號,可畢竟曾為九五至尊,楊娘子也沒說錯什麽。”
韋灌還是不信,便看向韋捷。韋捷原本比韋灌要謹慎些,如今見他與薛崇簡僵持起來,擔心惹到太平公主。韋皇後雖然有意對付太平公主,但畢竟太平公主在朝中相當有實力,一時半刻也扳不倒她,此時最好還是不要與太平公主起了沖突。
于是笑着對韋灌說:“确實是‘娥眉千萬此唯一’。”
連韋捷都這麽說,韋灌也只能作罷。正在此刻,外面傳來了高亮的聲音:“三娘有愧,未能好好招待各位郎君!”便見金三娘領着幾個丫鬟進了大堂。
一進大堂,金三娘見顧飛飛縮坐在地上,韋灌和薛崇簡兩人互不相讓的樣子,還是吃了一驚。她雖聽許柔安的丫鬟說這裏出了事,但沒料到會是這般嚴重,于是忙賠笑道:“玉娘年紀雖不小,但經歷卻有限,無意沖撞了各位郎君。若諸位親自教訓這奴婢,未免失了身份,還是由三娘我來管教她吧。”
于是,聲色俱厲地指着顧飛飛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怎就沖撞了貴人?看呆會兒我不把你的皮扒了,好替貴人出氣。”
顧飛飛聽金三娘這麽一呵斥,吓得冷汗直流。雖然三娘平時挺厚待她的,可是她也不是不知道金三娘的厲害之處,信以為真,以為金三娘定不會輕饒自己。
見金三娘發了怒,韋灌倒不好意思起來,他遂笑着對三娘說:“三娘莫生氣,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金三娘忙笑着說道:“貴人哪裏的話,幹我們這行的不就是為各位貴人取樂的嗎?焉有惹貴人生氣的道理。”
說完,又變了臉色,對身後的丫鬟說道:“還愣着幹什麽!還不趕快把這賤婢叉回去!”
兩個丫鬟聽罷,忙拉起地上的顧飛飛,一左一右架起胳膊出了大堂。此刻顧飛飛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任由那兩人擺弄。
見顧飛飛出了大堂,許柔安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咳嗽了幾聲走到衆人面前,說道:“貴人不必為此敗興,奴新學了幾支曲子呈上,還望貴人不要嫌棄。”
金三娘見許柔安唱曲解圍,心裏略松些,笑着對韋灌他們說道:“貴人們聽曲解悶吧。如今我這裏的小娘子是愈發頑劣不服管教了,我這個做假母[4]的竟然奈何不得她們。”
韋捷笑着說:“素聞三娘也是有手段的人,怎會奈何不了自己家裏的小娘子?”
說完,這裏的人都笑了起來,又回到各自的座上,聽許柔安彈曲。金三娘見此方才長出一口氣,也不敢擅自離開,坐在一旁以觀形勢。
注釋 1.文德皇後:唐太宗李世民之妻,長孫皇後之谥號。
2..一:在古代讀音中“一”并非平聲,這裏采用現代讀音,韻為中華新韻。
3..則天大聖皇後:武則天去世之後,曾下诏去帝號。
4.假母:唐朝對妓院鸨母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