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同是紅塵薄命人（二）
回到自己的住處，小月不禁問起顧飛飛在許都知那裏幹些什麽。
顧飛飛坐在榻上捶着腿說道：“我和這位許娘子喝了茶、吃了飯，聊了好久。你這丫頭也真是的，一天都不見你的影子，連許娘子也問起了呢。”
小月心虛跑到顧飛飛身邊，給她捏着肩膀說道：“娘子，三娘找我有事，我豈能不去？”
顧飛飛拍了一下小月的手背說：“別給我捏肩了，我背很癢，你幫我撓撓吧。”又接着說道：“你說三娘找你，我倒是不懷疑，只怕你給三娘辦完事之後是和別的小娘子去玩了吧。”
小月跟了顧飛飛之後，覺得她分外可親，很好相處，于是在她面前也有些“放肆”了。如今被顧飛飛識破，不由得撒起嬌來，将手從顧飛飛的後背那裏拿開，挽着顧飛飛的胳膊說：“娘子在許都知那裏好坐，我卻不敢輕易進去，所以才找別人的。”
顧飛飛笑了笑說：“你愛找誰去玩呢，我像你這麽大正是愛玩的時候，可卻被父母逼着學這學那的……”說起父母，顧飛飛一下子難過起來，現在她倒真的希望父母能過來再逼她學什麽東西，可惜卻再也不能見到他們了。
見顧飛飛一下子沉默，小月估摸着她是想起了什麽難過的事情，為了哄她開心，于是說道：“娘子若是肯下功夫，不出一年肯定也能成都知。”
“我好端端的不做‘玉娘’做什麽‘都知’？就算許都知很了不得，我也沒有必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和她一樣的吧？”顧飛飛納悶地問道。
小月聽了之後，卻是笑得前仰後合，一邊笑一邊不連貫地說道：“都知……都知，是最了不起的名妓娘子的稱呼啊。”
顧飛飛一聽自己弄了個誤會，自覺得也很好笑，她竟然一直以為“許都知”是她的名字呢！
又問小月：“那許都知原來名字叫什麽呢？”
小月撫了撫胸說道：“許都知原名許柔安，不過衆人哪裏敢叫她本名呢，這裏連三娘都要給她幾分面子。”
顧飛飛多次聽金三娘叫許都知“安兒”，她以為這是叫許都知的字呢，古人不是向來有名又有字嗎？
想起許都知那令人傾倒的神态舉止，顧飛飛不禁感慨道：“許都知也真是可惜了，那樣出色的女子卻到了這裏。”
小月搖了搖頭說道：“其實原先有人願花錢将許都知贖出去做妾室的，哪知許都知心比天高，說是‘寧當窮人妻不做富人妾’。這裏的女子又有哪個能做妻的？就算有願意娶這裏女子為妻的，又怎麽出得了那天價贖身錢？”
顧飛飛一聽卻很生氣，一下子站了起來說道：“怎麽不能？到底還是情分沒到，怎麽這裏的女子就不能為妻？”
Advertisement
小月吓了一跳，忙解釋道：“良賤不能通婚，就算是有人偷偷娶了賤籍女子，被查出來可是要吃板子的，那女子也還是只能做妾。”
聽了小月的話，顧飛飛消沉了下去，想着自己本是生長在一個以“衆生平等”為理念的現代社會，到了古代卻又不得不接受“良賤有別”的現實，不禁搖頭嘆息。
又突然想起許都知的那首《自嘲》，想必那詩是在她拒絕為妾之後，又遭到衆人嘲笑“心比天高”之後，激憤寫下的。估計那時的她，曾為無法掙脫俗律而感到難過無助。
又看見眼前的小月，覺得更是不幸，小小年紀就做了奴婢，這裏的名妓好歹還是有些地位，像她們這種當丫鬟的，更是被人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和件物品也差不多。
顧飛飛自然不會把小月當件物品，她是她來唐朝之後接觸最多的一個人，她更多時候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很多事情能自己做的就自己來，這才令小月在她面前“有恃無恐”。
“小月，你多大了？家又在哪裏？”顧飛飛看着小月稚嫩的臉龐，略有傷感地問道。
“今年虛十有二了，家在哪裏不知道，反正記事起就在這裏了。”
聽了小月的回答之後，顧飛飛更加唏噓不已。她自認為倒黴地“落”到了唐朝，還自己把自己“賣”到了青樓，沒有人比自己更慘了，卻不知這世上還有一些從未見過父母的孤兒，比自己的遭遇更不幸。
自從和許都知有了來往之後，和顧飛飛一起學習的那幾個女孩兒，對她的态度就不那麽友好了。平日一塊兒學習的時候還有說有笑，後來卻極少主動和她說話。有時顧飛飛主動問詢，她們的态度也是相當敷衍，仿佛商量好了要孤立她，弄得顧飛飛是相當郁悶。
顧飛飛不知道的是，因為金三娘賞識顧飛飛的外貌而對她特殊照顧，已經引得其他人相當不痛快，如今這裏的頭牌名妓娘子許柔安又對她另眼相看，她們又怎麽能忍下去？嫉妒心驅使之下，商量好了不許任何一人和顧飛飛走近。
一日，顧飛飛吃晚飯之前閑得無聊，便讓小月和自己到庭院裏走走。由于天色已黑，加上院子裏小路曲曲折折，顧飛飛不小撞到了一個從假山後突然竄出的人。
見自己撞了人，顧飛飛下意識地說了一句自己平時慣用的道歉語：“sorry!”
被顧飛飛撞的那個人肯定不懂得“sorry”是什麽意思，她本來想細問，卻在微弱的天光下，看清楚了撞自己的這個人是顧飛飛，一下子沒了好态度，冷笑着說道：“我當是哪個晦事兒人呢，原來是你這個乞索兒[1]！”
顧飛飛也看清了自己撞的人。她直到現在也不是一下就能明白，所有唐朝人說話的意思，但聽她的語氣，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話。平時這些人孤立自己已經讓她很不痛快了，如今卻再沒有忍讓的理由。
于是顧飛飛毫不客氣地回罵道：“bitch！你罵誰呢？”罵完之後又覺得不對勁，因為眼前這個人确實是個貨真價實的“bitch”。
那個女孩兒也是毫不示弱，罵回道：“屈突幹阿姑[2]！別以為金三娘高看你就了不得了！”
這下顧飛飛是真懵了，上次她說的那個“乞索兒”自己還勉強能猜出是罵自己“乞丐”，這個“屈突幹阿姑”她可真就猜不出是什麽意思。
于是看了一眼身後的小月，見小月十分着急，卻又是一副說不出來話的樣子。顧飛飛知道這青樓裏樂伎的地位比她們這些奴婢要高，小月再怎麽想維護自己也不能替自己罵回去，否則被那女孩兒一告肯定會挨打。
又想現代人說的話和古人說的話有些不同，若真罵起來，也是“雞同鴨罵”沒多大意思，不去理她就行。
見顧飛飛毫無反應，那個女孩兒得意地笑了起來。
顧飛飛見此，丢下了句：“智障兒童歡樂多！”，說完轉身就走。
“你什麽意思？”
“心智不全者，易為俗事樂！”顧飛飛解釋過之後，領着小月揚長而去，留下那女孩兒朝着顧飛飛的背影破口大罵。
“娘子怎麽任由那賤婢辱罵？”走遠之後，小月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
“她罵我又能怎樣？三娘、許都知還有這裏的善才們還不是會對我很好？我和她對罵，我自己還生氣傷身呢！”顧飛飛邊走邊說，心裏想的卻是：你罵就罵吧，反正我也聽不懂。
小月點了點頭，覺得顧飛飛說得不錯，也就不再說什麽了。
剛回到自己的住處不久，就聽到有人敲門，小月急忙跑過去開門，顧飛飛看到平日送飯的一個仆婦。在這裏吃早飯是由小月去廚房端，午、晚兩頓飯則是由專人過來送。
“今天又做了什麽好吃的呢？”聞到香味的小月咽了一下口水問道。
“炖了一只肥雞，還燒了一條魚，外加幾樣小菜。三娘說了，不能讓楊娘子在這裏吃不好，有什麽好吃的一定要先給楊娘子。”那個仆婦一邊說一邊将食盒裏的菜一樣一樣地擺在案上，把菜擺好之後就離開了。
看到吃的又是雞魚之類的東西，顧飛飛頓時沒有了胃口。她突然懷念起了曾經自己吃得差點吐掉的西紅柿炒雞蛋，可到了唐朝她卻一次也沒吃過。
“娘子快趁熱吃吧，這雞涼了就不好吃了。”小月說道。
“小月，你想吃的話就吃吧，天天吃這個，我都沒什麽食欲。”顧飛飛看了一眼飯菜說道。如今想起西紅柿炒雞蛋，又勾起了思鄉之情，難過之餘更加不想吃飯。
小月早就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來，和顧飛飛相處這段時間，她在顧飛飛面前壓根兒也不顧及什麽了。
“娘子，你好歹也得吃些罷，你不知道你比剛來這裏的時候瘦了好多呢。你要再瘦下去的話，三娘一定會責怪我沒有把你伺候好。”小月一邊啃着雞腿一邊說道。
“她要是怪你的話，我替你求情好了，所以你也不用害怕。”顧飛飛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小月說道。
“小月先謝過娘子了，只要娘子肯替我求情的話，三娘肯定不會把我怎麽樣。”
“娘子，你真的應該多吃點了，要是再瘦下去，可就不好看了。”小月見自己一人在這裏大嚼大咽，顧飛飛卻無動于衷地盯着自己，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難道瘦點不好看嗎？”顧飛飛自從見過許都知之後，自認為唐朝“以胖為美”是後人誤傳，雖然這裏的女子确實是有胖有瘦，但頭牌名妓是羸弱的，那怎麽可能“以胖為美”？不過，唐朝女子可實實在在不像現代女子那樣不論胖瘦都嚷嚷“減肥”。
“瘦？那當然不好看了，誰會喜歡幹巴巴的女子呢？”小月嚼着雞腿肉說。
“可許都知不是很瘦嗎？”顧飛飛不信，反問小月。
小月咽下了口中的雞肉說道：“許都知怎麽吃都胖不了嘛，她身子打娘胎裏出來就弱。再說，許都知是憑才華得到衆人的欣賞，瘦點無所謂啦。”
直到今天顧飛飛才解決了心頭一惑，唐朝人确實是欣賞“胖美人”，但也不像現代人那樣讨厭胖子一樣讨厭瘦子。以前也不是不想問唐朝人，問他們到底“以胖為美”還是“以瘦為美”，但這種在唐朝人看來比較二的問題，她還是少問的好，難道自己因古今習慣不同惹出的笑話還少嗎？
“娘子，不是因為小月是你的丫鬟才誇你，娘子真的是小月自來這裏，見過的最漂亮的人兒。當時，三娘讓小月過來伺候娘子時，小月不知有多開心，心想着自己能天天見着天仙似的美人兒。但娘子天天這樣悶悶不樂，小月心裏反倒有些後悔了，後悔天天見着娘子愁眉苦臉的樣子，害得我也難過。”小月說道。
聽小月這麽誇獎自己，顧飛飛着實開心不少，畢竟不論古今有哪個女子不喜歡聽別人誇自己漂亮。又百分之百确定自己這個“胖妞”在唐朝眼中是個美女，高興之餘看見案幾上飯也想吃了，遂動手去撕雞腿。
“對了，娘子。我昨天又聽到有人說娘子的壞話了。她們說娘子年紀大，不比她們青春。我看她們分明是嫉妒三娘對娘子的偏愛，要是她們生得像娘子一樣美貌，還怕三娘不肯在她們身上下功夫嗎？”小月連吃飯都話不停，顧飛飛被她說得頭都大了一圈。
“管她們呢，我沒心情和她們計較。”顧飛飛撕下另一只雞腿說道。
“我說娘子你心可……”小月還想說什麽，顧飛飛沒等她說完，便把雞腿塞到她的嘴裏。
“好好吃飯，不許說話，否則我和三娘要求換丫鬟了。”顧飛飛說。
“哦。”小月用手把雞腿從嘴裏拿開之後，撇嘴說道。
想到吃飯之前自己的遭遇，顧飛飛不免又嘆氣又難受，心想這些被賣到青樓裏的女子都是可憐人，何苦要相互嫉妒相互為難。
這裏的女孩子很多都是十幾歲就去接客了，而自己現在已經十八，在她們眼裏可不就算上“高齡”了嘛。真是不穿越不知道古代的恐怖，更可悲的是，一群本來很可憐的女子，卻要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計較。
想到這些，顧飛飛不免詩興大發，放下筷子跑到另一張案子前，研好墨，拿起毛筆揮就了一首詩：
同是紅塵薄命人，李妒桃顏花怒伸。
秋風殘卷枝前葉，冬寒共哀夜孤深。
【這首詩的意思是：桃李本是同命相憐的薄命“人”，為何李樹要嫉妒桃花的美麗，憤怒地伸開自己所有的花朵要把桃花比下去？等到秋天的時候，凜冽的秋風還不是要吹落各自枝頭原本繁茂的綠葉。冬來之時，都會不由自主地哀嘆寒夜漫漫，孤獨難熬。（這首詩有幾處錯誤，鑒于顧飛飛剛學作詩不久，犯錯也在情理之中。）
寫完之後，自覺得很不錯，不禁孤芳自賞起來。】
小月看顧飛飛寫完之後，禁不住好奇心驅使，放下正在啃的雞骨頭，用手絹擦了擦手上的油膩，跑過去看她寫的詩。
“娘子，你的字寫得愈發好看了，三娘看了必定高興。”小月高興地說道。
“你又不識字，你怎麽知道我的字寫得好還是不好啊？”顧飛飛看着小月問道。
“小月雖然不識字，不過看着娘子的字整齊，就覺得寫得好。”
“你這丫頭倒是聰明伶俐。”
小月被顧飛飛這麽一誇，立刻得意起來：“那是，也不看小月是誰的丫鬟。”
顧飛飛笑了笑，考慮幾番給她剛剛寫的那首詩加了一個題目——《憐紅顏》，後來覺得有些不妥，把那個“憐”字劃掉改成了“哀”字。為了整潔，又找了一張紙重新抄了下來。
注釋 1.乞索兒：唐朝罵人語，就是“乞丐”的意思。
2.屈突幹阿姑：唐《教坊記》中記載：“有肥大年長者呼為屈突幹阿姑……”，至于這是教坊專有的罵人語還是唐朝通用的罵人語，作者不得而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