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同是紅塵薄命人（一）
見識了唐朝的“馎饦”之後，第二天早晨顧飛飛選擇喝了一碗粥。吃過早點之後，她就要去專門教習這裏娘子詩文的地方，下午則要到另一處地方學樂器舞蹈，倒是有點上學讀書的感覺。
教她們這些娘子的多是以前風月場裏的女子，年長色衰“門前冷落鞍馬稀”之後來這裏，以教授年輕的妓女詩書曲藝謀生。
當顧飛飛滿以為這裏的“老師”會給她發課本，像現代老師那樣教學生時，卻不料她給了自己不少書卷。顧飛飛看着堆在自己面前案幾上的書卷，就像是電視裏那一捆捆堆砌的竹簡，只不過沒有竹簡那般厚重罷了。
感到有趣之餘，不禁打開一卷，見裏面密密麻麻滿是她似懂非懂的繁體字，通篇看下來，竟然連标點符號都沒有。
“娘子原先可曾認得字？”那個教授她詩文的婦人，見顧飛飛動手翻閱書卷之後問她。
“也不算認得，這些字和我學過的有些不太一樣。”顧飛飛合上書卷據實回答。
“只要不是目不識丁就好。作詩最是簡單，合了格律，押了韻，就不怕作不出了。”聽那婦人的話，作詩好像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想起昨日見許都知時，自己作詩時的情境，顧飛飛不禁感嘆，詩文還是古人比現代人擅長多了。
婦人說完，又從書卷裏拿起最上的一卷書對顧飛飛說道：“這是便《切韻》[1]，對作詩是最要緊的，你先讀給我聽聽。”
顧飛飛接過那卷書，萬般艱難地讀完了那些晦澀的文字，碰到不認識的字也只能停下來問那位婦人。
好不容易将整卷書讀下來，那婦人又讓她讀《詩經》之類的古書，又讓她将不認得的字寫下來，好方便下次認。
顧飛飛給那些生僻的字加上了拼音，這樣的行為自然讓那婦人大為不解。顧飛飛也只能解釋說，這是她“獨有”認字的方式，那婦人聽了倒也不再追問。如此折騰，直到中午該吃飯的時候才結束。
無論詩文還是曲藝，顧飛飛學起來都相當吃力，琵琶雖是學過的，但樂譜卻不認識，通篇都是些什麽“宮、商、角、徵（zhǐ）、羽”[2]。好在顧飛飛天賦尚可，學了半天總算是搞清楚了這幾個字對應的音符，也就容易了不少。
這些都是累心累腦的事情，等學舞蹈時，顧飛飛又體驗了身體的勞累痛苦。就算是有舞蹈基礎，可到底有幾年沒練習了，拉伸的時候，被那個“舞蹈老師”按得疼得龇牙咧嘴，即便如此，也被罵“身體硬得就和木頭一樣”。
好在顧飛飛也算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多麽辛苦勞累也能咬牙堅持下去。她自知來這個地方除了努力“修煉”之外，并無其它出人頭地的辦法。另外，埋首學習也可以讓自己無暇去想念現代的親友，很大程度上緩解了思鄉之苦。
和想的不同，唐朝人去青樓好像白天的時候更多，晚上倒是也有。聽金三娘說，晚上在這裏熱鬧，錢要加倍，蠟燭畢竟也是要花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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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顧飛飛都在“學習”中，等到了晚上，若是有宴會，金三娘便讓她在一旁遠遠地看這裏的名妓如何應酬。
說來唐朝的宴飲也确實顯得有文化多了，多數文人雅士王孫公子喜歡作詩，若是誰作不來詩或者出了錯，自然免不了罰酒。當然也有那不擅長作詩的商賈富人，就弄個簡單的骰子來玩兒。
見許都知在衆人之間穿梭應酬，幾言幾語就贏得滿堂喝彩。顧飛飛禁不住贊嘆連連，感嘆這許都知真不是一般人物，自己那點水平真是難望其項背。
想到這些，又暗罵了一回自己看的穿越小說，把古人描寫得就和沒見過世面的弱智差不多。她現在也就敢說自己的數理化比唐朝人強些，自己在唐朝人眼裏恐怕更像個弱智。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一日正在學詩，許都知身邊的一個丫鬟過來找顧飛飛，說許都知要見她。也不知道這許都知有多大的面子，那個教授顧飛飛詩書的“老師”便輕易放她去見人，而且還有催促的意思。
顧飛飛合上書卷，跟着許都知的丫鬟匆匆來到她的住處。顧飛飛來這裏基本和一個現代上學的學生差不多，每天不是學習琴棋書畫，就是學習歌舞詩詞，雖然她很傾慕許都知，但除剛來那次的對話之外，從未有過交流。今天難得的不宴飲迎賓，倒把她叫過去，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原想着這頭牌名妓的住處定是華麗非凡，比金三娘那裏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一進去卻是相當素雅，連帷幔也多是青翠的，屋子裏陣陣清香，聞着比大堂的那股味道舒服多了。不過，到底是名妓的屋子，比自己住的地方大了不少，家具陳設什麽的也精美許多。
進屋看了一圈，并沒有見到許都知的身影，許都知的丫鬟讓她坐在外面的榻上等待片刻，說許都知去閣樓取煎茶的用具，一會兒就來。
顧飛飛坐在榻上，不住地四周張望，見靠近窗戶的地方，放置着一張大案幾，上面平攤着幾張白紙，一側用瓷制的鎮紙壓着。案幾的右邊放着硯臺、筆架、筆洗之類的東西，左邊放着詩筒，裏面卷放着幾張紙，估計是許都知作的詩。
顧飛飛一時好奇這許都知寫了些什麽詩，遂大着膽子從榻上起來一看究竟。
自她學詩之後，對作詩也有了興趣，和剛來那會兒逢詩頭痛的樣子大不相同。
從詩筒中抽出一卷，展開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字體圓潤優美，題為《自嘲》：
心事重重訴北風，圖為萬裏借君乘。
紙鳶總系空高處，妄作飛禽笑展鵬。
【這首詩的意思是：我（紙鳶）将重重的心事告訴北風你，我想到飛到那萬米高空，只能憑借北風你的力量了。我（紙鳶）總向往藍天白雲，想做一只振翅高飛的鳥兒，卻被展翅高飛大鵬嘲笑是癡心妄想。】
“看來許都知是将自己比作風筝了。”顧飛飛看完詩之後心想。
“讓楊娘子久等了。”顧飛飛正疑惑許都知為何自比風筝時，許都知卻猝不及防地來到她的旁邊。
顧飛飛慌亂之中急忙卷好紙張，将它重新放回詩筒中，說道：“未經許娘子允許，擅動娘子東西，還請娘子責罰。”
“無妨，不知楊娘子對這首《自嘲》有何評教？”許都知看着顧飛飛，面帶微笑地問道。
顧飛飛見許都知并不介意的樣子，立刻平靜了不少，想了想說出了兩個字：“大氣。”
“大氣？”許都知不解地反問道。
“就是沒有閨閣女子的那種凄凄切切的感覺，倒像是男子作的詩一樣。”顧飛飛說道。
許都知搖了搖頭說：“我并非一向如此，那日也是氣極了，一氣亂寫的罷了。”
“到底這個許都知是遇上什麽事情了，竟然是‘氣極了’，看來她身上也有故事啊。”顧飛飛聽了許都知的話之後心想。
“前些日我得了一些好茶葉，本想請楊娘子一起品嘗，卻一直忙于應酬不得空。今日是太武皇帝[3]的祭日，依例是不許宴飲作樂的。原先和三娘說過，要與娘子一敘，如今才得了空，也還請娘子恕未能及時兌現應許之過。”
許都知這麽一說，顧飛飛一下不知道該怎麽回話了，只能說道：“許娘子哪裏有什麽過。”
許都知只是淡淡一笑，請她坐到榻上。榻上的案幾上面已經由丫鬟擺好了精致的茶具，榻下也支起了爐火準備煎茶。
許都知的丫鬟端來一盆水，她在盆中盥洗完雙手之後，又用白色的絲巾擦幹兩只纖纖玉手，方才去取案幾上的銀瓶，将瓶裏的水傾倒在鍋釜中。
許都知一邊倒一邊說道：“煎茶的水是最要緊的，我平日煎茶嘗試過不少種水，唯有山泉水最佳。這是我昨天特命人從山間取來泉水。”
顧飛飛卻是很納悶，心想着不過是喝杯茶，将茶葉放在杯中，用水一沖泡不就行了嘛，用得着這麽麻煩？看來古人真是生活節奏慢，喜歡沒事兒找事兒幹。
許都知将水倒入釜中之後，點着了風爐，命丫鬟執扇扇風，自己則盯着鍋中的水。
見水微沸，在顧飛飛驚異的目光之下撒了些鹽在水裏。等水開始“咕嘟咕嘟”冒泡之後，遂舀出一瓢水放在一邊。又從案幾上取來茶罐，用茶匙從裏面取出一些褐色的茶葉沫放在水中，然後用專門的竹具攪拌。
加了茶沫之後，水的顏色漸漸變深。見水越來越翻騰地厲害，許都知便把剛剛舀出的那瓢水，倒回鍋中，水也就立刻“消停”了些。
等水開了之後，許都知便立刻命丫鬟将火撤掉，左手托起自己的寬袖，右手用長柄勺子撇了茶水，分別倒在案幾上的幾個茶杯中。顧飛飛見許都知這番動作如蜻蜓掠水、仙鶴點頭，極其優美，不知不覺看得有些呆了。
鍋裏剩餘的茶，許都知也沒留給丫鬟喝，而是讓丫鬟晾涼之後倒在花叢中，顧飛飛不禁覺得有些浪費。
這煮出來的茶的味道可比顧飛飛平時喝的茶的味道重多了，更何況又加了鹽，而許都知卻還說茶的味道有些清淡，請她不要見怪。
顧飛飛來唐朝之前有喝茶熬夜看書的習慣，沒想到了唐朝茶卻成了稀罕的物品，這也是她穿越後頭一回喝茶，卻沒想到喝到這種放了鹽的茶。
于是說：“許娘子的茶怎麽會清淡呢？想原先我天天在家飲的茶，味道比這個淡多了。”
因茶在唐朝并非日常飲品，除蜀地居民和寺院的僧侶之外甚少有人天天飲茶，許都知聽了之後，便問她道：“娘子原籍是否是蜀中一帶？”
顧飛飛現代的家在北方，不明白許都知為何突然這麽問，不過還是立刻據實回答道：“我家在西安，不在四川。”
許都知一個唐朝人根本不知道西安是什麽地方，她以為大唐疆域遼闊，有些地方她沒聽說過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蜀地竟還有“四川”這麽一個稱呼。
她猜顧飛飛家不在蜀中，卻有飲茶的習慣，想必是出身不凡。又想到金三娘說顧飛飛詩詞歌舞原是有底子的，估摸着她是哪個達官顯貴的女兒，因家裏出事，淪落賤籍，逃出主人家之後卻被金三娘“撿”回來。
想着則天皇帝成為古今頭一位女皇，雖為女子翹楚，但為登帝位，殺了不少李唐宗室成員，又興酷吏之風，手段狠辣，牽連者甚多，顧飛飛家人難保不是其中之一。
許都知原是賤籍出身，卻極羨慕深閨大家女子，如今猜測顧飛飛是這般遭遇，不由地另眼相看。欲要問詢她的來歷，卻又擔心顧飛飛提及往事，悲痛不已，遂放棄此念頭。
許都知又問起顧飛飛最新曲藝進展如何，顧飛飛也如實相告，說自己很笨，挨了善才不少暴栗[4]。
許都知卻不以為然，說那還算輕的了，重的還有打板子的，并說這裏的娘子都是這麽過來的，她也不例外。
又與她聊起了一些古代聖賢，顧飛飛也并無寡聞之言，均能說出一二來，許都知更加确信自己之前的猜測。
顧飛飛一個現代人，根本不習慣古代這種正襟危坐的姿勢，和許都知聊了許久，自己的雙腿跪得都有些麻木了，她不得不把身體傾斜一點好讓自己舒服一些。
許都知見狀，忙讓丫鬟取了一個憑幾放在她的身側。顧飛飛看着這個三足窄條的東西陌生得很，不知道怎麽用。遂見許都知将另一個憑幾放在身前，雙臂支在憑幾上，盤腿而坐。顧飛飛見此，也依樣而坐，果然輕松了不少。
顧飛飛見許都知不似平時那般濃妝豔抹，只是略略塗些白粉胭脂，加上一身淡藍色寬袖常衣，覺得親切不少。又見她羸弱清秀，卻是這裏的頭牌名妓，心裏不禁懷疑這唐朝“以胖為美”是否是後人誤傳。
兩人一見如故，雖說古今詞語有出入，但顧飛飛聊得甚歡都舍不得離開。許都知留她吃了晚飯，直到上燈才回去。
注釋：1.《切韻》：唐朝被欽定的韻書，作詩根據此書行韻， 隋朝陸法言所著，後為“平水韻”所取代。
2.宮商角徵羽：中國五聲音階中五個不同音的名稱， 類似于現代簡譜當中的1、2、3、5、6。
3.太武皇帝：唐高祖李淵谥號。
4.暴栗：用指關節打腦門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