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病
【阿黛爾】
我很早就結束了今天的乞讨,雖然只得了一個黑面包和半個爛蘋果,但足夠裹腹。我迫不及待地頓到我橋墩下的小鋪,雖然鋪上只有兩床爛棉絮,但總比睡聖嬰公墓要好。
我等着格雷諾耶來找我。
我确信,天才對于所鐘愛的事物都有非同一般的狂熱。
所以我猜,他回去後肯定馬上拿麻袋裏的東西做實驗,發現沒有任何效果後,他會想到我說的話,然後他肯定會立即來找我的。
可是直到夕陽的光芒投射在塞納河面,蕩漾出波光粼粼的金色碎片,交易橋上的人從熙熙攘攘到冷冷清清,格雷諾耶都沒有來。
他是不是認錯了橋墩呢?我剛剛冒出這個想法,又很快被自己否決掉。然後我猜測,巴爾迪尼那個老頭子一定又給他派了很多的活,導致他脫不開身,所以沒法來找我。
一定是這樣。
“阿黛爾,天還沒黑你就不幹活了?這樣下去當心明天沒吃的!”
我擡頭,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孩雙手扒着河邊欄杆,十指的骨節突出,非常有勁,正一邊蕩一邊笑嘻嘻地和我說話。
“科裏。”我喊了他的名字。
科裏是我在聖嬰公墓認識的流浪團中的一個,他身手靈巧,似乎曾經和一些街頭流浪藝人學過手藝,懂腹語,會雕刻,還學過如何偷竊。他大概是流浪兒中最讨貴婦喜歡的一個,嘴很甜,又花樣多,所以不需要用到偷竊的伎倆,他就能吃得飽飽的。
可能是感覺到我說話沒有力氣,科裏雙手一蕩,舒展身子高高一躍,從河邊跳上橋墩,靈活地爬下去,蹲下來看我,深藍色的眼珠裏透出關心的神色:“阿黛爾,你病了嗎?”
“沒有,”我搖搖頭,“我只是……在等一個人。”
“誰?”科裏随口問了一句,并不是很在意的樣子,他拿起我放在一邊的蘋果,露出嫌棄的神色,想也不想就把它扔進塞納河裏:“阿黛爾,這個蘋果已經爛得差不多了,吃下去會壞肚子的。別忘了你的病才好沒有多久。”
“我有好東西給你。”科裏神秘兮兮地從随身的口袋裏掏出一個油布包,一層層揭開,金黃色的色澤顯現,香氣彌漫,即使我的嗅覺遲鈍,也能聞到淡淡的誘人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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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出爐的奶油燒,你聞聞,很香的,能聞到嗎?”科裏像獻寶一樣将這可愛誘人的小東西伸到我面前:“送給你了!”
在這塊奶油燒面前,那個黑面包和爛蘋果就像垃圾一樣惡心,而且我很餓,忍不住從嘴裏分泌出口水,但我還是搖了搖頭:“你怎麽辦,科裏?”
“我已經吃飽了,”科裏拍拍肚皮,“培根三明治,味道非常棒!”
我笑了笑,接過他手裏的奶油燒,先撕了一塊,送到他嘴裏:“一起吃。”我堅持道。
“我真的吃了,你別不信……”科裏局促地撓了撓他那頭亂糟糟的金發,太久沒洗,我懷疑那裏頭已經有跳蚤做了窩。他看了一眼那塊送到嘴邊的金黃色的奶油燒,遲疑了一下,到底沒有忍住誘惑,一口嗷嗚吞進肚子裏。
見他吃了,我也撕下一小塊吃下去,然後再給他吃一塊。科裏是我玩得比較好的朋友,我可不希望我的朋友因為我而餓肚子。
當一整塊奶油燒被我們分享完畢,夕陽也已經西沉,月亮爬上來,巴黎的街道全都暗下來。
科裏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又想起剛剛那個問題:“阿黛爾,你剛剛說你在等誰?”
我猶豫了一下:“格雷諾耶。”
“格雷諾耶?那是誰?新來我們這塊的流浪兒嗎?”科裏舒舒服服地枕着手臂躺下,他喜歡吃完食物後這樣躺着回味,只是這一次他被什麽東西硌到腦袋,有些怨憤地拿起來一看。燙金的法文字母他一個也看不懂,于是問我:“這是什麽?”
“這是聖經,”我耐心地向他解釋,“有一次我在教堂門口,一位神父給我的。”
“他可真是好心,給我們這個還不如給幾塊小甜餅,”科裏撇撇嘴,毫不感興趣地放回去,“你剛剛說的格雷諾耶是誰來着?我又忘了。”
“是住在交易橋上的一個學徒,他能配制很棒的香水,”想起那次我看到他配制的神奇過程,我不禁有些眉飛色舞,“他非常厲害,是個天才,真的!”
“香水?那種熏死人的貴族玩意?”科裏再次撇撇嘴以表示他的不屑,不過大概是見我很興奮,他又耐着性子問了句:“他是哪家香水店的學徒,你說說,說不定我知道。”
“你肯定知道,他是巴爾迪尼家的,最近才聞名巴黎的香水師巴爾迪尼。”
科裏突然從棉絮上坐起來:“他家的?他家的學徒生病了,好像就是今天的事。也許就是你說的那個格雷諾耶?”
【讓·格雷諾耶】
我覺得身體很熱,很幹,身上有時候感到癢得厲害,有時候又痛得像是有千根針在紮。
這比上一次在皮革廠生的炭疽病還要難受。
四周都是黑乎乎的,眼睛睜不開,感覺有人一直在我的身旁走來走去,小聲說話。但是生病并不影響我的嗅覺,我還是能聞到巴爾迪尼的氣味,他好像着急得要瘋掉。
香水店裏每一種未被密封的香料我都能聞到,檸檬香、蘇合香、玫瑰、茉莉……聞得越多,我越覺得沮喪和絕望,我想保存玻璃涼爽的氣息、生鏽鐵鏈的冰冷又帶着淡淡血腥的味道,還有死貓的……
但是都被那個橋頭的小女孩說中了,我非但沒有成功,還炸掉了蒸餾的容器。
沒有,沒有方法能夠保存我想要的氣味,壓榨不行,蒸餾也不行。
那個女孩說的對,我不會成功的。
——這個念頭令我絕望,好像滅頂的潮水鋪天蓋地朝我湧來,這一刻、或者下一刻就要将我吞滅。
“對不起,格雷諾耶先生。”
一聲輕輕的嘆息在我耳邊響起。我病得昏昏沉沉,意識時而清楚時而模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長時間,這個聲音響起的時候我剛剛度過一場噩夢,因此分不清到底這聲音是來自現實還是夢境。
“我真沒想到你會病得這麽重,感覺下一秒就要死了,可我還沒像您提出我的請求呢。”
新鮮蘆葦杆和黴爛柑橘的氣味鑽進我的鼻孔,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時候,長了青黴的柑橘汁水被用蘆葦杆強行灌進我的食道。
冰冷的汁水令我的胃抽搐起來。
“雖然它發黴了,但發黴才是好東西,把皮也努力嚼了吞下去,你就會好的,請相信我。”
這次我确信在我耳邊聒噪的是橋邊的那個綠眼睛小女孩。
她是來欣賞我的失敗的嗎?
不管她說什麽,我都拒絕配合。
“嘿,阿黛爾,別碰他,他渾身都是膿瘡,會把你也感染的!”一個氣急敗壞的男孩聲音忽然響起,嗤,又是一個沒什麽氣味的兒童。
“但是他不肯把皮吃下去,這樣病不會好的。”
“得了吧,阿黛爾,你真相信自己上次退燒是因為一個發黴的橘子?我覺得我簡直是瘋了,居然陪你闖到巴爾迪尼老爺家裏,一旦被他發現,我确信我們都會被送監獄的!”
“科裏,可、可是我……”
這時候,我突然被嗆了一下,那女孩居然企圖強行把橘皮塞到我肚子裏,險些堵住氣管。
“糟糕,他在咳嗽,會把巴爾迪尼驚醒的,我們快跑!”那個男孩懊惱地低咒一聲。
“等一下,我再說一句,”我感覺嘴裏又被胡亂塞滿了黴爛的橘皮,那女孩急匆匆地在我耳邊快速道,“格雷諾耶,世界上還有別的提取氣味的方法,更好更完美的方法!不信你去問巴爾迪尼,你要是死了,可就什麽都學不到了!”
一陣輕微的悉悉索索響起,我感覺一陣冷風從窗口灌進來,很快又被關上。這時候從樓上傳來咯吱咯吱的木板被壓聲,巴爾迪尼的味道越來越近。一塊手帕蓋上我的額頭,巴爾迪尼的嗓音很沙啞,有濃濃的倦意:“什麽也沒有,是我太驚覺了,該死,又是噩夢。唉……上帝保佑他好起來吧,只要……無論什麽我都……”
他嘀咕着什麽,聲音越來越小,我聽不太清,不過我也不感興趣,我努力把那個女孩塞進我嘴裏的橘皮嚼爛吞下去,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一口氣塞那麽多,差點沒把我噎死,而且雖然我不在乎食物的味道,但不得不說橘皮真的不好吃,更何況它還是發黴的。
“哦,上帝啊!他的嘴巴在動,親愛的讓,我的寶貝,你醒了?”
我睜開眼,眼前是熱淚盈眶的巴爾迪尼,我發現自己被挪到了店裏最偏僻角落的雜物房,又潮濕又窄,大概是怕被我傳染。
該死的黴橘皮終于被我完全咽進了肚子,我終于能夠開口說話。
“請您告訴我,為了取得一個物體的香味,除了壓榨和蒸餾外,還有別的辦法嗎?”
“是的,當然有辦法,”巴爾迪尼非常激動,喃喃自語,“我真的不是在做夢……”
“哪種辦法?”我提高了音量,不想再聽他的自言自語,我需要立即得到答案,我希望那個女孩沒有騙我。
“有三種辦法:熱提取法、冷提取法、油提取法……”
他後面還說了很多,不過我沒有聽得很清楚,知道這些就夠了
“在哪裏?”
“在南方,主要是格拉斯市。”
“好的。”我滿意地閉上了眼睛。
她沒有騙我。
我想,等我能夠起床,應該去她說的那個橋墩下見一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