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好
【阿黛爾】
當我從科裏嘴中知道格雷諾耶病了的時候,我的心咯噔一下。
如我們這樣窮得一無所有的人,小病自己咬牙抗過去,真正到了起不來床的地步,那一定是很嚴重大病。
格雷諾耶對巴爾迪尼來說還有很大的價值,巴爾迪尼會為他請醫生,這我倒不擔心,可是巴黎大多數的醫生也只會放血和祈禱,救不救得了人命,全靠上帝。
所以,當我不得不出去找食物的時候,我請求科裏幫我關注那間香水店的情況。科裏是聖嬰公墓的孩子王,很多流浪兒都聽他的,即使他不在,別的孩子也會為他關注。所以只要他答應,我就很放心。
糟糕的是,情況并不如我所希冀的那般順利,格雷諾耶的病非但沒有好,反而越來越重,不用看別的,只要看巴爾迪尼每日的愁眉不展,就知道情況越來越糟了。
他會死嗎
我想幫他,我不希望格雷諾耶就那樣死去。這并不僅僅是為了我那個還未說出口的小願望,還因為我覺得內疚。
我覺得他這場重病,說不定就是因為我在橋上對他說的那些話,打擊到了他。
天才的心靈捉摸不透,說不定他就是這麽的……脆弱呢?
“阿黛爾,剛剛有醫師從巴爾迪尼老爺家出來,我打聽到了,格雷諾耶、格雷諾耶……”科裏拿手撐着自己的膝蓋,氣喘籲籲:“患了萬種梅毒性瘡瘡變異症,并發晚期化膿性麻疹,一句話——等待上帝召喚吧!”
虧得科裏能死死記住那些生澀的醫學名詞,我猜他跑得這麽快,是怕自己過一會就忘了。
“科裏,你記得上次我發高燒,你喂我吃的那種柑橘嗎?”我想了一下,仰起頭對他比劃:“就是那種有半邊的皮都發黴了的,你是在哪裏找到的,現在那裏還有嗎,我要一模一樣的,發黴的那種。”
科裏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阿黛爾,你在拿我打趣嗎?我聽人說,高燒吃點水果能補充能量,但是那時候又找不到新鮮的,只能給你拿來發黴的柑橘。”
“不、不,你誤會了,”我連連擺手,“我就是要那一種發黴的,它很有用,能治病的。”
科裏睜大了眼睛,他瘦小的臉更加襯得他的眼睛大得吓人:“你不是在對我開玩笑吧,阿黛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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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這麽說,但他知道我不愛開玩笑,而且他總是确信我懂得很多——比如能讀聖經和講童話故事,起碼他覺得這是很厲害的。所以,盡管半信半疑,他還是為我找來了那種柑橘。
“找了半天,只剩這兩個落在角落的,”科裏想了想,補充說,“其他的都被大家分走吃掉了,有很大一箱爛水果。”
“好的,謝謝。”我長舒了一口氣,接過兩個發黴的柑橘,像捧着寶貝一樣,朝科裏笑笑。
當天晚上我們就趁夜潛入了巴爾迪爾老爺家,科裏知道他家地下室的通風窗有螺絲松動,他自告奮勇帶我進去。
我猜他肯定是想見見被我稱作“天才”的這個家夥,到底長得什麽樣。因為見到卧在木板床上瘦弱的格雷諾耶,科裏明顯發出一聲失望的嘆息,嘟囔道:“原來就這樣啊……真醜……”
我倒覺得格雷諾耶長得并不醜,只是他身材不高,又很消瘦,常常習慣性弓着背,給人一種怯生生的感覺。而且生過皮膚性炭疽的後遺症導致他後脖上有黑疤,長年一身灰不灰、白不白的衣服,一看就是可憐的貧窮學徒。
我對他的長相也印象不深刻,但他的眼睛我記得,深邃而澄澈,如孩童般天真,又有種固執己見的堅持。
在巴黎,我幾乎從沒見過這樣一雙特別的眼睛。
*不過現在,孤獨的一盞油燈下,特別的那雙眼睛緊緊閉着,從臉部到身上的裸露部位,四處都是膿瘡,仿佛皮膚上的毛孔都不夠用似的他的身體布滿了這些紅色的小水瘡,其中許多破裂了,流出水狀的膿,然後又重新脹滿,其他的則發展成疖子,腫脹得大大的,呈紅色,像火山口一樣裂開,噴出粘稠的膿和帶有黃色粘液的血來。
看上去活像個從裏邊被用石頭砸死的殉難者,身上有一百處傷口在流膿。
這何止是不好看,确實能稱得上醜了。
要挺住,阿黛爾,千萬不要吐。
我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走過去,試着把柑橘擠爛後,将汁水從蘆葦杆裏灌進去給他喝。但是後來我又想,主要的那種抗菌物質在黴上,它或許應該叫做……什麽黴素之類的,我記不太清。但我想科裏确實誤打誤撞,恰巧找到了生着這種特別菌類的柑橘,不然我的高燒不可能好得那麽快。
所以我又開始把長黴的橘皮往他嘴裏塞。這個過程實在有點惡心痛苦。
說來可笑,我明明自己還是一個只能縮橋墩下的可憐流浪兒,卻企圖做巴黎的醫師都做不到的事情。
但凡事不試一試,又怎麽知道呢?
我握緊胸前母親留給我的金色吊墜,那是她留給我的唯一遺物,我握着它祈禱,希望格雷諾耶快些好起來。
【讓格雷諾耶】
“你好。”
我站在那裏想了很久,在想怎樣開口比較好。我不常有和人主動搭話的經驗——除了以前在制革廠給人送皮革的時候。
但現在的情況可和送皮革不一樣。
最終我還是認為“你好”比較省事。
“格雷諾耶先生,你好!”她大概讓背後的我吓了一跳,猛然跳起來,緊接着很興奮地轉身,伸出手臂,差一點就要抱到我。
不過我往後退了一步,躲開她。
“很高興看到您痊愈,”她拎着自己黑兮兮的裙子,做了一個小淑女的敬禮,高興地笑道,“我就知道我的藥是有用的!”
藥?她是指那兩個發黴的橘子?
我不知道應該作何回應,于是我朝她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開。
“喂,你、你為什麽走?等一下,我、我還有話沒有說呢!”
好吧。
我停下來回頭看她。
她睜着那雙大大的深碧色眼睛瞪我:“我還沒說完呢,你就這樣走,也太沒有禮貌了吧,好歹我前幾天才救了你啊!”
沒有禮貌?我疑惑了一下,沒有人教過我什麽是禮貌,或者以前認字的時候講過,但我不聽。沒用。
“你說要我來見你。”我說。
“是,可是……”她盯着我半天,嘆了口氣,“你該不會以為我就是要見你一面而已吧,我當然還有話要說啊!”
“我……我的嗅覺不是很靈敏……不是天生的,因為高燒的緣故,雖然活了下來,但是很多以前都聞到的味道,現在都聞不到了。這其實也不是壞事,因為巴黎的很多味道都很難聞,聞不到正好。哦,對不起,我不是說你鼻子靈是壞事,只是……”她咬了咬唇,低下頭揪着裙子,一只腳撓着自己另一只腳丫,忽然不說話了。
我覺得她果然很奇怪。
每一個經過我的鼻子探察的人,我都能知道他們大概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們想要什麽。就像我以前那個制革廠的老板,我在聞到他的時候就知道他是絕對不能忤逆的,不然我一定會被卻弄死。
但是我不知道這個小女孩要幹什麽,真是奇怪。
不過她說她的嗅覺不好,正常人能聞到的氣味她卻聞不到,這讓我不由得有點鄙夷,當然我不會将我的想法說出來,少說話總是代表着安全。
“我那天偷偷跑進巴爾迪尼的商店,只是好奇,去看了一眼,我看見你在做香水,過程很神奇,真好看……”她學着我倒玻璃瓶的樣子比劃着,眼神亮晶晶的,“我也想有一瓶香水,是我也能聞到的,味道要令人覺得很舒服很快樂的那種,你能為我做一瓶嗎?”
“不過我沒有錢,”她的眼神突然黯淡下來:“抱歉,我不能用錢買下你的香水。”
她要香水?
我沒有立即回複她。
我從随身的口袋裏掏出一小瓶淺黃色的液體和一塊帕子,巴爾迪尼教我把香水灑在手帕上,然後迅速把手帕掠過鼻子,如此嗅聞據說是最專業的方式。
其實我覺得有點可笑,但為了不讓他覺得我是異類,我還是照做了。
我把沾過香水的帕子放在她的鼻子下迅速掠過,留下一陣淡淡的清香,這是我今天早上才調制的“迷霧的森林”。
這種味道令我覺得寧靜而陶醉,然後我問她:“你聞到了嗎?”
她的眉頭輕輕皺起:“好像有一點,但是那塊帕子過得太快了,我都忘了是什麽氣味。你把那個香水瓶子給我吧,我對着瓶口聞,那個比較濃郁,我肯定能聞出。”
她一臉信誓旦旦地看着我。
我啞口無言。
因為揮發的時間差別,香水的氣味是分層次的,有前中後,她如果對着瓶口聞,我無法想象她聞到的是什麽味道,但那一定不是我想呈現出的氣味。
雖然她說她還殘留一些“聞”的能力,但是對我來說,她和沒鼻子的人無異。
我想我還是離開比較好。
“不可以嗎……屬于我的香味……”
她安靜地看着我将瓶子和手帕收起來,失望地拿那雙綠色的眼睛注視着我:“可你是天才啊……”
“天才?”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我,即使我如此确認自己的與衆不同,她的這句話令我情不自禁地停了下來,在臨走前又耐心地看了她一眼:“為什麽?”
“你問我為什麽?”她反過來奇怪地看着我:“哪有什麽為什麽?天才就是天才,你的嗅覺是上帝的賜福,與生俱來的天賦,這是上天給你的禮物啊!”
她說的那麽自然,好像我生下來就該是上帝的寵兒一樣。
事實我壓根不是,我出生就被母親丢棄。
嘿,格雷諾耶,我對自己說——問完了,走吧,不要再見這個古怪的小女孩,怎樣?喂,格雷諾耶,你站在那裏幹嘛,為什麽還不走?
“那個……我要試試,試試才知道。”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想離開,腳卻像在原地紮了根一樣,我幹巴巴地回答她:“不一定能成功。”
她卻馬上開心地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會成功的,不是今天,也是明天,反正你總會成功的。因為你是格雷諾耶啊!”
不知道她是打哪對我來的信心,我覺得渾身都像有螞蟻在爬一樣,非常不自在。我想快點離開,她目光灼灼的視線讓我覺得每一秒都是煎熬。于是我胡亂點了點頭,弓着身子轉身邁開步。
她又在背後匆匆叫住我:“等一下,格雷諾耶先生,你還不知道我叫什麽吧,我叫……”
“阿黛爾,”我接話,“我知道。”
那天晚上,我聽見那個男孩這樣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