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讓?格雷諾耶】
當我注意到她的時候,我猜她可能已經在交易橋上蹲了半個月,或者更長的時間。如果不是她主動喊我,我可能會一直忽視她。
因為我一向不喜歡用眼睛去觀察,而她又只是一個約莫十歲的兒童,雖然身上有着流浪兒常有的食物酸腐和肮髒泥土的氣味,但孩子本身卻是淡而無味的。
這應該就是我忽略她的原因。
因為比起眼睛,我更習慣用鼻子去感受一切,它能告訴我更多的東西。
我喜歡閉起眼睛,微昂起頭鼓動鼻翼,捕捉巴黎這個混亂不堪的城市裏的每一點氣味,就像女人收集首飾、男人收集金錢一樣,我收集氣味。
如果将氣味形容成連綿不絕的細線,那麽微風将氣味的線頭吹給我,只要那麽一絲,我就能緊緊抓住,不停地吸,把它吸進去,然後永遠保存在自己的腦子裏。
我的腦海就是一個龐大的氣味博物館,裏面收藏了幾百萬種氣味,我還能在想象中将它們随機組合,變成各種奇異而美妙的味道。
而我名義上的師傅——香水商巴爾迪尼,他根本不相信人的鼻子能夠靈敏到這種程度,直到我将那種聞名巴黎的香水“阿摩耳與普緒喀”原封不動地調配出來。
我不記得那一刻他的表情,但他渾身散發的氣味裏都充斥着驚愕和嫉妒,我将把這種味道牢牢保存下來。
我不需要配方,不需要試管和量杯,不需要滴管,我可以将任何香料看似随意地傾倒在酒精裏。可其實只有我知道,自己對它們的劑量掌控是多麽精确,我的鼻子比任何試管和量杯都更管用。
巴爾迪尼靠我賺了大錢,出了大名,垂垂老矣的家夥重新因此煥發活力與生機。
但他絕不會讓別人知道我的能力。
不過我也壓根不在乎。
我只想從他那裏學到更多、更多保存氣味的辦法,比如如何用分離漏鬥,把檸檬殼榨出的純正油從混濁的漿粉中分離出來,比如分離潤發油和制造、過濾、濃縮、提純與精餾擦劑。我腦子裏的氣味博物館中的藏品實在是太多了,我想把它們一一用香水的方法保存下來,還可以把它們随意組合成任何美妙的味道。
想象一下,如果我真的成功,那将多麽美好,一個屬于我的氣味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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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會成功的。”
當這個稚嫩的童音響起來的時候,我正抱着一個麻布袋匆匆走過塞納河的岸邊,那個聲音來自交易橋上,聽到的時候,我的腦子有那麽一瞬間的空白,幾乎無法思考。
她是在和我說話?
太奇怪了,居然有人會主動和我說話。
無論我是從弗爾大街最擁擠的菜市場走過,還是從寧靜的聖母院庭院裏經過,都不會有人注意到我,基本只要我不發出聲音,我就能夠被當做是隐形人。
我不知道原因,但事實就是如此,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除了讨厭我和差使我的人之外,與我毫不相幹的人都不會關注我。無論是厭惡還是喜愛或者熱情,這些情感都不會屬于我。
所以當這個明顯是對着我發出的聲音響起時,我覺得很詫異。清晨的巴黎幾乎還在沉睡中,這座交易橋上還沒有任何店鋪營業,更沒有什麽人,所以她只可能是對我說的。
難道我的麻袋裏裝了什麽屬于她的東西,因此她才注意到了我嗎?
不,不可能,這些都是塞納河岸垃圾場裏撿來的廢物,都是別人不要的東西。
我生平第一次對氣味以外的東西産生了好奇。在我擡起頭來看她之前,我先用鼻子聞了一下——我習慣這樣做,每個人的不同氣味能讓我了解這是一個怎樣的人,要怎麽和他/她對話。
可是她沒有氣味。
我聞到她的衣服上燃燒的丁香樹葉和酸油漬的味道,她光着的腳板上泥土的氣味,還有……
但是就是沒有她本人的氣味。
于是我擡起頭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阿黛爾。
她看起來只有十歲,或者要大一些,流浪兒都發育不良,看起來比一般人要瘦小。但她确實還是個孩子,一頭短短的黑發亂糟糟的,還有跳蚤在裏面做窩,她的臉上也有一道道的黑印子,讓人看不出來她長什麽樣。
但她有雙深邃美麗的碧綠色眼睛,此時她正用這雙眼珠安靜地看着我,好像看穿了我想做的一切。
第一次見面,我并不喜歡她,或許是因為她沒有氣味,也或許是因為她那雙太透徹的眼睛,讓我感到了威脅。
“嘿,先生,你這樣做是不會成功的。”見我沒有反應,她似乎有些着急,又往前走了兩步,又重複說了一遍。
我确定我不認識她。
“你……在聽我說話嗎?”她睜着那雙大大的碧綠色眼睛,晶瑩透亮,她瞪着我的時候,我在想它的顏色真是漂亮,可惜沒有我喜歡的氣味散發出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主動找上我,但我決定不理會她。
我猜她也許是個瘋子,因為只有瘋子才會這樣一本正經地和我說話。于是我拎着我的麻袋快步越過她,巴爾迪爾的香水店就在交易橋上,我要趁沒有活派給我幹的時候,快一點進行我的實驗。
“格雷諾耶先生,你真的不會成功的。”她再一次說道,十分篤定,好像還有一點……憐憫?我不确定,她沒有氣味,這讓我沒法确定她的想法。
這時候我已經走到了橋上,但不知道是出于什麽沖動,我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蒸餾的原理是将花草裏的芳香油分離出來。可是你麻袋裏裝的是什麽?我先前看見了,碎玻璃,生鏽的鐵鏈,還有一只死貓?它們沒有芳香油,你就算蒸餾上一百年也不可能分離出任何氣味來。”當我看她的時候,她一股腦說了一大段話,聽得我有些暈眩,我不太明白她所說的原理是什麽,但我聽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可以?”我抓緊了麻袋口,對她的話感到迷惑:“那你告訴我,什麽方法可以?”
說完後,我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置信,我從未就保存氣味的事情和任何人做過交流,現在卻和一個素未謀面的流浪兒在這裏談論如何保存死貓、鐵鏽和玻璃的氣味。
“這個……我也不知道……”她皺了一下眉,眼睛好像突然沒有了焦距,失落地喃喃說:“有很多事……我都不太記得了,很多事情……”
我抿了抿唇。
不管她怎麽說,我都要親自試試。
“呃……那個……格雷諾耶先生,”我離開的時候聽見她在扯着嗓子喊我,童音尖銳而急促,“如果不成功,你能來見見我嗎,我、我有話想和你說!我就住在這座交易橋墩下。”
古怪。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她知道我,而我甚至沒有關心她的名字叫什麽。
【阿黛爾】
我是阿黛爾,但我也可能是叫夏什麽的某個人——這或許是我的上一世。可我記不太清,很多記憶都十分模糊,飛機、火車、電腦之類的,感覺像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它讓我覺得我和其他的流浪兒并不一樣。
但實際上并沒有任何不同。
一樣地睡橋墩或者墓地,一樣從垃圾堆裏或者野狗嘴裏搶食,一樣不停地追在某個貴族婦人的腳邊請求施舍。
但是非常奇怪的,關于“我是阿黛爾”的記憶倒是一直很清楚,我記得我只在出生前後見過幾次父親,那屋子很豪華,也許是貴族的住所,但我的母親卻是來自東方的、身份不明的婢女,因此我是不被承認的私生女。
不知道母親出于什麽目的将我帶走,她抱着我一路流亡,只靠洗衣服和做針線活為生,一場猩紅熱奪去了她的性命,但是我卻活了下來。
因為沒有受洗也沒有登記,福利院接受我是得不到津貼補助的,他們不要,所以我只好去當乞兒。
聽說孩童要從三歲以後才開始記事,而我從出世起就有記憶,這讓我覺得我該是不平凡的。
或許我那位來自東方的母親是個女巫,這也說不定。
注意到格雷諾耶,那只是一次偶然。
我那天實在是餓得不行了,高熱剛退,寒冷導致的感冒發燒沒能奪取我的性命,但連續幾天躺在橋墩下不覓食,我的肚子已經受不了。那天清晨,我碰巧發現交易橋的一家香水商店的後門沒有關緊,我就悄悄地溜了進去。
我步子輕,動靜小,沒人發現我。偷了放在桌上的兩塊吐司和一個雞腿,我心滿意足地準備離去,卻聽到這樓下的地下室有瓶罐碰撞的聲音,清脆響亮。
天剛剛才朦朦亮,就有人在配制香水了嗎?
我難得地被激起了一次好奇心。
我十分小心地走下樓梯掌握,看到一個少年在地下的香水工作室裏忙碌,櫃子上四處都擺滿了瓶瓶罐罐,我依稀能認出上面貼的标簽有“橙花、甜檸檬、丁香、摩香、茉莉花……”
這個少年很瘦弱,穿得不比我好多少,而且他的背總是習慣性弓着。此時他正吃力地把又大又笨重的酒精玻璃瓶舉起來,奇怪的是,他不用量杯就直接把酒精從大肚玻璃瓶倒進漏鬥。
随後最令人驚奇的事情發生了。他毫無選擇地擺弄滿滿一櫃子裝着香精的瓶子,把玻璃瓶的塞子拔出,拿到鼻子下聞一秒鐘,然後從這瓶子裏倒出一些到一個大肚瓶裏去,再從另一個瓶子裏用同樣的方法滴一些。
就像在煮湯,但卻完全不懂廚藝,只是随意亂扔,做成一鍋大鍋燴。
我知道制作香水需要液管、試管、量杯、小匙和攪棒等等,別問為什麽我知道,反正我就是知道。但眼前這個弓着身子的少年卻完全不需要這些精致的程序,他像是一個闖入香水制造室的胡鬧的孩子。
但我卻對此感到着迷。
他令我覺得配制香水是一門藝術,每一種香料都好比一個音符,而他則用天賦般的才能将它們随心所欲地組合起來,最後彙成的樂章卻是驚人的美妙優雅。
這時候,我忽然想起,流浪兒們偶爾聚集在一起談起自己的見聞時,有個孩子說起突然聞名巴黎的巴爾迪尼,曾經嘲諷過這位香水商容易過敏的鼻子、差勁的嗅覺,和他突然決定收留的制皮革的夥計。
那個夥計,就是這個少年嗎?
當他最後搖晃瓶子,馬上就要制作完成的時候,我沒有再留下來觀看,反正我也聞不出來什麽,因為高熱毀掉了我三分之二的嗅覺。
可是很神奇的,整整一天,這個少年制作香水的過程都在我腦海裏不斷浮現。我好像這時候才突然意識到,這個少年是個天才,一個氣味的天才。
他就是讓?格雷諾耶。
我觀察了整整一周,才知道少年的名字,因為他實在是太不引人注目了,幾乎沒有人會喊他、和他說話——除了他的財迷師傅巴爾迪尼。
我猜測巴爾迪尼根本沒有任何才能,他所有廣受好評的香水都是格雷諾耶做的,而他卻還讓格雷諾耶睡地下室,穿破爛的衣服,吃硬得不行的面包。
于是我開始好奇,格雷諾耶有這種獨一無二的才能,為什麽不反抗巴爾迪尼,為什麽不自己去賺大錢呢?
當我越來越對他好奇的時候,我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我想請求他為我專門制作一種香水,一種我能清晰聞到的香水,這樣在流浪的漫漫日夜中,總有一種芬芳的氣味能鼓舞着我,不致讓我因為大半喪失掉的嗅覺而絕望。
我居然會有這種浪漫的念頭,或許我真的不應該是一個流浪兒。
這一天早上,我從一個不引人注目的橋墩處醒來,我發現格雷諾耶正把死貓的屍體、生鏽的鐵鏈和碎玻璃渣收集到麻袋裏,他是想把它們的氣味也變成香水?
這是不可能的,這不符合化學原理!
什麽化學原理,這是什麽奇怪的東西,我怎麽又會知道了?
不過,這一次我沒有忽視突然冒出來的奇怪概念,因為我想借此機會和他說上話,我想認識他。
可是他好像對人很警戒,也不太喜歡我。
沒關系,不着急。看着他拎着麻袋匆匆走遠的背影,我期待地想着,他一定會失敗。
這樣我就能再次和他說上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