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寶鈔
祁元詢和太子兩個人去面見天子的時候, 天子并沒有對這個請令諸王、公主奉養其母疏表現出什麽反應。
或者說,天子平靜過了頭。
老爺子沒有說自己的意見,反倒是用比平時稍顯虛弱的聲音問了一個問題:“這是誰拟的奏章?”
祁元詢抑制住自己想捏袍角的沖動, 靜立在太子身後離他有半個身子遠的地方:“回皇爺爺,是孫兒。”
“哦,詢兒啊, 你怎麽會想到這個的?”
祁元詢原本是覺得此事十拿九穩的,可是天子如今平靜過了頭, 他卻漸漸覺得有些慌了起來。
“孫兒想着, 母子天倫……”祁元詢亂七八糟地胡謅了一通, 什麽有了兒子以後對親情有了新的了解, 什麽自己自幼在京師與年少的諸王皇叔們交好、如今自己與父母阖家團聚、若皇叔們未來有機會奉養其母豈不美哉,還有什麽公主與驸馬成婚後,公主奉養其母,天家公主也能得到更好的關注, 防止驸馬言行不端使公主受委屈之類的事情發生。
理由很高大上,細論起來, 其實還是有點扯的。
天子對祁元詢的理由照單全收, 卻抛給了他另一個問題:“朕在泉下若無人伺候, 感到寂寞了, 又該怎麽辦呢?”
一旁的皇太子看着天子只挑着祁元詢問,還問到了這個點, 在邊上不由得一陣着急。
若讓皇太子來說,天子九泉之下寂寞了,那就送人下去陪他嘛, 多大點事啊!
可是換成自己這個傻兒子, 還真不一定會說出什麽話來!
“皇爺爺身體強健, 如今不過是偶染小恙,何以說出這樣的話來?”祁元詢一開口,皇太子的心就放下了一半,總算兒子沒有傻到底,但另一半的心還是懸着,得看祁元詢能說出什麽樣的話來,“況且,恕孫兒失言,皇爺爺若見到了皇祖母,怕是想不起這些後宮佳麗了。”
祁元詢所說的皇祖母,自然是天子的發妻、孝慈皇後。
他這個回答自然是取了巧,但天子還就聽得順耳。
孫子贊他與發妻情比金堅,天子自然高興,也就沒繼續問下去,而是轉向了太子。
若說天子在祁元詢這個孫子面前,展露出的面貌更多的屬于祖父這個角色,那麽當他在和太子對話的時候,更像是君臣對話而不是父子交談。
祁元詢說話能得天子認同,主要是因為他是天子孫子,天然就更多一份寵愛。
至于他爹,前有受寵長兄,後有受寵幼弟,能成為天子諸子中聲望最隆、聲名最賢者,當然是因為能力極強。
天子與太子二人交談過程,祁元詢都仔細聽着,過了約莫一刻鐘,兩人才定下了處理方案。
不少原定殉葬的妃嫔都是諸王、公主的生母,既然太子不需要天子令其殉葬、肅清後宮,那人當然就留給他了。
可是陵寝之側什麽都不随葬,那也有失天家氣度,便似後世發掘出的始皇陵一樣,随葬各種類型的傭,又按照建議,陵寝附近為各大臣、妃嫔預留了随葬空間。
殉葬之事解決,後續一切工作由太子接手,寫了奏疏的祁元詢還是沒逃過爺爺“愛的關心”。
他被天子派去主管寶鈔貶值一事。
當然,這裏面還有太子的意思。
祁元詢這個太孫太會找事,就算最後對東宮有利,太子還是被他的膽大妄為吓了幾回了。
如果放在祁元詢的前世,他爹一定會送給他一個稱號:熊孩子。
這回天子倒是和太子一樣的想法。
天子和太子已經算是典型的政治生物了,祁元詢卻還沒有修煉到家。
不管他的說辭有多完美,在天子和太子看來,他胡亂散發好心的次數也還是太多了,若是被儒臣把住了脈,帶成了宋仁宗那種唾面自幹類型、被大臣數次打臉都能忍下來的“明君”,那就是天家不幸了。
是以這兩位,這回要好好挫挫祁元詢的銳氣。
既要挫祁元詢的銳氣,好生磨煉他一番,又不能磨煉壞了,讓別人留下一個皇太孫不堪重任的印象,這任務自然要精挑細選。
太簡單的不行,太難的也不行。
幾番選擇,最後選中了寶鈔貶值一事。
這其實不是個新鮮事,宣武八年,寶鈔剛發行的時候,一貫值米一石,和一貫銅錢的價值是完全相等的,可是越到後來,這寶鈔的購買力就越不濟,面值與實際使用價值越發不相匹配了。
朝廷為了維持寶鈔的購買力,屢發诏令,又做出了種種限制措施,這也不是什麽新聞了。
饒是如此,寶鈔的購買力依然每況愈下。
朝中這麽多的優秀人才在天子帶領下都只能勉強維持的事,讓太孫來主持,若要有什麽新意,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這也是天子和太子的目的。
既讓太孫知曉了挫折的滋味,也不會讓太孫因為處理事情不力而留下無能的名頭。
祁元詢:我真是謝謝你們了啊!
若祁元詢是純粹的古人,還真找不出什麽有新意的處理辦法,可是他的前世是現代人啊!
若說長久解決寶鈔貶值的方法,他還真能找出一個來。
寶鈔,其實和現代官方發行的紙幣并無多大的區別。
國家有“鈔法”,規定了寶鈔的發行、流通等一應事宜。
寶鈔的材質固定,為桑樹皮紙,外觀呈青色,如後世一樣,為了防僞,有專門的龍形花紋與防僞篆文。
同時為了防止僞造寶鈔,朝廷量刑非常嚴格,一旦有人被查到,便是死罪,主動舉報的,舉報人則有重賞。
寶鈔的發行使用等許多方面,朝廷都考慮到了沒錯,但是寶鈔的價值愈發貶值,流通受到影響,也絕對是朝廷自己的問題。
中國是世界上最早使用紙幣的國家,交子、會子、關子、交鈔、寶鈔等,都是前朝發行過的紙幣名稱。
天子窮苦出身,一應典籍,大部分都是照搬的先人,寶鈔也不例外。
前朝原朝便發行過寶鈔,說來慚愧,前朝的寶鈔貨幣貶值速度比本朝慢,在最初發行的一段時間,其寶鈔價格一直很穩定。
維持寶鈔價值穩定的訣竅,就在前朝的一條兌換制度上——其以白銀為本位,任何持交鈔、寶鈔者皆可按銀價到官庫将之兌換為白銀。
本朝為了維持寶鈔價格穩定,甚至于規定交易不可使用金、銀、實物,只可使用寶鈔與銅錢。
因此遇上大額交易,百姓只能使用銅錢。
若是寶鈔價格穩定也就算了,祁元詢記憶裏的紙幣、線上支付,道理也都是差不多的嘛!
可問題是,本朝的寶鈔只出不進,又不兌現,價值根本是沒有保障的!
而且紙幣使用多年後,不比銅錢等金屬,舊、破、爛的情況很多,“倒鈔法”倒是規定了能換錢,只是對昏爛錢的界限定得太嚴,百姓們用寶鈔的時候,若是新錢也就罷了,舊錢的價值又得貶值不少。
總而言之一句話,國朝的寶鈔制度現在就出問題了,沒有金、銀做本位貨幣供以兌換,崩潰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整個大周也不是沒有聰明人,前朝就發行過寶鈔,為何民間對寶鈔的使用如此冷淡,自然是知道原因的。
開國初年,別說金銀了,就是銅、鐵,國朝都缺,實在是前朝搜刮得太狠了。
一開始大家一窮二白,發行寶鈔,百姓也不嫌棄。
國朝發放官員俸祿、組織北征、修建各種建築,所用的都是寶鈔。
當年自然是沒問題,可是國朝如今已開國二十幾年,算上天子稱帝前,天下承平三十多年,經濟早已恢複。
簡而言之呢,就是大家有錢了,看不上寶鈔這張紙了。
想要維持寶鈔的公信力,很簡單,開通兌換金屬貨幣的口子。
可是國朝的實際情況不允許啊!
銅錢也就罷了,以寶鈔如今的發行量,如果開通兌換的口子,朝廷能用作儲備金的就只有金、銀。
中國真的沒有那麽多的金銀!
漢朝之前,中國的金儲量還是很多的,但是漢朝之後,中國的金儲量明顯減少。
祁元詢還記得自己前世看到的新聞上,發掘出土的海昏侯墓陪葬品,裏面的金餅簡直不要太多。
西漢一個廢帝的陪葬就如此奢遮,與東漢史書上開國天子劉秀給功臣的賜金形成了鮮明對比。
都記上史書了,結果賜金少得可憐,放在西漢時代,那麽點賜金恐怕只是零頭。
不管中國的金是不是因為漢朝厚葬的風俗被大量帶到了地下,總之一直到前朝,中國都是比較缺乏貴金屬的國家,有許多的金銀都是通過貿易,從國外流入中國的。
本朝開國,簡直是百廢待興,與東亞金銀礦數量最多、産量極大的日本之間,又不像趙宋之世一樣有貿易,也談不上通過貿易讓日本的金銀流入國內。
所以寶鈔的貨幣兌換只能往後壓,現在緩解寶鈔貶值這個問題,祁元詢也只能治标不治本,先重申禁止金銀實物交易的禁令,再放開“倒鈔法”的限制,不管怎麽樣,舊錢可換新先實行起來。
反正寶鈔都是用紙印的,“倒鈔法”發行了又将舊錢換新的界限規定的那麽死,怎麽着,省下來的白紙能當金子花?
太孫有令,天子和理政的太子都不在意,那底下的人自然是照辦。
事情進行得順利,但祁元詢知道這只是揚湯止沸,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像前世現代那樣,國家擁有大量的金銀儲備,能讓貨幣保值,得到百姓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