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須彌琉璃鏡
道人怕打得不夠痛快,縱身出了寝宮,晝景化作一團焰火緊随其後。一黑一紅,彼此映照,照出濃郁的色彩。
一滴冷汗自太子殿下腦門落下,冷汗打濕內衫,不敢想若晝景晚來一步,等待他的會是什麽。好半晌念起吓暈過去的太子妃,半跪在那,搖晃她肩膀:“阿語,阿語醒醒!”
今晚無星亦無月。雲層深厚,烏雲籠罩蒼穹,風是冷的,倏爾落了瓢潑大雨。風雨大作……
憐舟回到床榻身子蜷縮着,被衾裹着單薄的肩膀,一頭青絲有了些許淩亂,她的指尖有點涼,手掌攏着,往手心吹了口氣。
叩門聲忽然傳來。她一怔,下意識喊出聲:“阿景?是阿景嗎?”
門外的人一瞬沉默,聲音隔着門傳來:“憐舟,是我,阿景出去了嗎?”
“花姨?”驚訝婦人為何到此時還未歇下,憐舟掀開錦被,披了晝景換下來的寝衣,雪襪踩在木屐快步走過去。
門「吱呀」一聲打開,外面天色暗沉,看不清婦人臉色,憐舟将人請進來。
“花姨怎的這會來了?”
“我不放心……”果然見不到晝景人,婦人摸着心口:“我這裏跳得厲害,方才被噩夢驚醒。”
話說着,一道閃電從天幕劈下來,照亮了兩人隐約發白的臉。
內室中的人不約而同身子顫?栗,憐舟強行穩住心神:“阿景被夢驚醒,半個時辰前已經離開了。不知去了哪,不過以我推測,她應是和十五殿下背後那人交手了。”
婦人抿了唇,與少女面面相觑。
皇宮十裏外,九邪道人一口血噴出,肆意大笑:“晝景,你屠我弟子滿門之時可想過今日?今夜無星,你想向蒼穹借力,也得蒼穹答應才行!
你一朝覺醒,遲遲不肯歸位,此乃逆天而為!逆天之人,與我這邪肆之人有何區別?老天都不向着你,你拿什麽跟我鬥!”
一道陰濁黑氣氣勢如龍,晝景狠狠皺眉,耀眼的星火化作一柄利劍幹脆利落地朝黑氣斬去!
大雨嘩啦啦,肆虐的雨水沿着獸角屋檐沖刷而下。
晝府,內室,婦人一陣心悸,莫說是她,憐舟死死攥着手心,不安的情緒在隐秘處翻江倒海。她們都是晝景在世上敬之愛之的人,哪怕⒂醒緣牽連,心與心的距離卻最近。
閉上眼,憐舟感受到一股陰沉邪惡的氣息壓抑而來,她不适地喉嚨泛起一聲幹嘔,心底驀地湧上一個念頭:可惜,今夜無星。
婦人觀她如此,再也按捺不住,果決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去一趟玄天觀,除魔衛道是繁星等人的事。他們不出面,這事說不過去。”
“花姨,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亂葬崗,樹上烏鴉聒噪,偶爾有鳥銜了肉塊蹲在樹上大快朵頤。腐朽污穢的氣息彌漫方圓幾十裏,于九邪而言,這裏是絕佳的戰場。
晝景眉心焰火明明滅滅,她冷了臉:“凡修至邪之道的人,都該死。”滾燙的血珠順着手臂滑落,血水混着雨水蔓延過腳下三寸之地。
陰氣被灼燒,九邪道人面目扭曲:“別再掙紮了,長烨!降服于我,為我所用,我留你一命!”
“癡心妄想!”
劍光以出其不意的角度刺穿道人手骨,聲勢不斷,生生削下一條胳膊。
哀呼聲起,九邪怒聲嘶吼:“長、烨!”
憐舟步子一頓。
婦人緊張問道:“怎麽了?”
少女蒼白的臉隐在風雨交加的暗夜,她搖搖頭,只是感受到一股窒息的沉悶。
“快點,馬上就到玄天觀了!”婦人駕馬而行,憐舟頭戴蓑笠,縱馬跟上。
天光大亮……
直到第三日,消息無蹤的九邪道人道袍破裂狼狽不堪地踏入襄王府,見到李十五一聲「殿下」尚未喊出,一口污血噴作血線刺進百年柳樹。
頃刻間,生機盎然的
柳樹頓時枯朽。
李茗衣不是第一次見識他的陰邪,卻萬萬⑾牍他會以這副尊榮出現在自己面前,她冷聲道:“你去了何處?”
九邪慘白一笑:“去給殿下找增強妖丹藥效的引子。”
“果然是你……”
太子寝宮遭遇刺客,短短幾日,皇宮快要鬧翻天。
“殿下猜猜,貧道還給殿下帶來了什麽?”
李十五不是傻子,她笑了笑,掃了眼斷去一臂的道人:“是景哥哥把你打成這樣的?”
提到心上人,她倒是淺笑嫣然的模樣。
九邪道人忍着被烈火侵身之苦,額頭砸下豆大的汗,一口血再次噴出,整個人的精氣神迅速頹靡,啞聲道:“這方須彌琉璃鏡,獻給殿下。”
“須彌琉璃?”她接過鏡子,頓覺一股陰沉之氣往心口鑽,當即冷呵:“你敢給本王耍手段?!”
九邪心裏疊聲叫苦,暗道自己大意。
他還指望李十五登基為帝推行他的邪肆道法,人間建立道統千年、品級上等的道觀擁有萬座,他的至邪道方能大成。
怎麽可能會在此時對她不利?
李十五是他看重之人,撇開為她效忠之意,他心裏還打着收徒的算盤。是以被呵斥了,拼着重傷反噬的風險自指尖逼出一滴精血,黑色的血珠抹在鏡面,李十五這才感受不到邪氣侵蝕。
“精血之中有貧道意念,殿下眼下算是此鏡的半個主人。此鏡名為須彌琉璃,須彌之內自有天地廣袤,雖為琉璃,卻藏世間至極至惡之兇氣。
哪怕是長烨星主,進了此鏡也得承受蝕心之苦。
殿下切莫心軟,等個三天五天貧道「奪心散」煉成,介時,才是将他放出來趁虛而入的最佳時機。”
他一番籌謀甚好,李十五贊賞道:“道人好計謀。辛苦了,且去歇息罷。”
九邪道人慘白着臉退去,行至煉丹房,喉嚨嘔出腐爛的血塊。
此戰他元氣大傷道行損了一半,雖說占了天時地利将晝景逼入鏡內,但晝景傷勢顯然輕于他。
未歸位的星主竟然有此等能耐,他心有餘悸。
然而想到斬秋城秋家一門二百八十三口人,想到他的愛徒秋華岳,他眼裏升起滔天的不甘與憤怒:“好一個長烨星主!這次,務必教你折在這!”
襄王府內,李十五捧着須彌琉璃鏡愛不釋手,念頭一動,鏡面顯出人影,恰是盤腿打坐君子如玉的那人。
“景哥哥……”李十五笑得開懷,坐在閨房床榻,柔聲道:“景哥哥你傷得重不重?你放心,等你出來了,我幫你教訓九邪道人。”
琉璃鏡內,晝景充耳不聞。四圍侵擾的邪惡兇氣快要将她包裹成蠶蛹,黑沉沉。陡然一道火光刺破陰邪,卻見她眉心焰火熾烈。
李十五看着「他」,忍不住春?情湧動。須臾,心思一動,攜帶鏡子去了浴池。
“景哥哥,你看看我可好?”
鏡中人氣質凜然高貴,周身暈滿聖潔光輝,雙目緊閉,眉心微微攏着,流露出惹人憐惜的痛楚。膚白貌美,唇邊染了一絲幹涸的血痕,下颌尖尖……
玉貌花容,李十五心旌搖曳,喉嚨起了幹?燥,她吞?咽香津,輕聲道:“景哥哥,你不看我,那我叫給你聽,如何?”
無人應答……
那人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息更重。
李十五不怕他惱,又怕把人氣瘋,沉吟一二,到底收斂兩分,稍頃,浴池之內斷斷續續傳來暧?昧缭繞的餘音。
一道豔麗的血痕從晝景唇邊溢出,琉璃鏡震動,李十五眉染春?色,索性放開了聲音。她想,把人氣瘋了也好,總好過他凜然清冷,視自己于無物。
玄天觀……
繁字輩的道人齊聚一堂,各個面色凝重。
待繁星觀主睜開眼,婦人急忙問道:“如何?”
繁星搖頭:“不知……”
“不知?”婦人被氣笑:“你們玄天觀,可是天下第一道門!”
浔陽府裏傳來的消息,阿景那夜始終未歸,人既失蹤,問到繁星這來,卻得了一個「不知」?
繁星面不改色:“聖君之行跡非我等可窺測。但,據我所料,應是處境堪憂。”
不用他說,憐舟心裏已經有了推算。連着三日,她心口沉沉,她心裏惦念的唯有一人,此刻心卻如同被扔進泥潭深沼,窒息難忍。
她蹙了眉,柔聲道:“未知道長可願搭救我家夫君?”
“夫人言重。聖君身份尊貴,我等鞠躬盡瘁,舍身殉道也務必保聖君無恙。”繁星沉吟道:“繁木師妹、繁樹師弟,驅邪除魔。爾等随我走一趟罷。”
“是,師兄。”
繁木看了眼面有憂愁的婦人,寬慰道:“聖君誕生于星河,聖君可負星河,星河卻不會抛棄聖君。天有洪福。花袖,你莫擔心。”
花袖……
婦人一怔,屈身行禮:“多謝繁木道長。”
她稱她「繁木道長」,女道仰頭望天,默默無語。
有的人就是這樣,有緣相愛,無緣相守。但遇見,已經是一件令人慶幸的事了。
憐舟看在眼裏,緩緩垂眸,心裏默念一人的名,念了不知百遍千遍。
阿景……
連着下了五天的雨,今日又是陰雨連綿。
“十七殿下近日以來如何?”沈端一路在宮婢的帶領下穿過一道道宮門。
春末,尚未入夏,已歷多事之秋。陛下崩殂,太子受驚,晝家主失蹤,連番的大事攪得浔陽人心浮躁。
暗害陛下的奸人還未尋到,世家、皇室多多依仗的人忽然人間蒸發。侍婢想着幾日來殿下夜不能寐的憂思愁容,低聲道:“殿下似是一夜長大。”
一夜長大……
沈端的心猶被刀尖刺痛,加快腳步進入十七殿下的寝殿,見到了消瘦不堪之人。
“十七!”
李十七回過頭來,反應慢了不止一拍,她長發披散,未施粉黛,一身喪服,臉色竟比素衣還白。看到沈端,她眨眨眼,眼淚從眼眶淌下:“端端……”
嗓音嘶啞……
“端端!”
又是一聲喊。
宮人垂首退下,門關好,沈端上前兩步急切地将人摟入懷,摸着她一把瘦骨,心疼酸澀:“十七,我來了。”
“端端……端端……”李十七一聲聲喊她。
“我怕,我好怕……父皇去了,太子哥哥險遭刺客暗害,景哥哥去追賊人至今未歸,端端,我好怕,我的天快塌下來了……”
嬌縱任性的李十七終于被多變的世事教會了「怕」,沈端摟着她:“我和你一起面對,十七,我不抛下你。”
李十七這一生⑻過正經穩重的沈端說幾句讨人歡心的情話,可每次當她對這人愛極恨極之時,一個人坐在寝宮等天亮時,她在想,其實沈端是說過情話的,她說,我不抛下你。
為了這句話,李十七愛了她一輩子,也恨了她一輩子。愛恨難抵消。
此時她陷在沈端難得的溫柔,哭得撕心裂肺,似乎要把多日以來所受的驚惶一股腦發洩出去,然後堅強的、勇敢的,像個有擔當的大人一樣,去面對未知的未來。
抱着她,沈端輕柔地撫摸她脊背:“我在,十七。”
這一夜,沈端歇在十七殿下寝宮。
這一夜,憐舟帶着玄天觀的道人趕回浔陽。
這一夜,李十五滿懷期待地将昏迷不醒的晝景從琉璃鏡放出。
這一夜,注定漫長。
九邪道人辛辛苦苦煉制的「九霄醉」和「奪心散」整齊放在襄王閨房。
襄王殿下沐浴而出,白嫩的身子外面披了一層透明薄紗。她面容欣喜,裸着一對玉足來到榻沿,目光打量一身錦衣姿容秀美的良人,咫尺之距,竟不敢去碰。
“景哥哥……”
她喃喃低語:“還有半個時辰就到子時了。你會陪我的,對不對?真好,有你陪我。”
李茗衣卑微虔誠地跪在「他」身側,指尖顫抖地描摹眼前天人般的容顏,不敢觸碰,唯恐髒了他,又想完完全全得到他。
“景哥哥,我給你生個孩子可好?”
美色當前,她終于克制不住地呼吸緊促,小心翼翼擡起晝景後腦,将「九霄醉」一點一點緩慢灌進他喉嚨。
看着細窄的玉瓶貼在蒼白誘人的唇,看着瓶口傾灑出的酒水沾濕那截雪頸,慢慢滑落,沾濕他精致的衣領。
心癢難耐……
癡纏熱烈的目光一寸寸欣賞晝景完美無瑕的面容。幼時的驚豔,少時的愛慕,以至今時的瘋狂,她總算離他更近一步了。
「九霄醉」藥效極快,片刻,晝景睜開眼,妖冶的眸子席卷無雙豔色,神色迷離,褪去了冰霜冷傲,沖身側女子溫柔淺笑:“舟舟……”
李十五如鲠在喉,面色寒了一瞬,倏地笑道:“是,我是舟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