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天花板是白色的,旁邊的窗戶透進柔和的微光。淺黃窗簾是廉價的粗織布,窗框上的粉刷也脫落了幾塊。這不是他的房間。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旁邊的機器一直發出哔哔哔哔的聲音。李兆微輕輕擡了一下手,手臂麻木到不像是自己的,像是被塞進一具沉重的肉身。身下的床墊已經被睡出了形狀,硬硬的很不舒服。手臂上連着好多細細的透明管子,管子另一頭連在吊瓶上。透明的液體從管子裏垂落,一點點注入他的血管,心想,這應該是醫院了。
只是,究竟是什麽地方的醫院呢?
身邊椅子吱格作響,他緩慢轉頭過去,三個人,三雙眼睛,每個人臉上都是如釋重負的表情。三個名字緩緩在他心裏浮現。媽媽,弟弟和王嘉譯。
“嗨。”王嘉譯說。
李兆微想朝他笑一下,不過那笑容只在他的計劃裏。他清楚地感覺到臉上的肌肉并沒有動。媽媽松了一口氣,用手帕蓋住臉,在手帕後發出啜泣聲。
李兆微想說“媽媽別難過”,又想說“我沒事”。一開口才發現嗓子啞得像砂紙。那句話梗在他喉嚨口裏,怎麽都說不出來。這些人只是站着發呆,沒有一個想着他可能會口渴,需要補充水分。而現在他嘴唇都快幹裂出血,舌頭都快和上颚融為一體。李兆微放棄說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發呆。
他以為那是個漫長的夢境,原來不是夢,他确實和李兆敏一起摔下了四樓。
想到李兆敏,心髒輕微抽動。奇怪的是那抽動感并非憤怒,而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是孤獨。
在憤怒和暴力冰殼下,裹藏着深深的孤單。他生活在一種要人命的孤獨裏。恍如隔世的十年來,身在他鄉,眺望着陽光明亮的異國城市,心裏總是浮現起春寒料峭的安寧市,想起很遠很遠之外、細雨飄飄的安寧江。
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失去空間概念。他之所以能在美國過着近乎清心寡欲的生活,除掉李阿姨嚴格控制的部分,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經常失去意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最長一次的失去意識,發生在他寫本科畢業論文那一個月裏。他只記得自己上午八點就拎着電腦去了圖書館,等他再醒來,已經在一個陌生的卧室裏,對着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衣櫃。空氣中滿是陌生的味道。他從床上坐起來,橘黃色的夕陽照亮了床腳的地毯。他環顧房間,取過床頭櫃上的照片,是個眯起眼睛、笑出一個小虎牙的男生。
他離開卧室,客廳的時鐘告訴他,現在是下午六點半。他想,現在回圖書館還來得及。
但他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和手機了,什麽都找不到。他在客廳一直坐到九點,照片裏的男生才一臉疲憊的推開房間的門,和他面面相觑。
記憶裏只有零散的片段,他記得那個人在月光下閃爍的、野獸般的牙齒;褐色卷曲的頭發,明亮沉欲的雙眼,他的柯希,也有一雙這樣美麗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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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回了自己的衣服和手機,時間顯示為七天之後。
這七天像是夢境一般。
他回到李兆敏媽媽的房子裏,果然,房子裏已經炸了鍋,因為李兆敏的媽媽報了警,他的房間被徹底搜查。在完成醫院為數衆多的體檢項目、以及警方冗長的筆錄後,他不得不面對弟弟和李兆敏媽媽的二度巡查。
弟弟不住在李阿姨家。出于某種古怪的原因,弟弟喜歡李兆敏,但不喜歡李阿姨,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失蹤,弟弟保證不會踏進李阿姨的家門。
李兆微沉默地坐在沙發上,他真希望自己永遠沉溺在沒有記憶的昏暗裏。然而他的靈魂已經回歸了身體,茫然地等待着下一次出走。弟弟溫暖的身體靠着他,一只手搭在他腿上。
“哥。”弟弟說。
如果我死了,弟弟在這世界上就沒有親人了。李兆微想。他擡手把弟弟攬到懷裏,懷裏的骨骼堅硬修長,弟弟已經是大人了,被他抱一會兒,便像成年貓一樣尴尬的掙開,執拗地看着他。
“哥,有什麽事你都可以告訴我。”弟弟執拗的說,“你是不是要離家出走,你是不是又要離家出走!”
李兆微沒有回答。弟弟的眼睛憤怒地尋找着他的神态,片刻後,他恍然大悟地問:“是因為柯希嗎?”
不是因為柯希。李兆微想。不是因為柯希。
但他沒能說出口,弟弟的眼神越發憎恨。弟弟和柯希從來沒有見過,他不知道為什麽、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弟弟發自內心地痛恨柯希。
“柯希已經死了。”弟弟說,“哥,他已經死了。你就當他死了不好嗎,他有什麽好的,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斤兩,吸毒,拜金,長得又醜,他不值得你這麽喜歡!”
李兆微感覺自己已經不能發出聲音,渾渾噩噩,像是沉溺在深海裏,但他不能不出聲。
“不是這樣的。”他艱難地說,“柯希不是你想的這種人。”
“他怎麽不是。”弟弟恨恨地說,“哥,我不明白。你為什麽一直不喜歡李家,不喜歡大姐,不喜歡出國,好像你什麽都不喜歡,你究竟喜歡什麽?以前的日子?以前的日子有什麽好的,你可能不記得了,但我什麽都記着。他們總是會用誘導的聲音問:啊,那個男的來沒來?他來了,是和你媽媽睡?都有幾個人和你媽媽睡?爸爸當時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要是不想來,幾個月都看不見人。他來了,咱們就有錢,他不來,咱們就沒錢。我現在都記得初三交學費,因為李阿姨不讓爸過來。媽硬是一分錢都拿不出來……”
弟弟的聲音哽咽了,李兆微詫異地看着他。在他印象裏,家裏從來沒有因為錢的事情發愁。
“老師和我說了整整一個星期,每天都告訴我,該交學費了。可是我沒有錢,媽媽也沒有錢,就這樣一直拖着,有一天老師在課堂上說,雖然是九年義務制教育,但某些同學也太會享受義務了吧……”
弟弟哭了,淚珠挂在他長長的睫毛上。李兆微從來沒想過弟弟也會哭,好像八歲後弟弟就不再哭了。他笨拙地伸出手給弟弟擦淚,被弟弟打開。
“別摸我臉。”弟弟警告他。
“……怎麽了。”
弟弟忽然有點不好意思,指着眼睛周圍:“上周和大姐一起做了激光。”
李兆微驚愕地看着他。弟弟深深呼吸,揚起下巴調整情緒,他忽然覺得弟弟的鼻子弧度好像也和記憶裏的不一樣了。
“總之。我覺得現在非常好。”弟弟說,“現在我們有錢了,我再也不用為了交學費的事情發愁。媽媽也開心,大姐也開心,每個人都很開心,再說,你也是很開心的吧,開着車,住着豪華公寓,還能給那個誰買毒品。沒有錢,這些怎麽可能,你們估計只能在校園角落裏偷摸親一下。你就不能開心地過有錢的日子嗎?”
李兆微幾乎沒聽他在說什麽。一直盯着弟弟的鼻尖,以前的鼻尖好像沒有這麽精雕細琢,但他也記不起來弟弟以前的長相了。
“哥。”弟弟擡手攬住他,“你不要再這樣了……”
“哥?”
眼前的弟弟和記憶中的弟弟重疊了。李兆微看着弟弟又哭又熬夜弄得亂七八糟的臉。弟弟真好看,本來底子就好,後期又和李兆敏一起下了很大功夫,把每一個刺眼的棱角都磨平。
這次他的肌肉做出了回應,乖巧地微笑了。弟弟松了口氣,沒了骨頭似的跌坐在他的床沿。病床狹窄,被他一擠更是沒什麽地方。
倒是沒什麽人給他介紹一下情況進展。可能這次不比上次,他沒有昏過去太長的時間。
王嘉譯總算想起來,用棉簽蘸了水塗到他嘴上。剛剛塗了兩下,棉簽被媽媽奪走塗。這種塗法毫無作用,冰冰涼涼,感覺古怪,甚至有點惡心。李兆微很想說別瞎弄了,把杯子拿過來讓他喝幾口,只可惜現在他說不出話來。
“爸爸去公司了。”弟弟沒話找話一般突兀地說,“因為咱們三個都不在嘛,就得他老人家親自上任了。”
說起來,李兆敏不知道怎麽樣了。自己都這麽嚴重了,她應該不會毫發無傷吧。
李兆微求助的視線投向王嘉譯,這個一直保證柯希活着的男人也如他所願,讀懂了他的目光。
“李小姐在另外的病房。然後……嗯……”
他看了一眼媽媽和弟弟,弟弟刻意躲開他的視線,而媽媽像是接到了什麽信號,一邊再次弄濕棉簽,一邊背臺詞似的說:“你去做想做的事吧,帶那孩子走也好,談戀愛也好,以後媽媽都不幹涉了。想幹什麽就去幹什麽吧。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再也沒有別的要求了。”
這種态度真是新奇有趣,看來他睡過去的幾天裏發生了很多改變。李兆微看着弟弟,弟弟也迎着他視線嚴肅地點頭。
王嘉譯這才說:“柯希沒事。放心吧。你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只是……”弟弟眼睛轉了轉,“只是……爸爸說,他覺得你可能不太适合在國內……”
媽媽狠命地攪着棉簽,棉簽尖端戳進了李兆微嘴裏面,但她什麽都沒有說。看來弟弟傳達的是家族決議。這種事早說早放心,不必留到他出院的時候再來驚喜一番。
“本來爸爸想讓姐姐去南美,現在他決定了,讓你去南美那邊開分公司。”
李兆微靜默幾秒,消化着新信息。之前确實和南美那邊的供貨商有經濟往來,但是決定開分公司還是很大膽。讓他這個只實習了幾個月的新手空降,更是冒險決策。小打小鬧地走幾個訂單還可以,開公司的話,南美那邊的經濟政策法律條款市場形勢,他現在一竅不通。
“抽調人手随你,當然那個小孩、還有黃經理肯定是要和你一起走。”弟弟朝王嘉譯努了努嘴,後者聞言大吃一驚,“爸爸已經在公司發布了外派的消息,就等你好差不多了,就可以出發。”
李兆微看着弟弟,弟弟和他對視片刻後惱怒地轉開臉:“反正我都給他了,爸爸也沒說可不可以再帶別人。你随便。我真是不明白你們!這種事有那麽重要嗎,你有時間有心情關心一下我行不行?關心一下別人行不行,你的眼睛裏只能看見他嗎?”
李兆微很想推開媽媽拿着棉簽的手,棉簽的水和她淚水混合,順着臉頰快淌到脖子裏了。但她哭得太傷心了。他又動彈不得,只能任憑溫熱的水順着脖子一路流進了枕頭。
他想說,他要的不是家庭的讓步,是一種理解。又覺得光是在腦子裏想這句話,就幼稚得想不下去。有些事情是拼了命也想要做的。但是為心愛之人拼命,又好像對愛他的人不夠負責。
弟弟不懂,渴望被愛的感覺孤獨得難以忍受,一旦被愛過、被信任過,就再也無法舍棄那種溫暖。
一個人如果能有好幾條命,可以平分給每一個人該有多好。又或者,從一開始,就什麽都沒有,甚至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機會,就不必在任何人面前左右為難。
“微微,你好好活着吧。”媽媽低聲說,“在國外你什麽事都沒有,一回國就有這些困難,你還是去國外吧,媽媽會經常去看你……好好活着,微微,咱們只能活這一輩子,沒有第二次再見的機會了。”
弟弟突然開門跑了出去。李兆微無聲地點點頭。
就算柯希不想見他也沒關系。他已經不再像年輕時那麽笨拙;就算沒有辦法修複關系也沒關系,他們總還可以重新開始。或者他們可以不見面,幫柯希在異國的城市裏落腳。總會有華人聚落,他也可以學點交流用的外語。柯希一直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向往,離開他說不定會過得更好。
好好活着,然後,長成完整而自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