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一個半月以來王嘉譯忙得昏天黑地,深深覺得助理月薪五萬絕對物有所值,而他幹的活兒和助理差不多,月薪還不到五萬,讓人情何以堪。
南美主要語言是西班牙語,作為內定人員,他不得不和想要報名申請外派的人一起參加西班牙語學習班。別人可能不過也沒有關系,頂多損失千八百的學費,而他必須得過,否則不知道李家人會做出什麽事來。
聽說王嘉譯可以拿到外派名額,家人非常高興,又替他擔心,怕他到國外不能适應當地的環境。而韓國人向他保證,只要他陪少當家一起,讓他情緒穩定,心情開朗,就不會有什麽後顧之憂。
“只要經常告訴我大哥的狀态。我就一定會保護你的。”
結束了例行探視後,韓國人像個中二病患者似的拍着他的肩。王嘉譯本想回一句“不用你保護我”,身後的一個女聲讓他瞬間忘了應答。
“出去要小心。”郡主溫和地說,“出門在外,小心為上。你可要認真學習西語呀。語言是溝通的橋梁。”
王嘉譯僵硬地回過頭,郡主的腿還打着石膏,但她居然已經拄着拐杖到處走了,扶着她的是一個稱得上盈潤的年輕小姑娘,皮膚頭發的光澤非常細膩,一看就和郡主差不多階層。
“甜甜。”韓國人難得露出了真誠的笑容,“你先扶着大姐,我把他送走就過來。”
被稱為“甜甜”的小姑娘笑着點頭。
王嘉譯隐約覺得“甜甜”很耳熟,不過這名字沒什麽特別之處。他要煩惱的事情太多了,顧不上琢磨“甜甜”的身份。除了見縫插針的語言班,他還負擔起了幫柯希辦理手續的全部事項。而柯希本人對這件事的興致反倒不太高。
王嘉譯還記得,他興致勃勃地去找柯希那天,柯希換了件藍毛衣,一如既往地離開人群,坐在柳樹下看湖水。見到王嘉譯,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王嘉譯推着他的輪椅繞湖慢慢散了兩圈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他。
柯希一直沒有說話,等王嘉譯講完全部的經過,才輕輕嘆了口氣,說:“所以,你還是告訴了他,我在什麽地方。”
王嘉譯捏緊輪椅椅背,尴尬地笑了笑。他看不到柯希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頭發在湖上吹來的風中不斷搖動,聽到他低低的聲音:“他又受傷了啊。”
王嘉譯覺得很有必要把少當家的傷勢仔細描述一番,就算描述得嚴重十倍也不要緊,這不是詛咒,是一種誇贊。更何況少當家本來也躺在床上不能動彈。
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少當家的病情,而柯希一直沉默地注視着破開水面一路前進的水鳥。王嘉譯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把少當家說得太慘了。他正想要不要收回一些話,或者說少當家其實沒有那麽慘,柯希輕輕咳了一下,說:“所以,你現在帶我去什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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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還要委屈你在安寧醫院住幾天。”王嘉譯說,“該辦護照辦護照,該辦簽證辦簽證,你身份證快要過期了,有點麻煩。這些我都可以跑腿,等都完事兒了,就一起上飛機,去地球的另一邊。”
柯希似乎笑了幾聲:“這樣好麽,你也去,我也去?”
王嘉譯發自內心地說:“完全沒問題。咱們不是那麽膚淺的情敵關系。”
柯希又沉默了,王嘉譯不得不意識到他對這件事興致不高。“你不想離開嗎?上次你好像還不願意在這裏呆着呢。”
柯希的手指在輪椅扶手上畫着圓圈,又在圓圈裏無意識地點了幾下。
“上次和這次不一樣。”他平靜地說,“還以為會一直在安寧醫院,或者像你許諾的那樣,去一個小城市,消失在茫茫人海,可是現在又要去不知道的地方了。我又不會說那邊的話,一個人有什麽意思呢?”
“我覺得少當家不會再放開你了。”王嘉譯半是調笑地說。
柯希抓住輪子,不讓輪椅繼續前進,再調整輪椅,轉身面對着他。王嘉譯才看到柯希臉色蒼白得如同他身後的雲朵。秋老虎的威力還在,柯希身上垂下來的布料卻微微顫抖着。
“你不明白。”他說,“這不是重新開始,是從一個人手裏換到另一個人手裏。你以為再次出走、換個地方,就會和以前不一樣嗎?沒有改變的事,再做一百次也不會改變結局。”
少當家為他做了那麽多犧牲,他卻一點都不領情,而是把他們的努力全盤否定。王嘉譯開始覺得自己看錯了柯希。
“我确實不明白。你也不明白。你太久沒去接觸外面的世界了。我知道你害怕改變,不願意離開,但你總不能一輩子在這裏吧。你就不打算試試嗎?”
柯希急促地喘息着,努力壓抑聲音裏的情緒。“這不是嘗試的問題。你許諾我的是,讓我自由,自己決定要不要去見他。不是把我交給他,讓他來決定我的去處。這不是你答應我的事情。”
“我沒答應你。”王嘉譯提醒他,“而且你也沒有別的選擇。你自己又能做什麽呢?”
柯希突然動作幅度很大地仰望天空。王嘉譯以為他又看到了一只飛鳥,然而湛藍的天空裏只有潔白的雲朵。當柯希再次垂下臉時,煩躁表情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随遇而安的沮喪,眼神渙散,像是看着王嘉譯,也像是看着王嘉譯以外的東西。
“有些改變是沒有意義的。”柯希低聲說,“但是你這麽說,就這麽做吧。挺好的,我還沒有去過安寧以外的地方。”
王嘉譯頓時明白自己說得太過分了。他試圖道歉,但柯希溫和地拒絕了他。
“這不怪你。”柯希輕聲說,“很多事本來就沒什麽選擇。”
在外派名單出來那天,少當家讓他把月亮城的東西都拿走,但王嘉譯并不清楚那房子裏哪些東西是郡主的,哪些是少當家的。于是盛宇蔚被指派為搬家專員,在上次不愉快的餘韻影響下,他沒有搭盛宇蔚的車,而是兩人一先一後開車去了月亮城。
盛宇蔚對郡主的東西确實非常熟悉,整理行李又是一把好手。王嘉譯只負責把衣物遞給她,她快手快腳地折好,放進行李箱裏。兩個大行李箱被她整理得幹淨整齊,換做王嘉譯,同樣的東西要五個箱子才能裝起來。
鑰匙串上有一個鑰匙墜一樣的小鑰匙。起初王嘉譯沒有留意,直到盛宇蔚搖了一下床頭櫃,發現第三個抽屜上了鎖。他才想起來,這抽屜他之前也不曾打開。他把鑰匙仔細的插進床頭櫃的鎖,輕輕一轉,感覺到鎖裏生鏽的小鋸齒紛紛退後對齊。
看來這鎖已經很久沒有開過了。王嘉譯感到一陣隐秘的興奮,慢慢拉開抽屜,第三個抽屜裏是一本相冊。盛宇蔚蹲在一旁,看着相冊,說:“這麽複古啊。”
王嘉譯已經猜到了相冊裏會是什麽。複古,一定是一大堆少當家青澀時期的照片。這麽珍而重之的鎖起來,內容多半少兒不宜。
“你別看。”
他讓盛宇蔚轉向一邊,打開了相冊。整本相冊幾乎是空的,只有最後一張,在應該放着相片的地方,放着一張老舊的黃色銅版紙。王嘉譯抽出銅版紙,竟然也不是照片,而是一張壽司店的點菜單。
聽不到他的聲音,盛宇蔚轉過頭,看到點菜單也覺得很詫異。
“這是什麽?”
“不知道。”王嘉譯把銅版紙放回去,連相冊一起扔進行李箱。盛宇蔚看上去心情不錯,大概她已經忘記了上次的争執。
“你為什麽沒報外派,還是你撤回了申請?我今天看見名單了,沒有你,算上我只有五個人。”
盛宇蔚把一件衣服折好放進箱子裏,說:“我還是想在這邊。”
王嘉譯不相信她的說法:“你明明報了西語班,還高分通過考試,最後名單上卻沒有你。你如果不想去,為什麽會報名呢?”
盛宇蔚緩緩地撫摸着行李箱表面,說 :“明遠希望我留在這邊。他不想讓我去那麽遠的地方。亂。不放心。”
“別管他。主要是,你想去嗎?”
“也沒什麽想不想的。”盛宇蔚說,“總有別的機會。我也聽說了。你們這次去和開荒差不多。這麽艱難的工作還是你來吧,讓我坐享其成。以後再去就是你照顧我了,到時候就多多麻煩了?”
既然這麽說了,王嘉譯也不方便再問她。他在房間裏最後檢查一次,和盛宇蔚一起把箱子放進電梯裏。
電梯平穩地向下運行,兩人并肩站着,身邊是裝滿少當家衣物的箱子。王嘉譯看着電梯樓層數字不斷減少,說:“關于你上次問我的那個問題……”
盛宇蔚轉頭看着他,視線鮮明地留在他的左臉上。王嘉譯努力不去和盛宇蔚對視,說:“傷害分很多種,不過哪種都不行。認真相愛尚且會發生很多意外,更別提霸道或者傷害。一點點傷害就要很多努力去彌補。不管他的初衷是什麽,最後的結局都是兩敗俱傷,或者更麻煩,所以……所以我覺得,如果要發生什麽不太好的事,最好還是……”
“我已經想通了。”盛宇蔚清脆地打斷了他,“人總是希望別人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而別人也有按照自己想法的權利。是遵從,抑或反抗。想要回報必須要先付出吧。”
王嘉譯瞠目結舌地注視着她,這次換盛宇蔚不肯回應他的目光。
“我沒聽錯吧,你是說,不管你對象做什麽,你都不打算和他分手嗎?”
盛宇蔚向後捋順并不淩亂的馬尾,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處。每段關系也都有自己的內情。你對我的關心,我很感激。不過……我已經決定了。”
“可是你還在穿長袖。”王嘉譯指着她的絲綢襯衫,“你……你不覺得……”
“我不覺得。”盛宇蔚将雙手抱在胸前,“謝謝你的關心。”
感到自己的多管閑事,王嘉譯無話可答。他不知道應不應該道歉。最近的歉意都不被人接受,他似乎可以省下一些口舌。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比沒得選要好。可能柯希說得很對,沒有改變的事,發生一百次,結局也不會改變。王嘉譯并沒有立場勸盛宇蔚分手,他又不是什麽愛情專家。
相似的事情一直在發生。人們總覺得這次會有不一樣的境遇。
有可能确實會發生不一樣的事,他又能去左右、去預言誰的人生呢?
電梯發出清脆的響聲,“1”字閃動兩下熄滅了。電梯門向兩側打開。王嘉譯朝盛宇蔚點點頭,拎起行李箱:“那我就先走了,去醫院。你是回公司嗎?”
盛宇蔚朝他微笑颔首。王嘉譯向前一步,跨進了沐浴在夕陽裏的大廳。
後記
這是我第一個長篇。非常感謝墨、蘋果君、衣襟帶花和自帶沙發。沒有你們的評論和鼓勵,這篇文不可能完結,你們是我的小天使。謝謝你們帶來的靈感和福音。
這篇文的靈感來自一首歌,也來自一次很平常很平常的電梯之旅。那天電梯裏只有我自己,遂插上耳機聽歌,想着《失蹤m》的劇情,覺得這歌寫得真好,真厲害。電梯忽然停了,進來一個人,看到我吓了一跳,說:“呀,你不是xxx,看我這眼神兒,她今天也穿了一樣色兒的裙子。我還以為是她呢!”
這個故事就突然間出現了。
和小短篇控制筆法的感覺不同,寫長篇的感覺更近似于搬磚。首要任務是整理情節,讓它們以合理的順序出現,再用每個人物的視角和聲音去潤色。寫到中間很清楚地察覺我看的書太少了,過多運用類似電影劇本的手法,描寫重點總是放在人物的表情、聲音、呼吸、小動作上。如果是影視作品的話,說不定會給大頭分鏡,或者給手指的分鏡;寫小說的話一直強調這些細節就太幹癟枯燥了。
基本上,這是一個讨論“家庭環境會對孩子産生怎樣影響”的故事。我沒有在文裏讨論或者批判老一輩的人生選擇,不管正确與否,都已經結束。老一輩的選擇不會詢問晚輩,晚輩只能在他們帶來的影響裏掙紮。
同時,家庭不能是一個人性格的全部。在家庭無法觸及之處,會發生一些沒有人看到的事情。能看到的東西只是表象,不能被看到的東西構成了無法言說的核心。
我有試圖讨論一點校園暴力,又覺得有些校園暴力是恃強淩弱,有些校園暴力可能是一種非自發的行為。
恃強淩弱不用說了,非自發行為的想法來源是一些野狐禪心理分析,它們說,不要忍,把心裏不舒服的情緒倒出來,想說什麽就說什麽,這樣心結才能痊愈,人格才能完滿。可是這分析沒說傾聽這些惡意的人應該怎麽想。畢竟沒有人天生就該聽別人暢所欲言。可是如果每個人都想做什麽就去做,想說什麽就去說,負面的情緒一定會傷害到相對脆弱的人。
如果說,被冒犯的時候才需要針鋒相對的話,究竟什麽樣的行為才算冒犯,什麽樣的行為又不算冒犯呢。
“不受控制地表達自己的情緒真的好嗎”,我看着唐婧男把裙子扔進垃圾桶裏,看着大家很直率地說“惡心”,心裏這樣想着。在她們看來,柯希、李兆微、王嘉譯的存在本身就是冒犯,是和自己的原則背道而馳的行為。
胡思亂想這些很容易鑽牛角尖的。本次讨論到此為止。有機會或者有新想法,再認真的讨論一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