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收到盛宇蔚深夜發來的信息,王嘉譯手忙腳亂地趕到安寧醫院急診區。李家人坐在長椅上,聽到他的腳步聲,一齊朝他看過來。
他們的正裝滿是褶皺,韓國人四仰八叉地倒在椅背上,雙眼滿布血絲,整張臉都有些浮腫,好像被人噴了辣椒水,或者狠狠地大哭了幾個小時;李先生不過是個蒼老的男人,而李太太已經哭都哭不出來了。
任人權傾天下、富甲一方,在搶救時也要一視同仁地躺在手術臺上。
看到他,韓國人哼了一聲,從外套裏掏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支叼在嘴裏,側着頭,正要劃燃打火機,王嘉譯上前擋住,說:“醫院裏不讓抽煙。”
韓國人遲緩地看着他,又遲緩地張望,果然為數不多的病人家屬都嫌惡地看着他。他收起打火機,眼神煩躁又兇惡地瞪着他們:“叼着還不行嗎?犯法嗎?看什麽,告我去啊!”
“收起來。”李先生沙啞着嗓子說。
韓國人立刻吐出香煙,把打火機也收起來。王嘉譯在他身邊坐下,他哼了一聲,動了動,和王嘉譯保持距離。
李太太又開始啜泣,韓國人聽了一會兒,說:“媽,他們會沒事的,你放心。”但他的聲音裏也毫無底氣。
王嘉譯只知道少當家和郡主一起出了事。以少當家的性格,出什麽事簡直不敢想。他很想問發生了什麽,又不敢出聲,只敢焦灼地看着每個人。
李太太忽然說:“是不是兆敏……兆敏太有事業心了,總覺得兆微是個眼中釘……”
“我女兒不會有問題!”李先生略氣急地回答。
這麽健康的家庭,現在有兩個人躺在ICU床上。王嘉譯真想知道他到底是以什麽為标準說自己沒有問題。
韓國人摸出手機開始玩一款時尚手游。角色在華麗的背景音下釋放技能,光芒如禮花般綻放,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睛裏。王嘉譯在一旁無意識地看着屏幕,李先生忽然說:“別玩了。”
韓國人一愣,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奔跑的小角色,關閉了屏幕。在壓抑的寂靜裏,王嘉譯終于忍耐不住,開口問:“我知道我沒什麽資格問,但是……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李先生不答反問:“你是誰?”
“我叫王嘉譯。”王嘉譯說。但李先生顯然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我問,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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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人再次向後倒在長椅上,一手壓着額頭,空洞地注視着天花板,說:“他就是大哥現在找的人。”
李先生頓時臉色發黑:“誰讓你來的?”
都這種時候了,還要計較一些小事。得知少當家受傷,第一時間趕到醫院,竟然遭到斥責,難道李先生希望沒有任何人關心他孩子的死活?
王嘉譯內心裏充滿荒謬的笑意。換做以前,他或許會被這家人吓到,現在他只覺得這些人很可憐。身處局中,卻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不關心,一味地捍衛着頑固和憎惡,這就是少當家成長的家庭。
“現在說這個重要嗎?”王嘉譯問。
顯然從沒有人這麽和李先生說過話。他愣住了,王嘉譯能感覺到憤怒在那蒼老僵硬的身體裏堆積,于是他搶在李先生前面開口,以免自己發出不合時宜的笑聲。
“李先生,少當家他們會沒事的,您放心。少當家不是沒輕沒重的人。”
李先生用全新的審視目光看着他:“王嘉譯,是吧?你和我兒子究竟怎麽回事?”
王嘉譯幹巴巴地回答:“我是你兒子的男朋友。”
李先生眼睛微微一動,他在思考了。“那,那個什麽……柯希呢?”
“是少當家十年前的男朋友。”王嘉譯回答。
李先生太陽穴旁邊有一根小肌肉在跳動。“真是屢教不改,總是和沒用的人牽扯在一起。咎由自取!王嘉譯,你和他立刻……”他做了個驅散的手勢,“這麽多企業,沒有你能呆的地方麽?”
王嘉譯以為自己會憤怒,但他驚訝地發現內心竟然毫無波瀾。這是個連“分手”都說不出口的家長,十年來他有嘗試着理解過少當家嗎?
“我中間有一度想要分手的,但是郡……您女兒,李總,不同意。強行要求我留下;而您兒子,這位李總,要求我分手,趕緊走。每個人都挺有道理,都對我喊打喊殺的,我也不知道該聽誰的。您要是能給我個主意,那就最好了。”
李先生像是聽到了什麽極其荒謬的故事:“兆敏讓你不要分手?怎麽可能?”
王嘉譯聳聳肩:“等她一會兒醒了,您可以問問她。她似乎是覺得,留下我會對少當家的形象有負面影響。”
“我女兒不會那樣做的。”李先生淡淡地說。
一陣傷感從王嘉譯心底直湧起來,強烈地沖擊着他的眼眶。李太太忽然幽咽地開口了。
“兆敏一直都恨我,我早就知道,她總覺得我拆散了她家庭,但我沒有拆散她家庭,她媽媽是自願離婚的,什麽都有,過得不差,她還在乎什麽呢……”
李先生和韓國人同時開口,一個惡狠狠地低吼:“閉嘴!”,另一個息事寧人地說:“媽……”
李太太像是沒有聽到,眼睛直視着前方:“我知道柯希,一開始我就知道。兆敏丫頭和我保證會讓微微和那孩子分手,我還以為他們小孩子能說得通……說不通啊,那事之後微微就不願意和我說話了,養個孩子像養個冤家,我都是為了他好,他為什麽就不聽呢……”
“閉嘴。”李先生又說。這次李太太一驚,轉動滿是淚水的眼睛看了一眼丈夫,閉上了嘴。
“什麽都不懂,就不要胡說了。”李先生說。
王嘉譯希望自己的神态能夠風輕雲淡,然而臉頰不受控制地發紅了。自見到柯希之後開始壓抑着的情緒沖擊着他低劣的僞裝:“您這麽了解他,那您能告訴我柯希在他心中的地位嗎?”
李先生根本懶得理他,自顧自開始擺弄手機。王嘉譯看着他在虛拟鍵盤上緩慢運動的手指,忽然說:“少當家,不,李兆微這輩子最愛的人就是柯希。你們先是逼他分手,分手不成,就給柯希下毒,騙少當家說他已經死了。我真的不明白你們的邏輯。這樣做有什麽意義?”
李先生撥號的手指停住了。他擡起眼睛瞧着王嘉譯。王嘉譯毫不畏懼地迎上他冰冷的目光,
“您大概不知道李兆微最怕的是什麽,也不知道李兆微最愛的是什麽吧。您對李兆微一點了解都沒有,憑什麽自稱是他的父親?”
李先生惱怒地四下環顧,然而竟然沒有一個人張口呵斥王嘉譯。韓國人呆呆地看着他們,李太太捂着臉在啜泣。他只好親自開口:“我們沒有什麽需要和你解釋的。輪不到你來教我怎麽教育孩子!”
王嘉譯剛剛張開嘴,韓國人忽然一把摟住了他。“爸,讓他陪我去抽根煙,行嗎?”
李先生揮揮手,韓國人保持着一只手臂搭在他肩膀上的姿勢,半壓着他離開了長椅。附近沒有吸煙區,至少王嘉譯沒有看見。一直走到走廊旁邊的窗戶,韓國人才放開了他。
“這裏也不能吸煙吧。”王嘉譯說。
韓國人不耐煩地揮揮手:“誰說要抽煙了。你別坐在那裏惹我爸心煩。”
王嘉譯聳聳肩,背靠着窗臺。韓國人則瞧着外面尚未亮起的暗沉夜色,說:“我哥和我姐不知道為什麽搏鬥,從四樓掉下來。”
王嘉譯大吃一驚,站直身子,看着韓國人的側臉,問:“這麽嚴重?怎麽回事?”
韓國人沒有回應他的視線,出神地看着外面。王嘉譯也跟着看了一眼,只能看到遠方影影綽綽的樓房,星點亮起的燈火,整座城市還在睡夢之中。
“沒事,你不用擔心,他們摔在救生氣墊上了。我都吓呆了,我女朋友還能想到救生氣墊,為什麽我想不到呢?啊?”
王嘉譯不知道說什麽好,對于事件的起因經過,內心隐隐有些猜測。
“有人能想到就好……”
韓國人突然打斷了他:“柯希呢?”
王嘉譯一怔,韓國人沒等他回答,故意拔高的聲音像薄薄的刀刃,挑釁的意味大于惡毒:“這次的事和柯希又有關系吧,他怎麽還不死呢?”
王嘉譯咬住腮幫內側,提醒自己,韓國人只是一個被家庭糾紛沖昏頭腦的小孩,并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等血沖頭腦的憤怒下去,他才開口回答:“他不會死的。”
“他會的。”韓國人執拗地說,“他能活着,都是因為姐姐心地好。等到姐姐恢複了,就一定可以把他趕走。給他錢,讓他滾開。”
王嘉譯忍不住問:“你為什麽這麽讨厭柯希?”
韓國人用力握緊拳頭又攤開,長長吐出一口氣:“為什麽?高中我哥跟他談戀愛就搬出去住了。我一個人在家,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家有四層,四層!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我不喜歡他有了柯希就要脫離家庭關系。他在成為什麽少當家、什麽李總之前,首先是我哥哥,我哥哥!你明白嗎?”
王嘉譯并不明白四層別墅和脫離家庭有什麽必然聯系,但他只是點點頭,沒有插言。韓國人神經質的前後搖晃,如同不安定的少年一樣睜大了眼睛。
“我一直讨厭他,不知道姐姐為什麽留着他。明明姐姐也不喜歡他,但還要花錢給他治病,拍什麽宣傳照,我問大姐能不能把他從醫院趕出去,大姐居然讓我別管!我不明白!”
韓國人滿是血絲的眼睛下方有深深的青紫,王嘉譯忽然想,他今年到底多大?二十二,還是二十三?
“你累了。”王嘉譯試圖安撫他,“要不然,你去睡一會兒吧。”
“我不去。”韓國人暴躁地說,“為什麽,為什麽又和這個人有關?為什麽他就不能消失呢?為什麽大哥和大姐總是因為這件事情吵架呢?”
不知道極度困倦的韓國人還能聽進去多少。王嘉譯放慢了聲音:“和柯希沒有關系。你有沒有想過,你哥哥和你姐姐本來就有點不對付?”
韓國人移動眼睛看着他:“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你不要擺出一副什麽都知道的臉。大姐當然不喜歡大哥,大哥總是惹禍,總是對生活很不滿意的樣子,我不明白!為什麽他總是讨厭周圍呢?在哪裏他都不滿意,離我們遠遠的他才開心,他為什麽就不喜歡我呢?“
王嘉譯想說,這和你沒有關系。但他不清楚自己這樣算不算是”擺出一張什麽都知道的臉“。韓國人從兜裏拿出煙,喘着粗氣,沒有點燃,而是在掌心一把握碎。他深深呼出一口氣,眼神比剛才清醒一些。
“柯希還活着,對不對?”
王嘉譯無聲地點頭。韓國人把破碎的香煙丢進旁邊的垃圾桶,在身上随意抹了兩下,遞給他一個黑色的文件袋。
“這個給你吧。你帶他走,走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我批準了。大姐那裏有我。你只要帶他走,別再讓我看見你們。”
王嘉譯接過文件袋,暗自吐槽一句又不是我喜歡着柯希。走廊盡頭手術室的門忽然打開了,走出來一個不知道是醫生還是護士的男人。
李先生在李太太的攙扶下顫巍巍地站起來,韓國人立刻飛奔過去,王嘉譯緊随其後,四個人團團圍在穿白大褂的男人身邊。
男人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依次掃過,疲憊地說:“都沒事,別這麽緊張。男的左手伸腕短肌斷裂,上臂縫了六針;女的嚴重點,肋骨斷了兩根,肺部穿透,右腿腓骨骨折,不過沒傷到心髒。沒多大事,別這個臉色了。等他們麻醉醒了,你們可以去住院室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