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李兆微看着那根棒子,湧起一陣想歇斯底裏狂笑的感覺。李兆敏居然在走廊裏揮舞球棒,是不是瘋了,陪人玩高爾夫玩太多了?
電梯井裏傳來卡拉卡拉的聲音。他向前走了一步,遠離那口危險的黑色深井,說:“你幹什麽,要和我比賽嗎?”
“不是。”李兆敏悠閑地說,“你最好還是別耍嘴皮子,快點把袋子給我。明天就是兆赫正式訂婚的日子了,你該不會打算缺席吧。”
李兆微反而向她再次走近一步,西裝口袋幾乎碰到她揚起的球杆。“你可以試試,缺席的人到底是誰。”
李兆敏剛剛張開嘴唇,她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你們幹什麽呢?”
李兆微向她身後張望一眼,透過她手臂的縫隙,他看到媽媽挽着李先生站在樓梯口。媽媽滿是詫異,李先生則毫無表情,但他每一條皺紋都流露出憤怒和不滿,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李兆敏放低了球棒,像拄着拐杖一樣一手壓着球棒,優雅地側在上面。
“我和弟弟在玩游戲。”她清甜地說,“爸爸你們先去樓上吧。小黃給我兩壇青梅酒,一會兒冰好了就讓阿姨拿上去喝。”
媽媽看起來并不信服:“你們玩什麽游戲呢?”
李兆敏俏皮地聳聳肩,側過頭低低一笑:“我在教育他,不要總是和不知底細的人談戀愛。弟弟什麽都好,就是情關啊,英雄難過美人關。”
李先生的臉色變得肉眼可見的難看:“你又和誰談戀愛了?”
李兆敏擡起頭看了李先生一眼,嬌俏地聳聳肩,搶在李兆微前面回答:“一個長得像之前那小孩兒的男人,是他公司的手下,今年8月來的,剛入職不長時間。”
李先生從鼻子裏重重噴了一口氣,像一只即将噴火的噴火龍,朝李兆微走去。媽媽大吃一驚,抱緊了李先生的手。被她一拉,李先生順勢站在原位不動,臉色像鍋底一樣黑。
“你怎麽看着你弟弟的?說了好好看着他,怎麽又和不知底細的人攪合到一起去了?明天就把那小孩兒開除!這對你們都是好事!”
李兆敏聞聲擡起頭:“爸爸。或者,不要因為私事開除人比較好吧,兆微現在的戀愛還挺順利的,現在那對象傻乎乎的,跟當年那個小孩兒可不一樣。兆微也要成長啊。”
信口開河,胡說八道。李兆微咬緊了牙,從牙縫裏一字字迸出來:“閉嘴。不許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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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兆敏朝李先生和媽媽揚揚眉毛,不再說話。李先生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你都三十了,還因為這事讓家裏人操心?兆敏,你先跟他好好談談,一會兒上來,我有話要跟你說。你,也過來。”
媽媽想松開李先生,跑到他們這邊幾乎是被李先生拖着上了樓。誰都沒覺得電梯井大敞四開有什麽不對。有可能李兆敏經常打開電梯井,去裏面翻找她的寶貝戰利品。家裏每個人都熟視無睹,習慣了巨大的黑洞矗立在繁複精美的房間中。
李兆敏從高爾夫球杆上直起身,微微一笑:“爸爸給我許可了,現在就看你。願不願意放棄一己私欲,乖乖地做個好男孩。”
“我不願意。”李兆微咬着牙說。
和這個女人廢話太多沒有意義。他握緊文件袋,朝她又走了一步。眼前劃過一道黑影,李兆敏迅捷無倫地揮舞高爾夫球棒,打中了他的右肩。
李兆微站住了,他擡左手抓住右肩膀,被打的地方後知後覺地一陣鈍痛。李兆敏剛才那一下手法很像擊劍。
很久以前的擊劍課朦朦胧胧地回到他腦海中。
李兆敏朝他挑挑眉毛,腳腕靈活地脫下高跟鞋,一左一右踢到一邊。
沒有高跟鞋,她的身高忽然下降了七八厘米,好像腿突然斷了一截;左右兩腳微微分開,身子前傾,高爾夫球棒在他臉周圍不斷晃動。完全是擊劍的基本姿态。只是真正擊劍的話不會讓她拿着球棒,更不可以随意毆打別人。
李兆微松開手,也擺出了擊劍的姿勢,突然向前猛沖。李兆敏始料未及,被李兆微撞倒摔在地毯上,球棒脫手落地。她立刻反應過來,單手捏住了李兆微的喉嚨。
軟骨間的動脈在她掌心跳動。李兆微左手揮拳重擊她小腹。李兆敏發出短促的“呃”聲,身子前傾,松開了手指。李兆微向後猛力一掙,感到她的指甲在脖子上留下了五條抓痕。
他朝樓梯口跑去,堪堪走到向上的樓梯口,忽然風聲凜然,和高爾夫球棒完全不同的東西向他逼近。李兆微不及思索朝旁邊跳去,半個身子撞在牆上,一張精美的全家福照片受到沖擊,從牆上掉落,完美的玻璃清脆地一響,裂成無數細紋。
一柄尖銳的銀白色标□□在他即将路過的扶手上,沒入了幾乎三厘米。他回過頭,标槍穩穩地握在李兆敏手裏。
她朝他微笑,松開左手,高爾夫球棒前端掉在地毯上。她竟然在球棒裏隐藏了一根标槍。
李兆微後退一步,時隔多年,他再次看到完全褪去僞裝的李兆敏。這麽多年,她的眼神裏已經沒有了當年的憤怒或者怨恨,剩下的只有純粹的瘋狂。
從沒有任何體驗能給李兆微如此強烈的震撼。和他一樣,她也是個殺人者。他們的身體裏流着相似的血。她絕對是他的姐姐。
李兆微沿着走廊向前猛跑。身後腳步聲響,李兆敏追了上來,他完全沒想到脫掉高跟鞋的李兆敏居然會跑得這麽快,他三步并作兩步跳上樓梯,一直沖上四樓,沿着走廊向裏,最裏間曾經是他住過的客房。
走廊盡頭有一扇門,門上“安全出口”四個字閃着瑩瑩綠光。
李兆微想也不想,沖到門前一把推開。一陣劇烈的風迎面吹透了他的西裝外套,這扇門後面居然什麽都沒有,開門處是四樓的一面頂牆。
千鈞一發時他一把扶住了門框,門框被他一推,脫手掉落,砸在四樓下的水泥地上,摔成模糊的兩半。他另一只手勾住了牆壁,勉強穩住身子,沒有跟着門一起掉在水泥地上摔得粉身碎骨。一聲尖銳的金屬撞擊水泥聲音在他手邊響起,槍貼着他的皮膚,擊中了他手下的水泥牆壁,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拿過來。”
李兆微勉強回過頭,後背的冷汗被風一吹,化作一團冰冷的漿糊,把他的襯衫黏在背上。他不知道這冷汗是因為差點一腳踩空從四樓直接掉下去,還是因為剛才突如其來的一陣狂跑。
李兆敏的過膝長裙在風裏像降落傘般搖擺。她用閃着光芒的槍尖點點地面,說:“放在地上就可以了。”
李兆微一手扶着牆,一手撐着沒有門框的門洞,血壓在眼睛裏跳動。掌心滿是冷汗,他的思維比平時還要清晰。
有人在幹澀地發笑,李兆微驚訝地發現笑聲出自他的胸腔。這個家總能給他帶來意外和驚喜。一切都沒有結束,十年前的際遇還拖着長長的尾巴。
“柯希果然活着。否則你不會想把它搶回去。你果然在撒謊。我不明白,說他死了,對你有什麽好處呢?”
“我不會騙你。”李兆敏平靜地說,“現在拿回來,我數三個數,如果你不松手……”
“你會怎麽樣?”李兆微問她,“今天可是你弟弟的訂婚前夜,你要把我從樓上推下去嗎?”
李兆敏似乎咳了一聲。“我不會。掉,也是你自己掉下去。”
“李先生不會放過你的。”李兆微告訴她,“媽媽也不會,兆赫也不會。你一定會為這件事付出代價。”
有人在樓梯上跑,也可能是血液在耳朵裏震動的聲音。李兆微用力握緊門框。跳下去,還是交出文件袋。這不是僅僅遞出一個文件袋,這是争奪柯希的戰役,是争奪他自己人生的戰役。
王嘉譯前言不搭後語的聲音又在他腦海裏回響。那家夥說所羅門王的判決并不完全公正,并不是放手一定等于愛,有無數個選擇放手、或者不放手的原因。
他愛柯希,他不會放手的。
“一。”
尖銳的槍尖刺到他左手上方十厘米的地方。李兆微用力握着殘存的門框,和十幾米下的重力搏鬥。草坪上的照明燈照亮了門板的殘骸,他在李兆敏沉穩的動作裏看不到一絲慈悲。
“你為什麽非要回這個袋子不可?”
李兆敏嘴角微微一動,說:“二。”
槍尖刺到他手指上,尖銳的疼痛像燒紅的鐵絲傳遍手臂,李兆微條件反射想要松開手,又握緊拳頭忍住,他知道鮮血從被刺傷的地方冒出來,粘膩地糊在手上。
他應該求救嗎,這個空曠的房子裏會有人來救他嗎?
?“三。”李兆敏輕聲說。槍尖一抖,刺在他的手背上,停留片刻後慢慢深入。李兆微聽着自己皮肉在耳邊綻開的聲音。
堅硬的東西分開肌肉和骨頭,不容拒絕地寸寸前進,掌心濕漉漉的混雜着冷汗和鮮血。門框在他的掌心打滑,每一樣東西都想逃離他的掌控。
場景微妙地重疊了。
十年前,在月亮城薄薄的卧室門前,聽着柯希發出的尖叫,他曾經想過,要是按照姐姐和媽媽的安排去讀書該多好。他随即後悔,但這個稍縱即逝的想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十年來,每逢無法入睡的深夜,強烈的自責感像死魚一樣翻卷,漂浮在記憶的水面上。他無法原諒自己居然想要一個人逃離。
美國是李兆敏和她媽媽的主場,十年來他不知道經歷了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折磨。像生活在琥珀裏的昆蟲,或者被釘在标本板上茍延殘喘的生物。
可能是距離,也可能是異鄉的空氣,他和以前的感覺完全隔絕。有相同的記憶,卻沒有相同的情緒。有無數次,他在異鄉的月光下打開薄薄的水果刀,感受着刀尖抵在手腕上的冰冷,感受着眼前憤怒的血色慢慢褪去,再把刀仔細地折疊成無害的一小條。
在異鄉,他分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像在二樓俯瞰自己之前的一切行為。
所有的憤怒都是盲目,所有的痛苦都是自尋死路。沒有可以逃脫的地方,他只想趕快死掉,結束漫長的等待,或者回到第一次見面那天的秋風裏。
他不得不承認,盡管那天改變了一切,卻是他迄今為止的人生裏最為自由的日子。
他自由地參加了運動會,自由地愛上了一個人。
“我給你。”李兆微沉着聲音說。
标槍停止前進,李兆敏在他身後笑微微地說:“好呀。”
“先拉我上來。”
李兆敏笑眯眯地說:“先扔下東西。”
李兆微松開手指,黑色的袋子随風落下,飄飄忽忽,撲啦一聲掉在下面的草坪上。
“早該這樣。”李兆敏評價。
李兆微感到她纖細的手指碰到了右邊的西裝袖子。他迅速反手一抓,握住了李兆敏的手腕,整個人随之回身,松開了滿是鮮血的左手。李兆敏的臉瞬間蒼白驚恐,萬有引力準确地抓住了他。
四樓的燈光迅速縮小,飽含着花香的風灌滿了他的衣服,吹幹了滿是冷汗的襯衫,包裹他身體的感覺像無法展開的翅膀。風聲裏混雜着李兆敏的尖叫。李兆微用雙手抓住了她。
如果她确實和他流着相同的血,那她一定會明白被迫墜落的痛苦,和主動墜落的自由。
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疼痛,但不管多麽激烈的疼痛,都會被慢慢遺忘。只有那感覺在全身複蘇,才會發現疼痛依舊新鮮有力。就像他以為青春期的戀情傷痛已經平複,他有能力和王嘉譯展開新的開始,聽到柯希的消息,依舊感受到無法平複的萬箭穿心。
身體下方傳來沉重而富有回力的沖擊,和預期的堅硬水泥地面不太相似。他勉強睜開眼睛,看到傻瓜弟弟和他女朋友焦急又驚恐的臉。一時間他無法分清身上的沉重感和潮濕感來自何方,片刻後大腦做出了分辨。
是李兆敏。
她握着标槍,始終沒來得及松手,現在那标槍穿透了李兆微的左手,刺入了她的左邊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