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電腦裏的少年聲音還在單調地播放。李兆微旋轉音箱将聲音調到最小。手指在顫抖。現在聽這兩個人說話簡直無聊到好笑,把自己的聲音特地錄下來的李兆敏幼稚到瘋狂。也就十五六歲的青少年會上她的當。現在他已經長大,再也不會被她左右,他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
“以前的錄音。”
李兆敏頗感興趣地問:“好聽嗎?”
“幼稚。”李兆微站起來,一步一步朝門口走去。李兆敏一直靠在門口,沒有躲開,也不算礙事。他從李兆敏身邊走過時低低地開口:“離開宴席,他們會找你吧。”
李兆敏松開環抱着胸口的手,說:“我最寶貝的弟弟在這裏,離開個一兩分鐘沒有關系。”
他以前從來沒有這麽近距離地看過李兆敏。燈光下,她的皮膚罩着一層細膩的粉質外殼,眼角有粉底也無法掩蓋的細紋。盡管這些年她一直堅持網球和運動,但歲月還是漸漸風化了她的新鮮水嫩。衰老對每一個人都公平。
“為什麽騙我?”
李兆敏眼睛略略移動,好像她真的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騙你?哪件事?”
“柯希沒有死。他活着。”
“哦。”李兆敏無動于衷地說,“我沒騙你啊。他确實死了。”
怒氣上湧,李兆微有出賣王嘉譯的沖動,想告訴李兆敏已經有人親眼看到柯希還活着,并且和他說了話。“安寧醫院,杜航也在那裏,你忘了嗎?”
“杜航我沒忘。”李兆敏說,“幾年前他不知道怎麽搞的,襲擊了小黃,還開了個精神病證明企圖脫罪。精神病人就應該生活在精神病院裏。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
“這個小黃也是你的手下吧。”李兆微咬緊牙關,“這又是你計劃裏的?”
李兆敏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少說傻話。小黃什麽身份,怎麽會為了杜航特意去動用小黃?”
李兆微不想知道小黃是什麽身份,就當他高攀不起了。“總之,杜航在安寧醫院,柯希也在那裏。這十年他一直在你那裏活着。是不是該放開他了。”
李兆敏無所謂地聳聳肩:“想放開他就自己去,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他是不是還活着。我說你怎麽忽然轉性,不是叫嚣着一輩子不回家嗎?原來是為了十年前的事跑回來找茬了。是不是你那個小男朋友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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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猜得倒準。李兆微一時不确定是不是該繼續替王嘉譯隐瞞。李兆敏鑒貌辨色,早就知道了七八成,說:“所以?你來找什麽,不會就是這個錄音吧。”
“柯希的東西。”李兆微說,“他的證件都扣在你這裏。交出來。”
李兆敏嗤笑一聲轉身朝樓下走去。“我還以為你手眼通天能變出來呢。原來還是要找我,到最後什麽都要找我。不在我手裏,你自己想辦法去吧。”
一定在。她這麽說就一定在。
李兆微看着李兆敏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她在室內也穿着高跟鞋,踩在地毯上不穩地搖晃着。現在他沒有任何回到餐廳,和那些人虛與委蛇的念頭,于是他轉過身,和李兆敏的方向背道,去走廊的另一邊坐電梯。
電梯直通四樓樓頂,不鏽鋼門打開,撲面清涼夜風,李兆微胸襟為之一爽。李兆敏還是做了一件好事。她把屋頂改造成了星空花園。夜裏仰頭向上看去,深黑的夜空點綴着鑽石一樣細碎的星光。馥郁花香蒸騰而上。如果柯希在這裏,如果王嘉譯在這裏。兩個人一定都很開心。
王嘉譯說的話又在腦海裏回響。柯希說不想見他,而他也并不想再有任何會面。認識他根本就是錯誤,再見到他只會更糟糕。他只想讓柯希離開,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去他想去的地方,過想過的日子。盡管以柯希的身體條件可能沒有太多合适的選項,但總要離開,不再和他有什麽糾葛,哪怕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他最後為柯希做的只能是這些。
只是李兆敏會把東西藏在什麽地方呢?
符合她性格的,應該是安全、不引人注意、又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的地方。這個地方不一定隐秘,甚至可能十分尋常,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裏面的玄機。
和她做事的風格一樣,外表樸實無華,內裏曲曲彎彎。
一點綠光在他眼角跳動着。是電梯的向上按鈕,有人在樓下叫了電梯,想也知道是誰,估計他們吃飽了飯,要上屋頂來看星星。房子小就是無處可逃,在哪裏都會遇見不想遇到的親戚。
李兆微向旁邊走了幾步,讓一叢開得正豔的黑巴克蓋住自己。果然片刻後電梯門打開了,李兆敏攬着龔寶甜出來,後者一臉興高采烈的神情。而傻瓜弟弟跟着她們兩個後面,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好像世上再沒有什麽需要追求的事情。
李兆微看着她們在面前走過,再離開花叢走到電梯前面。龔寶甜孩子氣十足地跑到屋頂邊緣往下看,李兆赫一手扶着她的腰,注意着龔寶甜的安全。只有李兆敏在他出現的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他,她并沒有說話,而是在電梯門關閉之前,一直用眼角注視着他。
這也很正常,他是一個三十歲了還沒有辦法僞裝出禮貌的人。
電梯緩緩下降。暗淡發綠的燈光似乎随時都能熄滅。李兆微看着不鏽鋼門上模糊的倒影,像魚缸。這個狹小的電梯像魚缸,他像是在魚缸裏團團轉的魚。所有人的生活都在正軌上,每個人都知道自己需要什麽,又能得到什麽。
他知道嫉妒是醜陋的,然而醜陋的東西也是存在的。總會有人比他過得更好,更順利,用他們的一路順暢照亮他的舉步維艱。
李兆微向後靠在電梯牆壁上,看着頭頂明滅的燈。應該很久都沒有人清理過電梯上方了,燈罩裏有灰塵。
畢竟,那是一個安全、可靠、不會被人注意的地方。
他把電梯在一樓鎖死,重新步行走上二樓,在二樓電梯口撬開了電梯門。
電梯井裏一片漆黑,溫熱的風呼呼地吹在臉上。李兆微不願意去想這是什麽氣流。他半個身子探進電梯井,向下看着,只能看到黑黢黢一片,影影綽綽地有幾根橫梁。
李兆微一咬牙,縱身一躍,跳進了電梯井。短短的幾秒鐘裏,他眼前滿是混着橘黃色的黑暗;腳腕險些折斷,膝蓋差點向上頂到喉嚨裏。牙齒在膝蓋的撞擊下咬傷了嘴。他捂着嘴,打開手機自帶的手電筒。
刺眼的光線裏,滿是灰土的電梯頂部,果然粘着一排黑色的文件袋,袋子上也落了薄薄的一層灰。
李兆微半跪下來,湊近袋子仔細查看。每個黑色文件袋上都寫着姓名,大多數名字他都不知道,甚至還有彎曲的外國文字。他順着積滿了灰塵的标簽一個一個找上去,手指在淡黃色的姓名簽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跡。像十年前李兆敏在櫥櫃下的積灰上留下的指痕。
越往前摸,東西越薄。顯然李兆敏以前的經驗還不夠豐富。随着時間的推移,她的戰利品也越來越多。
李兆微的手指停在最前端的黑色袋子上,發黃褪色的姓名簽上寫着兩個邊緣湮滅的圓珠筆字。
柯希。
李兆微張嘴咬住手機,騰出手掰開鑰匙扣上的迷你瑞士軍刀,将屬于柯希的文件袋撕下來。
通過觸感,他知道文件袋裏有光盤,有一沓又厚又硬的東西,還有些身份證大小的硬板。應該就是這個袋子了。他挑出瑞士軍刀上的剪刀,剛要撕開柯希的文件袋,電梯輕輕一震,竟然向上運行。
有人解除了電梯的鎖定。電梯可以在電梯井沒有完全封閉的時候運行嗎?
事不宜遲,當電梯上升到被他打開的二樓電梯門時,李兆微縱身一躍,跳到了二樓的地毯上。腳尖落地的同時,傳來一陣激痛,他反應過來自己又犯了一個錯誤。
李兆敏站在走廊的盡頭,冷冷地看着他。
一滴冷汗從額頭冒出來,李兆微抓住資料袋,抿緊了嘴唇。李兆敏矜持地笑了笑,向他攤開纖細的左手。
“你真的很容易預料。”她悠閑地告訴他,“不過有時候也會做出一些想不到的事。不錯,還不算是個傻瓜。”
李兆微不打算回答,向前走了一步。李兆敏也向前走了一步,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你手裏拿的材料是誰的?”
“柯希。”李兆微說。
李兆敏還是優哉游哉不動聲色的樣子,但李兆微感覺到她的氣場微妙的變化了。她半是苦笑半是無奈地笑了,搖搖頭:“你還真是……”
反複強調同一件事讓李兆微感到厭倦,李家大宅的每一個角落都讓他疲憊。永遠沒有人聽他說什麽,除非他用最激烈的手段發出聲音。但這樣又會被評價為添麻煩,殘暴,需要管教。
“我不想再說這件事。柯希還活着。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你……”李兆微沉吟片刻,找不到對她恰如其分的稱呼。
“姐姐,你讓開。我要回去了。”
“回去?”李兆敏譏诮地反問,“回到哪裏去?你不是還有個叫王嘉譯的男朋友嗎?有了柯希,就不管他的死活了嗎?”
李兆微一震,清醒過來。王嘉譯雖然一直說着“郡主沒有威脅我”,但不威脅他,就不是李兆敏的性格。
“你做了什麽?”
“什麽都沒做。”李兆敏雙手向兩邊一攤。
李兆微的不信任連他自己都感覺得到,李兆敏噗嗤一聲笑了:“你知道我說一不二的風格。不過,我現在還沒做什麽,不代表我以後不會做什麽。”
血突突地往太陽穴上湧,足踝和膝蓋一陣陣地劇痛,李兆微再次看到了模糊的紅色,那是血壓急速通過眼球的殘影,是只屬于他的憤怒和幻覺。
“你終于承認你會威脅別人了。”他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來,“你不是李先生的完美女兒嘛。”
李兆敏點點頭,鼻子輕輕一動,突然像十年前剛研究生畢業的青澀樣子。“總比動不動就拿刀捅人要好。東西給我,我就既往不咎了。否則……”
李兆微等着她放狠話,她反倒格格地笑了:“怎麽,你還要等我給你許諾,才要把東西交給我?你究竟是不是我弟弟?”
李兆微攥緊了手裏的袋子,照片一定被他捏得變形。他們是姐弟,瘋狂和殘忍是血脈裏共通的東西。
“不。”
李兆敏遺憾地嘆了口氣:“那就沒什麽好談的了。換個方法解決問題吧。”
她彎下腰,從電梯門旁邊的裝飾細竹筐裏抽出了一把高爾夫球杆,像要在走廊裏打球一樣揮舞了幾下,擡起球杆指着他:“東西放下,兆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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