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一開始沒有認出那是他和柯希,只覺得這兩個不雅之人謎之眼熟。等他完全認出照片中的人,像是在小腹爆發了一座惡心和憤怒的火山。
李兆微把照片往茶幾上一摔,一把抓住杜航的衣領。杜航被他勒得喘不過來氣,狂拍他的手臂手背表示抗議。李兆微哪管得了這些,只聽到自己因激動而沙啞的聲音:“艹!你踏馬!”
杜航滿臉勒成深紅色,仍有餘意擠出一個笑,從嘴角沙啞地說:“公證文件,你兩個小情人。”
李兆微把他用力推在沙發上,一手抵在他喉嚨下,恨不得當場就把他掐死,杜航倒在沙發上,從喉嚨裏透出聲音可怕的喘息,臉上仍然挂着扭曲的笑容。
在李兆微身後,柯希靜靜地走過來,伸手撿起照片,一張一張翻看,眼睛随着每一張照片閃動着,臉色越來越白,忽然輕輕咦了一聲,說:“不對……這照片……”
他忽然注意到李兆微快把杜航勒死了,急忙扔下照片,上來掰李兆微的手腕。柯希畢竟也是個男生,用力時纖細的手指仿若鐵條,另一手抱緊了李兆微的腰,把他整個人往後掰。
李兆微手裏的餐刀掉在沙發上,發出輕微的聲音。柯希低頭看到餐刀,頓時臉色鐵青,更加了一把力氣,叫道:“燕哥,你不能再動手了!”
李兆微松開了杜航。杜航緩過一口大氣,摸着喉嚨,喘息得像個風箱。柯希站在李兆微和杜航之間,背對着杜航,用力推着李兆微:“燕哥,燕哥,你絕對不能再……”
他的聲音忽然卡住,轉成一聲“咔”,眼睛睜得很大。在他身後,杜航松開手,被他撿起來的餐刀垂直落下,先是“咔锵”一聲撞到茶幾,接着悄無聲息的落在柔軟的地毯上。
餐刀很鈍,但如果正正地對準脊梁骨,還是會帶來不亞于利刃的沖擊。
杜航三下兩下抓起照片,沖到了門口,李兆微如夢初醒地追上去,手指剛剛碰到杜航背後,杜航忽然泥鳅一樣側身滑過,李兆微抓了個空,一頭撞在門上,發出好大一聲。
杜航沖回客廳中間,在地毯上迅速撿起一個小小的黑東西,緊緊攥在手裏,又沖回來,抓住李兆微的衣衫将他推到一邊,掰開了防盜門。
推開門的一瞬,強風從樓道裏直升而起,吹徹整個房間,李兆微扔在客廳裏的練習冊在風中嘩啦嘩啦直響,突如其來的狂風吹得李兆微呼吸不暢,只是一個短暫的停頓,杜航已經跑出房間,打開安全通道,一閃身鑽了進去。
又是一陣狂風,置物架上的花瓶啪地一聲倒下,滾落在地毯上,幸好李兆微懶得買真花,花瓶裏插的是一支假花,沒有弄得滿地是水,假的紅玫瑰在地上滾了滾,依然嬌豔欲滴。
李兆微甩上門,也沖進了安全通道,跑了幾層樓忽然想起可以坐電梯,又翻身跑出來等電梯,只見兩臺電梯都朝樓下行去。估計是杜航也反應過來,搶了其中一輛。李兆微左右搖擺不定,不知道是應該跑樓梯下去還是坐電梯。
他只猶豫了片刻,見電梯已經到了十四樓,重新推開安全出口,三步兩步順着樓梯往下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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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一樓前臺,風聲更大,似乎天和地都要逆轉過來。杜航更是人影不見。這種天氣不會有出租車接人,能離開月亮城的公交車只有一輛,站點離這裏不遠。李兆微推開兩扇厚重的玻璃門,迎面而來的狂風幾乎将他整個人吹得飛起來。
但他不能就這樣放開杜航。
他一咬牙,按了車鑰匙,停在路邊車位的車滴滴響了兩聲。剛剛鑽進駕駛座,一個紙箱子在他眼前随風直上九天。
李兆微發動車子,車身震蕩,車外大樹的枝葉在空中狂舞如枝條。他剛剛開出月亮城,上了主幹道,天空一聲雷響。桂圓大的雨點噼裏啪啦砸下來。
李兆微打開雨刷,前窗的雨水像有人在車頂澆水一樣成了片,雨刷根本沒有任何用途,徒然地在窗戶玻璃上擺動着。
他依舊沒有看到杜航。
這樣的天氣,公交車估計都會放假,杜航為什麽要說來坐公交車?
疑惑與恐懼感越來越大。這是他第一次感到轎車單薄如玩具,似乎随時會被礦粉掀翻過去。他試圖轉向,車輪在雨水中不斷打滑,馬路上竟然這麽快就積了水,而他是個從來沒有考過駕照的假司機。
他忽然想起剛才杜航沖回客廳撿的東西,似乎是個小小的耳機。
一個念頭在他心裏呼之欲出。
一個巨大的東西從天而降,李兆微急打轉向,前玻璃和那東西轟然撞在一起。竟然是剛才的那個紙箱。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車身狂震,車頭發出一聲爆裂般的巨響,李兆微身不由己地向前撲倒,額頭狠狠地撞上了方向盤。
像是有無數個非洲人圍着他打腰鼓,一直有極其密集的聲音環繞着他。
李兆微慢慢睜開眼睛。一條條鮮紅濃郁的血從視窗上流下來。
他定了定神,每一個關節都激烈的疼痛,反而讓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大腦像是被螞蟻圍住的蠕蟲,在激烈的包圍中團團旋轉。眼前的紅色時而鮮明,時而模糊。
他緩緩伸手,這個簡單的動作都引發肩部的劇痛。
那不是非洲人打腰鼓,而是繁急的雨聲。
在雨聲裏他聽不出自己是不是耳鳴。
他依舊被困在雨裏,而他的車撞在了樹幹上,手指沾滿了紅色的鮮血。
回憶也像發生了車禍一樣碎成了無數不連續的片段。唯獨那一天十分清晰。
第二刀刺進去,周明遠的鮮血奔湧而出,染紅了他白色的Paul Smith襯衫,而他整個人蜷縮如蝦米,額頭碰到了李兆微的前胸。
滿是灰土雨水味道的空氣裏,夾雜了一股甜甜的,略帶腥氣的味道,夾雜了一抹淡淡的馬鞭草洗發水的微香。
刀柄又熱又滑。
李兆微知道自己一直沒有放開刀柄,一直看着周明遠蜷縮的身體。染滿鮮血的手緊握着刀,像殺掉一只狗一樣殺掉一個人。但奇怪的是,在記憶裏,漸漸響起了尖刀落地的聲音。
那是不可能的,那天也下着這麽大的雨,狂風裹着急雨到處亂飐,開放式走廊裏積了薄薄一層雨水。尖刀落地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但那聲音堅定地回響着,他甚至感到腳腕上有星星點點的濕潤感,是尖刀落地濺起的細小水花。
他一直握着那把刀。
不管是同學尖叫亂跑的時候,還是無數個老師、主任、校警湧上來的時候,他始終握着那把刀。在他的回憶裏那把刀的刀柄被他的體溫熨得溫熱,刀柄熱滑,竟然像是握着某個部位的隐秘感。可是那把刀最後不見了。他不知道是誰,是什麽時候,從他手中輕輕取走了證明一切的兇器。
騷亂持續了很久,但最後沒有任何人報警,李先生雖然不在國內,但他立刻派了一個心腹手下過來保護他的大兒子,安撫周明遠家長的情緒。
他現在都能看到周明遠倒在走廊的雨水裏,鮮血染紅了襯衫,染紅了身下的積水,黑色的頭發被打濕了,一縷一縷粘在臉上。
但那張臉不是周明遠,而是他深愛的柯希。
李兆微艱難地走進S16的大廳。大廳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空無一人。李兆微拖着腳步走向電梯,渾身都濕透了,每一步都印下一個濕漉漉的腳印。
在電梯裏他不停地發抖。因為冷,也因為擔心。
李先生的看法還是其次。他知道李先生非常喜歡他,雖然他不明白這種喜歡從何而來。要說相似,他覺得李兆敏和李先生更相似一些。
聽媽媽說,李先生喜愛他,是因為他有李先生年輕時的氣質。他甚至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如果說瘋瘋癫癫是一種氣質,那他多半青出于藍。
因為喜歡他,所以李先生像一個真正的父親一樣包容他的一切錯誤。不過這次多半是闖了大禍,任什麽喜歡都不能包容。
撞車讓他的頭腦變得清醒,一個之前沒有想過的問題浮現出來 。
杜航為什麽會出現在他家門口呢?
入戶電梯只有刷了門卡才能進來,否則只能在大廳等着。每次叫外賣,他都必須下樓,到大廳沙發那邊找外賣小哥。這個問題本來很容易想到,但看到完全出乎意料的杜航,又聽他說了一大堆戶口、照片之類的事,他把這個最大的問題忘得精光。
杜航肯定是得到了門卡,問題是,這門卡是誰給他的?據他所知,有門卡的只有他和柯希。
他肯定沒有把門卡給杜航,難道是柯希?
但這又是為什麽?
如果是柯希,他怎麽會有那麽逼真的演技,完全不知情,充滿痛苦,像是在衣櫃裏看到埋藏已久的骷髅。
電梯門緩緩敞開了,李兆微走出電梯,在自家房門前猶豫片刻,緩緩掏出鑰匙,推開了門。
房間昏暗。唯一的光源是窗簾只拉到一半的落地窗。外面瓢潑大雨,雨水在窗戶上形成了一條小小的水簾。
柯希坐在地毯上,頭向後倚着沙發,蒼白的側顏像是能在水簾洞一般的房間裏散發瑩白的光亮。
李兆微随手關上房門,沒想到手裏沒有一點力氣,房門被風帶上,發出乓然一聲。
開門,進屋,關門,這些聲音絲毫沒有對柯希的沉思帶來任何影響。他的眼睛依然半睜半閉,茫然地盯着對面的置物屏風。
李兆微看了一眼屏風,沒有發現任何異樣。他走到柯希身邊,慢慢蹲下,随着他的緩慢動作,身體的關節在吱格作響。他靠着沙發,借以支撐不穩的雙腿,輕聲問:“你在看什麽?嗯?”
柯希還保持着那個僵硬的姿勢,沒有回答他。
李兆微的大腿肌肉酸痛到無法支持他的身體,他順勢滑落,像不标準的鴨子腿樣跪坐在地上。地毯柔軟溫暖地支撐着他。
膝蓋碰到柯希的身體,人體的溫度是令人詫異的熾熱,但熾熱中混合着一點堅硬和冰冷。他低頭一看,柯希的右手攤在地毯上,手裏握着一個圓潤堅硬的不鏽鋼瓶。
是奶油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