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他不明白為什麽柯希會拿着這東西,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上次把奶油槍收到什麽地方去了,柯希怎麽能翻出來?再定睛一看,地毯上散落着十來個銀色的空氣彈,還有兩個被捏扁的包裝盒。茶幾上六盒氣彈一字擺開,其中一個已經開封。
他拿起其中一個彈殼仔細打量,又探身過去,握着柯希似乎沒有知覺的左手,慢慢掰開虛虛握着的手指,看到了一個癟癟的氣球。
看來自從他去追杜航後,柯希一直在玩這個氣彈。
明明他沒走多長時間,柯希又是受傷狀态,他怎麽會想起來找出這些東西?
對這個問題的思考超過了他心力的範疇。李兆微松開柯希的手,小心地扶着他肩膀,讓他側過身,掀起他的家居服。蒼白後背上一塊青紫清晰可見。他輕輕觸摸着那塊青紫,還好,下面的骨頭很完整,杜航的餐刀沒能戳傷柯希的脊椎。
曾經,柯希剛剛住進來的時候,一個月後,依然能在他身上看到尚未完全褪去、變成淡黃的傷痕。他花了那麽久,才把柯希養得毛光水滑,沒有痕跡,如今柯希的身上又出現了淤青。
柯希忽然發出溺水般劇烈咳嗽的聲音。
李兆微急忙把柯希翻轉過來,柯希不再是剛才的麻木不仁了,薄薄眼皮下的眼球輕輕轉動,像是在追逐着什麽看不見的幻影,又像是整張臉都已經麻木,無法做出更大的表情。
李兆微擔心地看着他,輕輕撫摸他的額頭,問他:“柯希?柯希,你醒了?剛才有沒有人來過這個房間?”
柯希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半睜半閉的眼皮下,瞳孔縮小又放大,縮小又放大,聲音模糊不清:“燕哥?你怎麽了?”
李兆微摸了摸頭發,他的頭發被雨打得透濕。他又問:“剛才有沒有人來過這個房間?”
柯希置若罔聞,又問:“燕哥,你臉上怎麽了?”
他的外表和之前相比有那麽多不同嗎?李兆微又擡手摸摸臉,沒有摸到什麽異樣。一瞥眼看到手指上幹涸的鮮血,有點反應過來。他臉上多半黏了幹涸的血痕。
他又搓了幾下,什麽都沒有搓掉。家裏濕巾都放在卧室的櫃子裏,他沒有體力去取,便側過頭,只讓柯希看到他相對幹淨的半邊臉,說:“沒什麽,不小心撞傷了。”
“疼嗎?”柯希像夢游一樣茫然地問,“要不要來點……止痛的東西?”
李兆微的餘光看到柯希右手虛虛擡起,奶油槍閃着冰冷的光。剛剛車禍的痕跡又蘇醒了,他忍着疼痛按住奶油槍,說:“柯希,你看着我,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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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希輕輕搖頭,說:“來一點吧,燕哥。”
他的手有節奏地顫抖着,李兆微驚疑不定地松開,看他笨拙地抽出手臂,伸長手,從桌上的氣彈盒裏拿過一個全新氣彈擰在奶油槍上,嘴裏還喃喃的、像自言自語一樣輕聲說:“很好玩的,一點都不疼了,燕哥,你也試試嗎?”
柯希扣動扳機,随着砰嚓一聲巨響,氣球徐徐膨脹。他注視着氣球,眼睛裏充滿溫暖而幸福的光芒。
那光亮李兆微只見過一次,是他和柯希第一次後,他知道世界上不是只有一個孤零零的自己,帶着淚光流露出的幸福。等氣球膨脹到七八分,柯希敏捷地壓住塞口抽過氣球,湊到鼻子邊深深吸了一口。幸福的光彩渙散了,他的臉上彌漫出一個淡淡地,不知所以的笑容。
李兆微查過氣彈裏的成分,學名忘了,只記得花名叫笑氣,可以用來止痛,據說國外的牙醫拔牙前不用麻醉劑,而是讓病人吸入一些笑氣。李兆敏也給他們表演過吸笑氣後開口說話,發出唐老鴨一般的聲音。
按理來講他不應該有什麽擔心的,但內心的不安感像柯希手中的氣球一樣膨脹起來。他再次問道:“柯希,剛才到底有沒有來過什麽人?”
柯希迷迷糊糊地說:“杜航。”
李兆微大吃一驚:“杜航又來了?”
“照片。”柯希說。這四個字含含糊糊,如同睡夢中的夢呓聲。
這不對,他不記得李兆敏表演完唐老鴨之後有睡過去。但他的頭越來越疼,實在沒心力繼續追問柯希。
李兆微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拖着腿去洗手間處理傷口。只是有點頭暈,沒什麽的,他已經告訴黃經理,等外面的風停了,就去處理一下車子的殘骸。他只記得黃經理非常驚訝,問他這種天氣開車出去做什麽。但他不記得自己怎麽回答的,他可能短暫地昏過去了,也可能失憶了。
臉上的血跡沒有他以為的那麽嚴重。用洗面奶一洗,血漬紛紛化作血水流下來。
鏡子裏的倒影一會兒變成周明遠,一會兒變成他自己,一會兒變成柯希。
應該開燈的,房間裏這麽昏暗,漂亮的蝴蝶瓷磚也看不到紋理,只能看到灰突突的一片,像是那個雨天水泥地上蜿蜒不斷的血痕。
頭越來越暈,李兆微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客廳裏好像又響起了砰嚓砰嚓的聲音。他單手撐着頭,另一只手摸出手機。
手機好像進水了,按了幾下都沒有亮,房間也越來越昏暗,李兆微感覺半邊身子都是一陣冰涼。
他後知後覺的想,瓷磚真涼。
好溫暖。
李兆微慢慢睜開眼睛。
有幾分鐘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躺在哪裏。光線太昏暗了,好像十四歲的那場雨。随即他意識到這裏是月亮城。
身邊有砰嚓砰嚓的聲音。他轉頭一看,柯希坐在他旁邊,專心地扣動奶油槍,吹起一個氣球。李兆微腦子裏一片混沌,無數記憶的碎片在他腦海中翻騰飛翔。眼睜睜地看着柯希把氣球湊到鼻子下深深呼吸,再露出恍惚的笑意。
李兆微閉了一會兒眼睛,在心裏暗暗地想,主,謂,賓。我,在,哪。對了,我在哪,意思是,我在什麽地方?
“我在哪?”
聲音一出口,被自己的嗓子吓了一跳。好像在他昏過去的時候,嗓子被什麽人挖出去擦了馬桶,擦完後又體貼地做了個高溫烘幹。他想咳嗽幾聲,去掉喉嚨裏的不明團塊,只是徒然地讓喉嚨越來越疼。
柯希完全沒有回答,李兆微又躺着恢複一會兒體力,看着柯希臉上的昏眩逐漸散去,咬牙問:“你很喜歡這個東西嗎?”
柯希朝他微笑着點頭。
在他的笑容裏,李兆微又昏睡過去,夢裏也充滿了奶油槍砰嚓砰嚓的聲音。等他再次醒來,房間裏寂靜得有些過分。他側頭看去,柯希坐在他旁邊的地上,頭仰在床邊上,黑暗裏李兆微看不清他的表情。
“開燈啊。”李兆微說。
柯希驚跳起來,看着他:“你醒了?”
他的聲音又恢複了正常。可能剛才的記憶只是一場幻覺。他真的看見柯希玩奶油槍了嗎?
“恩。”李兆微吃力地說,“現在幾點了?”
柯希瞟了一眼鬧鐘:“晚上六點半。你想吃點什麽東西嗎?”
他不說還好,一說吃東西,李兆微頓時感覺胃裏一陣痙攣。好像很久都沒有吃東西了。
“有點餓,叫個外賣吧。”
柯希點點頭,從地上爬起來,去門口的置物籃裏拿外賣單。他一站起來,身上丁零當啷地掉下幾樣東西。像是小小的金屬塊。李兆微動了動手指,手臂僵硬得像兩根木棒,但好歹是有知覺的。他吃力地伸手去摸,摸到了冰涼的、手指大小的圓柱形。
是氣彈。原來他看到的不是幻覺,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李兆微聽着客廳裏含糊不清的說話聲,過一會兒說話聲停了,柯希從門口探進頭來,窺視着他的神色,片刻後用托盤推開房門走進來,把裝了兩杯水的托盤放在床頭櫃上,扶他坐起來。
他始終都沒有開燈,而是憑觸覺把水送到李兆微嘴裏。涼涼的水流入喉嚨,像是甘泉流過被燒焦的土壤。李兆微将兩杯水都喝幹淨,還要再喝。
“過一會兒吧。”柯希說。他摸索着托盤,把杯子放在上面,杯子互相碰撞發出輕微的碎響。李兆微忍不住說:“開燈啊。”
柯希深深地吸了口氣,說:“燕哥,在你睡覺的時候,有個叫黃經理的打電話過來,說他把你的車子拉去修理了。你知道這個人嗎?”
李兆微點頭,些微有點詫異。原來黃經理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嗎?
柯希的呼吸聲似乎是微微一笑,說:“我叫了素雲吞。”
雲吞也好,可以喝一碗熱湯。柯希的聲音忽然沙啞了:“第一次叫外賣,你叫了壽司吧?我本來想叫壽司,但那家店關門了……”
李兆微擡起頭,客廳的燈開着,一道光從門口照進來,将地毯泾渭分明地劃出一道白線。白線裏有一點柯希破舊的褲腳。李兆微一直讨厭來自那個寝室的東西,想讓柯希扔掉,沒想到柯希居然一直留着它。
“你為什麽穿着那件衣服?”
“我要回去了。”柯希說。
可能是聽錯了,但真切的寒冷和麻木從李兆微的指尖爬上來。雖然坐在溫暖的被子裏,卻像是回到了大雨磅礴的水泥地上。
“為什麽?”
柯希靜靜地說:“我不想給你添麻煩。留在這裏不是個好主意,杜航會一直來鬧,什麽戶口,什麽照片。你在那種天氣追出去,受傷,全都是因為我……我知道你喜歡我……”
他的聲音一直強作鎮定,而最後一句話時,鎮定的聲音終于像顫抖的水面一樣破碎了。
“我也喜歡你啊。”
李兆微反手拍亮了臺燈,光芒亮起的瞬間柯希立刻轉過頭。李兆微探手抓住柯希的手腕,肩膀又是一陣劇烈的刺痛。他咬着牙,想把柯希轉過來,但柯希十分執拗地看着門口,脖子上繃起了一條倔強的肌肉。
“你看着我。”李兆微低沉着聲音說。
柯希慢慢地回過頭。他哭了,深黑的眼睛裏全是淚水,睫毛被淚水黏成一條一條的黑絲線,像他們初見面時被汗水化掉的髒兮兮眼線。臉頰和鼻尖紅得可疑,就連脖子上都浮起了大團過敏一樣的紅斑。
“而且我想家了。姑姑和姑父對我都挺好的,如果我不回去,她一定會擔心。”
他知道,有些時候,面對真相卻選擇撒謊,并不是自信那個謊言的邏輯完整,而是為了給談話一個可以順水推舟拾級而下的借口。只不過,別人的臺階下是漠不關心的平地,而他的臺階下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斷崖。
柯希曾經說,不能想象沒有他的日子,他又怎麽想象沒有柯希的日子。在每天陰陽怪氣的鄰居旁邊,在彬彬有禮的白鷺中學,在充滿敵意的三十三中,吵吵鬧鬧的狹小生活裏,只有柯希知道他手上沾着鮮血,還能毫無挂礙的擁抱他。
柯希突然傾身堵住他的嘴,雙手纏到他脖子上。他的身材比同齡男生嬌小一點,緊抱時像是能嚴絲合縫的鑲嵌在他懷裏。撫摸柯希的背像隔着衣服撫摸自己的胸膛。
心髒在手下跳動,相觸的皮膚因灼熱而痛苦,如果出生之前,每個完整的人都被砍成兩半,終其一生在尋找缺失的自己,那輪到李兆微的時候,這把刀一定不是幹脆利落地砍下去,而是一寸一寸,在胸□□生生挖掉一塊人形。
“不許走,否則把你腿打斷。”李兆微低聲說。
柯希呵呵的笑了,單薄的胸膛和李兆微的心髒一起震動着:“平時也是可以見到的,咱們是隔壁班的嘛,有好多聚會的機會,課間一起去背單詞……”
“在我家也可以背單詞啊。”李兆微說。
柯希想說什麽,張開嘴,卻是完全不同的一句話:“我要去小區門口等外賣了。”
李兆微一怔:“不是會送到大廳嗎?”
柯希眼神閃爍,最後只露出了一個微笑,慢慢的、不容拒絕的掰開他箍在腰間的雙手,又說了一遍:“我要去小區門口等外賣了。你稍微等一會兒,好嗎。”
明白他的意思,李兆微感覺眼睛裏浮起了一層薄薄的淚水。他用力眨眼睛,想把這層淚水憋回去,然而淚水似乎有自己的意識,賴在眼眶裏不肯走,凸透鏡一樣,把整個世界變得模糊。
“我不吃飯,什麽都不想吃。我不餓。你別走,你說過的,會留在我身邊。”
“我沒有。”柯希說,“我說的是,如果叔叔和阿姨用錢來收買我,我肯定會選擇錢,離開你。你忘了嗎?”
李兆微靜默片刻。他知道自己可能會後悔,确信自己一定會後悔,但現在管不了這麽多。他伸手到枕頭下,摸到堅硬的、冰涼的、手指大小的不鏽鋼圓柱體。
“好,我明白,但是,至少再和我一起玩一回這個東西,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