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安寧醫院坐落在靠近城鄉結合部的地方,和觀景臺隔江而望,環境優美,視野開闊,綠草如茵,湖水粼粼,用來治療精神方面的疾病幾乎有些奢侈。王嘉譯站在開滿黃花的草坪前眺望了一會兒湖水,走進住院部,到前臺去打聽杜航。
團支書倒是告訴了他一個病房號,但她也承認這是好多年前的信息,不知道現在杜航是否還住在那裏。不過多打聽總是沒錯的。
前臺的男醫生一開口,他就認出是電話裏的聲音。男醫生似乎覺得他非常好笑,周圍的同事也是,手裏寫着病歷,用餘光看着這邊。王嘉譯盡量告訴自己,他們是覺得同學會這個idea好笑,而不是他一個大男人打聽杜航好笑。這些人什麽都不明白。
他查了住院記錄,告訴王嘉譯這個病人在三樓307。
杜航原來還住在三樓。
王嘉譯問明了307的位置,沿着樓梯上了三樓。
一路上和幾個被親人攙扶的患者擦肩而過。要說這些患者是精神病,也不算太像,他們看上去并不像瘋子,只是很迷惑,好像不知道自己為何在此,一心只想回到屬于他們的地方。也好像他們剛剛從一場長長的夢中醒來,心還留在夢裏,只有身體笨拙地行走在人世間。
他們也盯着王嘉譯看,那目光和小領導、韓國人、男前臺全都不一樣,是純然的呆滞。眼珠烏突突的,沒有靈魂的氣息。
王嘉譯和他們對視了幾眼,心裏發毛,低下頭快步上樓。越往上走,越安靜,寂靜得似乎能聽到皮鞋底敲擊在水泥樓梯上的回聲。
307門口站了一個穿着樸素的人,看到王嘉譯走近,擡起眼睛。這人似乎和他差不多大,眼睛周圍有深深淺淺的疤,大概之前是混社會的。王嘉譯向他伸出手,那人低眼看了看,和他短暫有力的握了一下,立刻放開,不善地盯着他。
王嘉譯率先說:“杜航的親人或者朋友嗎?”
“哥們。”那人說,“你是誰?”
王嘉譯說:“我是杜航的高中同學。”
他再次報上團支書的大名,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動動嘴角,說:“那是個女的。你是她老公?”
王嘉譯眼睛一轉,“嗯”了一聲,心裏對團支書說了聲抱歉,只是回條微信,一不小心多了個小奶狗老公。那人換了個姿勢,一個肩膀靠在牆上,說:“你找杜航幹什麽?”
這次再說同學聚會已經行不通了,這人明顯知道杜航高中的事。王嘉譯快速盤算着謊話,大概是這個人混社會的氣息,讓他完全不想說一句實話。王嘉譯轉身靠着牆壁,假裝随意地問:“我媳婦最近業績考察,要考察她轄區的特殊群體狀況,這不,我就請假過來了,你是他哥們吧,你認識杜航的主治醫生嗎,他最近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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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哥們兒眯起眼睛,眼睛周圍的疤痕随之拉長變形,說,“少撒謊了,你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這都能穿幫嗎?
看着王嘉譯的目瞪口呆表情,那哥們兒“呵”地冷笑一聲,流暢地抽出根煙猛吸一口,說:“你要是那女的老公,你就知道杜哥不是因病進去的。杜哥在外面曬太陽呢,到底怎麽的,說吧。”
……知道了杜航在哪,他為什麽還要對這個人說實話。王嘉譯透過他身後的小門玻璃向室內瞟了一眼,方寸大的病房裏确實空無一人。他朝那哥們兒笑笑,轉身往外走,那哥們兒在他背後大吼一聲:“站住!”
王嘉譯停下腳步,回頭看着他。這種混社會的彪人什麽都能幹出來。他也真怕這哥們兒在背後給他一拳。
那哥們兒在醫院的白牆上按熄煙頭,卻沒有随手扔掉,而是把抽了一半的煙又放回口袋裏,走到他旁邊,拍拍他肩膀,問:“你幹什麽的,一聲不吭,就想走?”
王嘉譯從兜裏掏出一包煙,抖出一根遞給他,那哥們兒掃了一眼煙盒,眼睛一亮,把煙抽出來夾在手裏。王嘉譯看他沒有點燃,順手把整包煙都推進他口袋,說:“這是我們公司發的,每個男員工都有,我媳婦不讓我抽,我也沒辦法,看大哥你抽,借花獻佛送給你了。別嫌棄。”
那哥們兒把煙夾在耳朵後面,呵呵一笑,說:“這有啥嫌棄的,我平時也抽這個。”
王嘉譯心想我剛才明明就看見你拿的不是這個。不過這種小事并不值得特地拿出來說。他向後不着痕跡地讓開一點,後背碰到冰冷的牆壁,說:“我确實不怎麽清楚以前的事,大哥你能給我講講杜哥怎麽進去的麽?”
那哥們兒臉色頓時難看了,片刻後才憋出來一句:“這是杜哥私事,我不能亂說。”
“那行,我就去問杜哥自己。謝了大哥。”
王嘉譯朝他揮揮手。這次那哥們兒沒反應過來,眼睜睜地看着他溜下樓梯。王嘉譯剛剛走到二樓,立刻向裏狂奔,尋找另外一邊的安全通道,果然那哥們兒随後追來,邊追邊喊:“那小子,你叫啥!”
護士的聲音遠遠傳來:“醫院裏不許大吵大鬧!”
之後發生什麽,王嘉譯就再沒聽到了。他順着另外一邊樓道的安全出口離開住院部,沿着門前的鵝卵石小徑朝湖邊走去。起初他還擔心一覽無餘的草地會暴露他的身影,走了一會兒,鵝卵石小徑陡然向上,彎彎曲曲朝着小山裏去了。王嘉譯大喜,跑了幾步,越過了小山坡。
山坡下就是醫院門口見到的湖。初秋的草地呈現豐富的色彩,湖水清澈,反射出無數破碎的波光。三三兩兩的病人沿着鵝卵石小徑散步,在王嘉譯走過的時候都轉頭盯着他。
湖邊有幾株大柳樹,細細的柳條在風中搖曳着,王嘉譯沿着湖邊漫步,看到湖對岸的樹下有一個孤零零坐在輪椅上的人。
原來輪椅能推那麽遠。
病人太多了,不知道究竟誰是杜航。王嘉譯慢慢走着,東張西望,試圖找到一個護士或者醫生,向他詢問一下病號信息。他沒有找到醫生,目光和一個病人相遇了。相比其他完全呆滞的病人,那個人的眼睛要靈動一點,有靈魂的氣息。
王嘉譯和他對視了片刻,不确定地問:“……杜航?”
那病人的眼睛裏有了更多的光亮,眼珠像從冰層裏解凍一樣移動着,先是慢慢地看着他的臉,再變快,打量着他的衣着。
“你是誰。”
“我叫王嘉譯。”王嘉譯說,“咱們能找個地方聊聊天嗎?”
杜航并沒有立刻走過來,而是站在原地,問:“是、是李兆敏,讓你來找我的嗎?”
“不。”王嘉譯說,“不過我剛剛遇到了你以前一哥們兒,他說你不是那個進來的,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嗎?”
他不好當着杜航的面說出“精神病”三個字,暧昧地用手指在太陽穴旁邊轉了轉,杜航瞟了一眼他的手勢,說:“因為我、我得罪了那女的,她、她送我進來的。”
王嘉譯睜大了眼睛:“還能送人進精神病院?”
杜航的表情顯示他正在絞盡腦汁地思考應該怎麽表達。
“就有一次,沒、沒太整明白一件事,打了一個人。然後那個人、挺、挺厲害的,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就去問她,她教我怎麽開一個精神病證明,這樣就沒事了。結果回頭精神病院找到我了,說我是精神病。不能出去害人。”
王嘉譯不自禁地吞咽,緩解喉頭忽如其來的緊縮:“你打那個人是誰?”
“姓黃。”杜航說,“名字我忘了。打、打的時候也沒注意。”
原來他打的不是柯希。王嘉譯一陣失落,随即暗罵自己愚蠢。柯希的事是十年前,杜航被送進來是四年前,怎麽能和柯希扯到一塊去。真是關心則亂,連常識都丢失了。
“李兆敏說沒說我、我什麽時候能出去?”杜航滿含希望地問,“在這地方老、老沒意思了。我以前哥們來看我也不行,總要有人陪着。還總血常規,尿常規的,吃藥。李兆敏明明說過、過、過幾年就能把我放出去的啊。”
“這個……”
王嘉譯不知道說什麽好,李兆敏并沒和他交代她之前把別人扔進精神病院的事。他忽然想起來,“無聲吶喊”的頁面裏,就有這家安寧醫院。
應該說她的慈善醫院裏只包含本省的兩家醫院,安寧醫院就是其中之一。這醫院拿了李兆敏的錢,恐怕不會那麽容易放走她抓進來的人。
他和杜航默默地沿着大理石小徑走着,初秋的風吹得衣衫飛動,王嘉譯決定不再兜圈子,直奔主題:“那個什麽,你還記得你的表弟嗎?”
聽到“表弟”兩個字,杜航的表情和眼神一起僵住了,不過也有可能是他的血常規有點問題。
“表弟是什麽?”
“表弟,就是你的孩子……”
杜航更茫然了:“我沒有姑姑,姑姑、姑姑是什麽親戚?”
如果杜航是柯希的表哥,那杜航的媽媽應該是柯希的姑姑。但杜航或許不是柯希的表哥,而是表弟。王嘉譯不擅長計算親戚關系,盯了一會兒天空,沒想明白柯希應該是杜航家哪個親戚的孩子,索性直說了:“別算了,不是表弟,就是柯希。你還記得他嗎?”
“柯、柯希?”
“對。就是柯希。”王嘉譯說,“你還記得他嗎?”
杜航嘿嘿地笑了:“柯、柯希,我當然記得。怎麽啦?”
總算遇見一個明白人,王嘉譯說:“我想問問你以前柯希出了什麽事。那個,李兆微你知道吧,柯希的前男友,他現在從美國回來了,想給柯希掃墓,但不知道柯希葬在什麽地方。你是他表格,那你知道嗎?柯希,公墓?”
杜航的眼神慢慢呆滞了,好像大腦已經無法理解他說的話,悄悄的死機,只有他的嘴還在鹦鹉學舌一般重複着:“李兆微?”
“對,李兆微。你們應該是高中同學吧?”
“不、不是高中同學。”杜航說,“他是……後轉來的。”
“哪都一樣。”王嘉譯說。
“不一樣。”杜航說,“原、原來考進一個高中的,才能是高中同學。李兆微,他是後轉來的,他、他不是我們高中同學。”
王嘉譯有些不耐煩:“那就不是。柯希呢?”
“柯希?柯希怎麽了?”
王嘉譯深深呼吸,說:“柯希埋在什麽地方?”
杜航鹦鹉學舌地問了一句:“柯希埋在什麽地方?”
這句話有什麽可以引起歧義的地方嗎?
“對。”王嘉譯盡量用循循善誘的語氣說,“柯希。你表弟。不,不說表弟,就是柯希,十年前,公墓……”
“公墓是什麽?”
“就是……公共墓地。你知道嗎,人死了,會把骨灰放在墓地裏……”
杜航遲疑地問:“人死了,不是骨灰盒嗎?”
王嘉譯微一滞澀,回答:“骨灰盒也對,骨灰盒。然後這個骨灰盒呢,如果親人拿走,就會拿回家裏;如果沒人拿走,就會放在公共墓地。你明白了嗎?”
杜航點着頭,很欽佩的樣子:“哦,說了半天,原來是這樣。”
王嘉譯差點跪倒,走了這麽久他的腿已經開始痛了,索性停下來瞪着天空。杜航也跟着他停下,瞧着他,又瞧着天空。
王嘉譯壓抑着抓住杜航領子搖晃的沖動,慢慢地說:“我是說,柯希的骨灰盒在什麽地方 ,你知不知道。”
“沒有骨灰盒。”杜航說。
王嘉譯比出巴掌大小的正方形:“沒有骨灰盒?怎麽可能,骨灰盒,就是放骨灰的盒,這麽大,也可能比這個大。你知道骨灰盒嗎?”
“沒有骨灰盒。”杜航又重複了一遍。
那張臉上的表情其蠢無比,王嘉譯握緊拳頭貼着身側,擔心自己會擡手給他一拳。“你什麽意思?哪裏沒聽懂嗎?”
“沒有骨灰盒啊。”杜航茫然地說,“骨灰盒不是放在公墓裏嗎?”
王嘉譯終于一把抓住了杜航的領子,又立刻放開。“忘了骨灰盒。”他壓低聲音說,“柯希,最後去哪裏了?”
“最後?什麽最後?”
精神病院對一個人的理解能力會有這麽嚴重的影響嗎?
“你最後一次見到柯希,就是最後。我這麽說吧,柯希現在在哪?”
杜航朝他身後筆直地伸出手,手指差點戳到王嘉譯胸口上。“你早問我不就好了。”他開心地說,“柯希在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