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王嘉譯朝杜航指的方向猛一回頭,差點扭傷了自己的脖子。湖對面柳樹下孤零零地,有一個坐輪椅的人。
那個是柯希?
王嘉譯不自覺的深吸一口氣,朝柯希走去。走到一半,一個護士攔住了他。她眼睛上下掃視着王嘉譯的衣着神态,謹慎地說:“先生,那邊訪客止步的。”
王嘉譯看看她,又看看柯希,擡手朝柯希的方向指了指,說:“我不是訪客,我找人,就找柯希。”
護士連頭都沒回地說:“不好意思,病人不能見陌生人。”
“我不是陌生人。”王嘉譯說,“是李兆微讓我來的,你知道李兆微嗎?李兆敏的弟弟。不相信你現在就打電話問她。”
護士遲疑了,四下張望,顯然想求助其他的同事。原來是個奉命看管病人的小護士,并不能和李兆敏直接說上話。良機莫失,王嘉譯輕拍護士的肩膀,說:“你問吧,我先過去了。有事過來找我。”趁她不知所措,從她身邊大大方方地走向柯希。
杜航也想跟來,被護士攔住了。杜航大聲吵鬧,但王嘉譯充耳不聞。越是走近,他的心髒越是猛烈跳動,似乎撞擊着肋骨,發出咚咚咚的聲音。
柯希眺望着湖面,湖上吹來的風吹動了他長及肩膀的黑發,離這麽遠也能看出他的纖瘦,剛剛初秋,王嘉譯還穿着襯衫搭薄外套,而那個人穿着寬松的灰毛衣。
王嘉譯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停下,柯希終于察覺到有人走近,轉頭看着他。
他真是漂亮,毫無任何贅肉,骨形流暢得像是能用鉛筆一筆畫出來。臉色蒼白,高鼻薄唇,眉眼深邃,睫毛黑而濃密,像在眼周暈了兩道烏黑的眼線。
說他像柯希,不知道是一種侮辱還是一種誇獎。王嘉譯健身頗有成效,腹肌初見端倪,身材比弱不禁風的柯希好多了,但他絕沒有柯希雌雄同體的微妙氣質。
王嘉譯提醒自己,這人是少當家的初戀,他倆年紀肯定差不多,柯希應該也有三十歲了。但他真不像個三十的男人。長及肩膀的黑發圍繞着他的臉,如果不是男性特征明顯的肩膀和胸部,王嘉譯說不定會把他錯認成一個娘T。
兩人對視着,柯希首先垂下眼睛,問:“你找我嗎。”
“是。”王嘉譯說,“你就是柯希?”
柯希又擡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我是,您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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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這一次王嘉譯不知道該怎麽介紹自己,不管是謊言還是真相,都已經全部用光了。他在輪椅旁邊的長凳上坐下,雙手手指交叉放在腿上,說:“我叫王嘉譯。現在在李兆微的公司工作,也算是他的……嗯……”
他短暫地分開手,向外揚了一下。柯希了然地輕輕一笑,說:“哦,現男友?”
王嘉譯暧昧地聳聳肩,倒不是他想要模糊自己的身份,而是實在不知道怎麽說。
“把我的部分跳過去,長話短說吧,少……李兆微一直以為你死了,我也是這麽以為的 ,因為我沒見過你。我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做了一些調查,然後,嗯,你明白的。”
從別人嘴裏聽到自己的死訊,柯希面不改色地點點頭。王嘉譯朝他尴尬地笑了笑,繼續說:“以前我只是想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現在……現在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呢?”
柯希輕輕撣一下腿,他的腿上蓋着藕荷色的珊瑚絨小毯子。王嘉譯看着他的手勢,問:“你的腿怎麽了?自閉症會導致……不能走路嗎?”
柯希看了他一眼,說:“自閉症?我不是啊。”
不是自閉症,為什麽會在安寧醫院裏?看他的樣子,精神狀态相當正常。該不會又是假冒精神病人以逃脫法律的制裁,被李兆敏扔進來的吧。
“那你……為什麽在這裏?”
“複健。”柯希說。
“複健。”王嘉譯重複了一遍,柯希拍拍自己的腿,說:“我不是天生這樣的,做複健據說可以讓我重新站起來。”
“那要什麽時候才能站起來呢?”
這次他的問題沒有得到柯希的回答。他只是表情悲傷地看着湖水。王嘉譯心裏隐隐有了一個可怕的答案,他不敢宣之于口,小心地說:“沒事……你早晚會站起來的。”
“不太可能了。”柯希說。
王嘉譯沒有繼續說話。柯希深深呼吸,吐出一口長氣,向後靠在輪椅裏,說:“你是燕哥的現男友啊……燕哥現在還好嗎?”
燕哥是誰?王嘉譯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應該是當年李兆微和柯希調|情時的昵稱。不過是不是燕子的燕?不會叫“彥哥”,或者“豔哥”吧。
“挺好的。”王嘉譯說,“面癱,不愛說話,和他姐姐關系緊張。”
柯希莞爾一笑,仿佛冰雪初融,湖光天色兩相明。他側過頭看着王嘉譯:“他現在是面癱?還沒怎麽見過燕哥面癱的樣子呢。”
“一起去見。”王嘉譯立刻抓住話茬。柯希眼睛一動,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又開了口,對空氣自言自語般輕聲說:“你和燕哥在一起多長時間了?”
這樣一想,一兩個月裏發生了太多事情。
“一兩個月吧。”
“這麽短嗎……”柯希好像有些不開心,“……那,你和他是校友嗎?”
“不是。”王嘉譯說,“我進他公司之後才認識的。見面第一天他還叫我辭職呢。因為他覺得我長得像一個人。”
正常來講,柯希應該問他長得像誰,他就可以順利引出話題。然而柯希問都不問,只是擡手把吹到面前的頭發拂到一邊去。寬松的毛衣順着手臂落下,露出一段纖細潔白,骨節分明的手腕,細細的手腕可能只有王嘉譯三根手指并起來粗。
”你不應該來。“柯希說,“你肯定是背着燕哥來的吧?李姐姐也肯定不知道你過來。”
被說中了,王嘉譯讪讪地一笑,說:“我不應該來嗎?”
“我和李姐姐有一個協議。”柯希平靜地說,“我永遠不能在燕哥面前出現,對他來說我已經死了。而且我這樣子,活着又有什麽好的?”
王嘉譯忍不住說:“但是他非常愛你。你知道嗎,他追我,就是因為他覺得我像你。他肯定希望你活着,不希望你死了。”
“我不覺得咱們兩個長得像。”柯希依舊平靜地說。
王嘉譯有種一腳踩空的感覺。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說,少當家非常非常喜歡你,你的死給他造成了巨大的傷害,而你其實還活着。你不覺得……你不想見到他嗎?”
柯希盯着毯子思考片刻,摘下一枚掉在毯子上的樹葉,扔到一邊,看着樹葉在風裏打轉,說:“現在不怎麽想了。再說,見到我也不可能解開他的心結。”
“那你要一直在醫院裏嗎?”
柯希聳聳肩。“出院後我也不知道能去什麽地方。醫生說我的大腦受到永久性傷害,本來就不聰明,現在變得更傻,出去還能做什麽呢?”
王嘉譯忽然聽見了聽不懂的詞:“永久性傷害是什麽?”
柯希微一皺眉,還是解釋道:“神經元受傷,智商低,還是個殘廢,可能永遠恢複不了。你明白嗎?”
這他就不能贊同了,自從進了安寧醫院,柯希是他見到的說話最流利的人。
“我覺得還好。”王嘉譯說,“你認識杜航吧,剛才在那邊,我還和他說話來着。我覺得他倒像智商不高。”
他本來想逗柯希笑,但柯希不僅沒笑,本來的和顏悅色也消失了。再轉過臉,表情冷若冰霜。
“那是神經性藥物對大腦的作用。你知道抑郁症的藥嗎?吃完那種藥,人會變得癡癡呆呆,嗜睡,嗜吃,像行屍走肉。杜航确實傻,但他以前沒有這麽傻。你覺得他傻,我和他又有什麽區別呢?”
柯希這小脾氣挺暴躁的,一張嘴叭叭叭叭說個不停。王嘉譯試探着把手放到他腿上,手掌下的骨頭精致玲珑,似乎毯子下完全沒有皮肉,掀開毯子會看到森森白骨,穿着毛絨拖鞋。
他發現自己無法想象柯希和少當家發生親密負關系的樣子。眼前這個人無法和任何現實中的lust相連接。柯希睜大眼睛看着他的手,卻沒有說什麽。他的目光讓王嘉譯覺得自己好像在玷辱他,而他的本意只想拍拍柯希的腿,拉近兩人的距離。
“好吧,你傻。”王嘉譯息事寧人地收回手放在自己腿上,“那你就準備在這裏呆一輩子嗎?”
“不然呢?”柯希反問,“我離開這,還能去哪?如果有什麽選擇,我最渴望的是死。其次,是讓我一個人靜靜的,永遠過着不被別人打擾的生活。”
“離群索居應該不行吧。”王嘉譯說,這次是真心的感嘆,“你這麽漂亮,不太可能過着什麽不被人打擾的生活。”
風又大了,将柯希的頭發吹得飄飄而動,柯希将幾縷吹到嘴邊的長發撓開,說:“我不明白你是什麽意思。你現在是他的男朋友,卻表現得很希望我和他重新在一起。為什麽你不能和他好好維持關系,卻要來找我呢?”
王嘉譯看着柯希的手,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柯希的手不是修長的玉手,就是男孩子的手,指甲幹淨,但非常短,像貼在手上的三角形貝殼。
“因為他們都不願意提這件事。現在你沒死,我就正常說了:如果男友的初戀遭遇什麽意外,他雖然不願意提,但也不會刻意隐瞞。越是隐瞞,越說明這件事裏有鬼。我想弄清楚你為什麽死的,免得我成了下一個受害人。”
這段話居然戳到了柯希的hhp,他放聲大笑,笑聲戛然而止,轉為激烈的咳嗽。一個人居然把自己給笑嗆到了。
王嘉譯半是尴尬半是想笑地看着他,柯希旁若無人地擦掉眼角笑出來的淚水,等笑聲和咳嗽聲都平靜,他深深吸了口氣,平息剛才急促的呼吸。
“很久沒有人和我說話了。”柯希說,“杜航當然不算。我知道不應該告訴你,不過……我要是不說,可能也不會有告訴別人的機會了。”
他忽然擡頭,對王嘉譯調皮地一笑,說:“在這一切之前,你先去給我買一瓶啤酒,要羅斯福十號。沒有這瓶啤酒,我什麽都不會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