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
葉木槿跪坐在佛堂前,又手合十,經過好些天的休養,臉色仍有些蒼白,比以前瘦了些,臉上的英氣更加凸顯出來,她本不愛穿白衣,卻穿了一身的白跪坐在佛堂前。
皇上從後面走過來,無聲,只是慢慢蹲下去抱住了她。她看到明黃色的鞋子出現在眼前,然後有一個溫暖的懷抱把她裹住。
“葉然說你并不信這些。”他的懷抱很溫暖。
“我願相信這個世界上我原本不相信的一切東西,只要能讓她們不得好死。”
他輕輕拍她背,“好,讓她們不得好死。”
聽得她這樣說,心裏卻無比的酸澀,本以為他必定會訓斥她,卻沒想到只是感受到他胸腔裏的震動,以及他說的,好,讓她們不得好死。不管有多大的委屈,有這樣一個人願意哄着自己,終是值了。
眼淚還是掉了下來,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肩膀上。卻不再是委屈,他只是耐心的一下又一下地撫着她的背。
葉木槿為着肚子裏還已成形的孩子整整抄了一個月的經書。只祈禱若有來生還要再來做她的孩子。爹爹說,是一對已成型的雙生子。葉木槿不發一言,只是緊緊的咬住自己的唇,最後都滲出了血。葉莫林天天來請脈,可是女兒卻沒跟他哭述過一次。她從小就是這樣,雖時常會撒嬌,但卻從未在他面前哭過。那次葉然離開她,她從沒在自己面前問過一次,只是揚起頭問,哥哥還沒有買到糖葫蘆嗎?只是偶然有一次看見她蹲在樹下哭,很小聲很小聲,把臉埋進膝蓋,背抵着樹幹,小小的背脊一抽一抽的,他那時,竟被那樣的景象吓到了,生生頓住了腳,心像被撕下一塊,只得轉了身離去,摸了把臉,全是水。他的女兒,只是,個會偷偷哭的孩子。怎麽算計得過宮裏的這些人。到底是自己藏了私心,想許她一世安樂便好。
他看着她冷冷的眼神覺得很心疼,但終究還是要讓她自己面對。每次欲開口來安慰她,她卻笑起來把話題扯開。她本不愛穿白衣,現在卻天天穿着一生白衣,勝似雪。
“槿兒,若傷心,就哭一哭。你也懂醫理,知道心思憋悶不好。”
她垂下頭,“爹爹,這孩子,跟我沒有緣。”手指抓緊了衣袖,青色的脈絡在蒼白的手上顏色很鮮豔。
“你哥哥過幾日就要回來了。”
葉木槿的臉色稍稍柔和了些,終是伸出手,抱了爹爹的胳膊。
葉草林開口,“你哥哥....”
葉木槿的眼淚終于掉了出來,“爹爹,別說了,我知道。若是我的孩兒不死,哥哥也不會活着回來。”
葉莫林拍了拍她的頭,“槿兒,若是你舍得他,爹爹就帶你走吧。”聲音也蒼老了許多。葉木槿的眼淚簌簌地往下掉,上一次,哥哥也這樣對她說過,那時候,只是有點不甘心;現如今,在他身邊這麽久,早已将一顆心交了出去,又如何舍得。就算他知道,就算他沒有阻止她們的作為,但孩子畢竟也有他一半的骨血,那日他來看她,見得他的神色比自己又好得了多少。雖不知他為何這樣做,但她明白他心裏肯定也是不願的,這又,如何讓她舍得下。
她抱了爹爹的胳膊,終于放聲哽咽。
她斷斷續續的說,“爹爹,我...舍...不...得....,爹爹,舍不得,真的舍不得。”她強忍着哭聲,一字一句,說得那麽用力。
門外悄然站着兩個人,一人卻是握緊了拳頭,臉色是少有的陰沉,眼睛裏的悲痛和不舍在夜色裏肆無忌憚的流露出來;另立在一旁的人也挺直了背脊,聽過更慘絕人睘的哭聲,卻不知為何這斷斷續續壓抑的哭聲一聲一聲的傳到耳朵裏,心裏就像鼓捶過般的顫動。
站了良久,收了思緒,推門進入。
葉莫林擡頭就看到皇上來了,站了起來。葉木槿擡起臉,看到是他,卻又低了頭去,偷偷地拭了淚,再擡起頭來,微微做了笑意,只是眼睛有些紅腫。
皇上心下像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卻是收了神,也做了笑臉。
“皇上怎麽來了?”剛剛哭過,聲音略帶些沙啞。臉上的那份笑意,卻讓人無端的相信她只是嗓子有些不舒服,并不是剛哭過。
走過去執了她的手,“突然想來看看你。”今天原讓人來傳話說去麗妃宮裏的。
葉莫林從他進來一直留神看着他們,心下卻了然,行了禮,告退。
葉木槿看了爹爹一眼,終是忍不住,走過去握住爹爹的手。葉莫林拍拍她的頭,“我的小丫頭長大了。”
葉木槿一聽又紅了眼睛。葉莫林只得笑了逗她,“傻丫頭。”
又對皇上行了一禮,方才退了出去。“王羲送送葉太醫。”
走過去,卻突然不敢伸出手去攬她入懷,第一次,有了這種猶疑。握了拳,只站在她後方,良久,終于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肩。她身子冰冷,自己的手都握的一顫。
“進屋去吧。”入了冬,天氣越發冷了。
他擡手讓小容拿了狐裘來給她披上,給她系上,動作輕柔,因從沒做過這樣的事情,不由的有些慢,系好了,擡起她的下巴,“下巴怎麽尖了這麽多?”
“不美了嗎?”她盯着他的眼睛,笑意了然。
他知道她是想逗息開心,嘆了口氣,“很美。槿兒---”攬入懷中,緊緊地,像要把她嵌入身體了。
她的聲音卻也是笑的,“你這是要勒死我嗎?然後一了白了。”
“朕怎麽舍得。”抱了她,松了松。她擡起臉來,兩人相視一笑。
雖沒了孩子,但兩人似乎突然就近了些。但話也可反過來說,兩人突然近了些,但終究是失了孩子。外人看了會說,不過多少有些情意罷了。
知她又是沒吃飯,便叫人來擺了飯菜,陪着她吃,硬撐着吃了些,不太舒服,他又陪着她在院子裏走了一會兒。突然,他說,“後院,你曾去過嗎?”
她頓了一頓,“讓人打掃了,但也不曾進去過。”那次跟着哥哥走到門口,卻也沒進去過。就算在院門前栽了許多草藥,也是沒踏進去一步的。
“為什麽不進去看看?”他笑着問,眼裏的那一絲促狹讓她轉開了眼。
她抽出手,用自己的左手握了右手,“這椒房宮雖是給了我,但這院子,終究不是我的。”他從後面把她抱住,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候。
他輕輕在她耳邊說,“既是已是你的宮,那院子怎會不是你的。”聲音輕輕的。
但葉木槿本就不是為着這一座院子,何苦如此哄她呢,她說,我要的不是這院子,而是你真真實實的看着我,愛着我。卻只能在心裏說,握了自己的手,左手的指甲早已經掐到右手的掌心,并不覺疼痛。
他突然轉了她的身子過來,“槿兒,還不信朕是真心?”
她點點頭,信,信,當然信,但我不知你的真心到底有多少,有幾份,又,是否有我的重?
“又在想什麽?”
“在想,裏面到底是什麽樣子呢?”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說罷,便牽着她的手向後院走去,看到栀子樹都栽種在兩旁,他的心情似乎很好,“都活了,這些栀子明年應該是可以賞的。”并沒有提及一旁生的零零落落的薄荷,似沒有看到。
她覺得,自己似乎也是高興的。
他伸手推開了門,裏面很幹淨,平日裏都是雲清在打理,看似也是用了心的。窗邊的桌子上還插着新鮮的青枝,平時裏她在院子裏忙弄的時候竟也沒注意在窗口瞧上一眼。這和她自己的家很像,換句話說,和一個平常人家的家很像。
“是姐姐,還是皇上?”她控制不住自己,終是問了。是你的心思,還是姐姐的心思,想攜手,做一對平凡夫妻,相守相伴。
他抓了她的手。“是朕。你姐姐何曾會有這樣的心思,她要做的,是母儀天下。”淡了口氣,“她愛朕,但是也愛朕的身份,她太聰慧。“
他的口氣突然變得像個讨不到糖吃的小孩似的,這個男人啊,也這般斤斤計較,如若不愛你,姐姐又為何千方百計地為你謀得這皇位,而,當時又不止你這一位皇子。她微微笑,“那皇上呢?“
他卻忽然存了作弄她的心思,“朕?”擡起她的臉,看的她臉紅,“愛妃難道不知道嗎?”
她恍惚以為自己是懂他的心,他的心裏是有自己的,你看,他牽着她的手進了這個小房子,他定是愛他的。忽又明白,可是他連說那句話都躲避,這又是存了多少心思呢。她第一次沒有順着他的意思,“不,臣妾一點兒都不懂。”眼睛回視着他。
剛哭過的眼睛,還略帶些紅色,只是很清明很清明,一片澄澈。
他笑了,笑得狡黠,“你連這點信心都沒有,那怎麽會這麽勇敢地要留在朕的身邊呢?”
她一推他,“何曾說過這樣的話,又拿臣妾打趣。”伸手去拂窗柩上的雕花。
他伸手順着她的頭發,究竟還是不肯信朕,那你自己要默默地辛苦多久呢?就不能信任一次,朕的懷抱,朕的肩膀,是你觸手可及的。為何沒有你姐姐一星半點的看人心的本事呢。卻又無奈,如若不是這樣,怕是自己也不會對她另眼相待吧。不過,自己又是否真的能護她周全呢,權衡利弊的時候,是否能把她放在最重要的地方呢,這一次的事情,自己把她放在哪裏呢。嘴角微微苦澀,原本想說的話,如鲠在喉。槿兒,不是你不信,是我做不到。
“怎麽了?”發覺他的手有異樣,回首看他。
他已經平靜了臉色。“剛才的院子裏的秋千最近就不要玩了,天冷。”轉了話題。知道對方的心思,兩個人呃,終是猜人猜已,卻都道身不由已。
可是人兒呵,世上哪裏有那麽多身不由已。就算傾了天下只為卿,又如何呢,只得失去時就算天下依舊在手也意興闌珊才方得明白嗎?
“嗯,過兩人叫小容把它拆了。最近……也是忘了。”
“愛妃,朕覺得你笑的少了呢?這可不大好。”扶了她在椅子上坐着,自己也坐在對面。
她咧開一個大大的笑臉。
“還會再有孩子的。”他說出這一句話。
她笑了笑,這些日子,他來來去去也并不多話,點點頭。“嗯。”他眼裏的歉意那麽清晰,自己只覺心疼。想起戲本裏有一句,原是該恨的,但終究抵不過愛。
她想,等到白發蒼蒼,兩人還能坐在這院子的門口,看着陽光一點一點的跳躍,然後摘一朵花放在他的耳邊,說一句,白首插花君莫笑,手牽手,看着太陽落下去。兒時,就做着這樣的夢,但既知是夢,便只是夢。他不是她一人的夫,也不是她一人的天。
她看着他,細細地看着他的一眉一眼,以前在他睡着的時候,也這樣細細地看過他,這一次,卻就着陽光,一點兒一點兒的看,把臉上的絨毛都看的一清二楚,被她看的臉色一點兒一點兒的變紅,一把攬過,“看什麽?”
她卻不知道為何會有一種念頭,再看清楚些,記得深一些,以後就不會忘了。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為何會有這樣一種念頭,幾乎每日都會見面的,怎麽會忘了呢,真奇怪。
過了幾日,葉然一回來就直接見宮面聖,皇上和他在議事廳單獨聊了許久,但無人知道聊了些什麽。只是葉然出來的時候,臉色半不似來時的行色匆匆,而是臉色平靜,無任何波瀾,只是緩了腳步,據當值的人說,葉将軍出了殿門擡頭看了好久的天,但是很奇怪,天上什麽都沒有。萬裏無雲,像灰了的淡藍色,一只飛鳥或者經過的烏鴉都沒有,但是他卻擡頭看了很久,然後舉步去了椒房宮。
葉木槿已經等了他許久,“哥哥,怎麽才來,飯菜都涼了。”
“剛在你宮門口碰到了五皇子,寒暄了一番。”五皇子已歸朝兩月,皇上委以重任,把禮部交給他。而葉然平亂回來,便被皇上授命統領禁軍。二人既是碰上了,難免是少不了互相打量一番。
她未置可否,也是禦花園了見過兩次,确實是器宇軒昂,但那似笑非笑的眼睛卻讓人不那麽舒服。“快坐下吃飯吧。”
葉然坐下,宮人已經都退出去,只有小容站在門外。
并無多話,兩人互相夾菜,吃的安安靜靜,可是後來,葉木槿就放下碗,一個勁兒地給葉然夾菜,最開始他只是低着頭吃,随着她夾菜的速度,越吃越快,後來終于噎着了,才放下碗轉頭看向葉木槿,只見她左手支着颌,右手還在給他碗裏夾菜,臉上是笑着的表情。“哥哥,吃飽了嗎?”臉是笑着的,但是讓葉然覺得有點慎得慌。
“呃,差不多了。”明明自己才是哥哥,為什麽覺得自己像是有點怕了她似的,有點奇怪,但一時又沒發現哪裏奇怪。
“哥哥應該還沒有吃飽吧,再吃點?”聲音很清晰,但一點兒沒帶着臉上的笑意,冷冰冰的。
他放下筷子,“槿兒,有話好好說。”微微皺了眉。
她卻紅了眼眶,“哥哥,若是你不回來,我和爹爹要怎麽辦?”
伸手揉她的頭,“哥哥這不是沒事麽?”又揉了揉,“爹說那是已經成形的雙生子。”聲音變得低沉,卻十分溫柔。
她低下了頭,再不能看見她眼裏的東西,葉然只是看着有水珠滴在她的裙裾上,但很快滲少衣服,暈開一片。一滴一滴。
“傻丫頭。憋了多久了?有什麽事跟哥哥說。”
她卻擡起了頭,還有淚珠挂在眼底,“哥哥,我知道是皇後的小瑤把我推下去的,我不會水。但是那天晚上麗妃來告訴我,如果我的孩子不死,你就回不來。我不敢告訴皇上,我怕他生氣。”淚水又落下來,但眼底很快又聚集一片,“我更怕他是知道的。”她的淚水就這樣很快很快的滴下來,“哥哥,槿兒很怕,很怕。”
他把她的頭靠在肩膀上,可她還是斷斷續續地說着,“我怕你回不來。。。。。怕我的孩子沒有了。。。。。怕他根本就不愛我。。。。。。怕爹爹又被人陷害。。。。。”
“還好,只是孩子沒有了。”
“可是,可是,他們是我孩子啊。。。。。”
“爹爹說,已經成形了,是雙生子呢。。。。。。”
“哥哥,其實我覺得好對不起那兩個孩子。。。。。”
“那是我的孩子啊。。。。。”
“他們怎麽能那麽狠心。。。。。。”
“哥哥,我真的好怕好怕。。。。。。”
她絮絮叨叨的說着,把什麽都說了,他一邊擦她的眼淚,一邊說,“怎麽這麽多眼淚,怎麽會這麽多呢?”卻不知自己也紅了眼眶。小容站在門外,偷偷用衣角拭了淚。媽的,風怎麽這麽大,吹得姑娘我眼睛酸疼酸疼的。
“好了,不哭了?”葉然看着平靜下來的她。
她點點頭,“都說出來了,”又用手指了指心,“不那麽疼了。”
他繃不住笑了,“怎麽還是那麽沒心沒肺的?”
她也略微平了平心,“既無緣做我的孩子,那就希望他們能尋個好人家再做人罷了。”
葉然聽了,正經地點了點頭,“也是,生在平常人家,總是比這宮裏好上許多。”
葉木槿看着哥哥的樣子,心知他必定是有心事,只得依了他的肩,“哥哥這話說的,在這宮裏畢竟吃穿不悉,錦衣玉石;若是在外面,哪裏會有這樣的富足日子可以過,如若運氣不好,最後可能也只是成了路邊的凍死骨。”
伸手指點了點葉然的肩,“哥哥,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難處。”
葉然說,“明駿一時動不了,原以為他只是詹相的人,卻不知和五皇子也是有關聯的。皇後和周貴妃暗鬥多年,如今卻突然聯起手來。”他頓了頓,“槿兒,對不起,若不是哥哥太自負,不會讓你失了孩子。”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但她也不甚在乎。哥哥,爹爹,還有,他,都在。孩子,對不起,我現在保護不好你。她笑笑說,“哥哥,只要你們還在,讓槿兒拿什麽來換,都是值得的。”
葉然笑容苦澀,只是揉了揉她的頭。
兩人終究都有些避諱,只談些高興的事情,讓人收了餐桌,泡了兩盞茶,兩人便圍着桌子又吃起茶來。
“你可還記得我們家斜對面的王君?”葉然說。
葉木槿尴尬,咳了咳,“哥哥,我現已經是堂堂皇宮的妃嫔,你怎能和我談這個?!”
“怎麽不能了?難道是你還有些心思?”聲音裏終于帶了笑。
葉木槿的白眼翻到天上去。誰知,卻突然傳來一聲,“誰是王君?”
葉然也吓一跳,葉木槿又想翻個白眼,但無奈,她宮裏的人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皇上來了從來不傳喚的,她頗為無奈。
葉然看葉木槿對自己咬牙切齒的樣子,轉過頭卻對着皇上尴尬笑,不由的大笑出來。只得起了身。“皇上,臣先告退了。”
皇上這廂只顧盯着葉木槿,沒有理他。他卻是走到門處,又忽然回頭,不知是故意還是不故意“聽說他現在在店裏給爹幫忙呢,還不要工錢。爹怎麽趕都趕不走。”說完提了腿便離去了。是故意,肯定是故意的!
“槿兒,王君”
葉木槿咬了咬牙,哥哥,下次非把你的頭發一根根拔掉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