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槍
過慶雅山口的,說是車,不如說更像前幾天李淩超和雷一達在主幹道上看到的無人機吊裝集裝箱。他們被人帶着往集裝箱裏走的時候,第一反應都是害怕。
其他人态度兩極分化,一部分是不知無畏,想着自己即将自由,非常高興;另一部分可能是慶峰本地人,知道那教育中心的厲害,看見類似的東西非常猶豫。
集裝箱裏邊是三排固定在底板上的座位,朝着同一個方向,都面對着一個破舊古老的投影區。負責組織的這個看起來三四十歲的男人,留着形狀奇特的胡子,好像克林人比較多見這樣的胡子。來來往往的還有幾個往集裝箱裏搬投遞設備的人。投遞設備一人一個,是一個強磁場基礎的反重力場。看來是要在過了慶雅山口,快到邊境線的地方,直接開底板把人扔下去。
搬設備的人叫那個負責人“為多”。音是這麽個音,具體是哪個字李淩超也不知道。他只是知道“多”在克林語裏類似于聯邦官方語言裏的“哥”,是種敬稱。
一個集裝箱的人坐滿之後,為多并沒有讓人關門。
“我們只提供途徑,不保證成功。說白了,這事當然有風險,風險各自承擔。現在想走的,您可以走。等過了山口大家落到邊境線旁邊之後,活還是死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那時候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他雖然人看着油滑,但話說得誠懇。李淩超和雷一達別無選擇,自然不會有什麽“後不後悔”。其他人竟然出人意料的沒人離開。
為多過了一會兒,見真的沒有人要走,就關上了集裝箱。他開了投影區,與此同時,集裝箱被吊了起來,很多人還沒站好,都差點摔倒。
這一集裝箱的人,不多不少是二十個。不定期大概每個月會有這麽一車人,也就是每個月只有二十個名額。慶峰早年剛剛出事的時候,聯邦下手毫不留情,不論什麽資本什麽關系,統統出不去。這些過境線路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有的,可也只有這一條留了下來。這一箱二十個人形形色色,甚至有抱一兩歲孩童的婦女。離雷一達他們最近的,是個中年男人,啤酒肚看起來像快臨盆的孕婦,頭發已經見白了。跟着他的是一個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
雷一達和李淩超不想引起注意,坐在角落,臨近的除了這兩位之外,是一個女學生。這女學生也不說話,不和他人交流,只是默默拿着投遞設備研究。
“大家都聽說過,我為多關系很硬,所以才能做這種生意。但沒有人知道我到底是哪兒的關系硬。因為知道的人,要麽跑出去了,要麽死了,要麽留在了教育中心。”
教育中心四個字一出,一片嘩然。中年男人顯然不是本地人,也對慶峰的情況不了解,臉上表情一下子緊張起來,顯然這情況對他來說是“變數”。倒是那個女學生,頭都不擡,眼皮都不動一動,自己仍舊安定地看投遞設備。
為多擺弄了一會兒投影設備,投影開始運行,質量不好,很不清晰,但還算能看得見。
“下面我來開始講,怎麽跑。”
為多打出了一個慶雅山口的地形圖,臨着山口——或者說把着山口的——就是慶峰教育中心:“到了這會兒,實不相瞞,我就是和教育中心關系硬。慶雅山脈這個山口,我們知道能過,他們也知道。所以他們直接把教育中心放在這裏,時刻有駐軍——真真正正的邊防軍,可不是你們平時見的那些。我看你們有些人的表情,應該對本地情況有了解所以也認出來了。沒錯,這個集裝箱就是教育中心的集裝箱。我們投遞的投遞點就是教育中心。”
李淩超看說得玄乎,自己的想象力根據這幾天的見聞也一直沒停過,這會兒心裏突然沒底了。他往雷一達身邊靠了靠:“教育中心到底幹什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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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雷一達搖了搖頭:“我也沒真的見識過。”
旁邊的女學生擡頭看了他們一眼,仍舊沒說話。
突然一瞬間,李淩超福至心靈,這女學生進過教育中心。
“但大家放心,我們這車的投遞地點會和正常進教育中心的車稍有不同。”為多指了指投影中的兩個紅點,“正常的車在這裏,正投在教育中心的中心廣場上。落到這個中心廣場的人,想在人廢掉之前跑出去是不可能了。我們會多往前走一點點,投在稍稍靠北的位置。從這裏,出教育中心的崗哨會有一個豁口,時間能持續五六分鐘。在這五六分鐘之內,你們必須跑出他們的視線。”
“那也不是很難。”有人說了一句。
這話把為多逗笑了。他咧開嘴,露出兩顆金牙,好像嘴上說的并不是什麽大事:“我說的豁口,不是說沒人管,只是他們反應會比較消極,端出來槍随便掃掃,象征性的動作總要有,放走絕大多數人,留幾個好交差。能不能跑出來,還是看各位自己的運氣了。”
從地圖投影上看,那是一條平淡無奇的路。地圖上标出了幾個射擊點,還有要彎腰蛇形跑的動作提示。那就是一塊砂石地,沒什麽遮蔽物,還有點坡度,所以也只能靠跑。
邊防駐軍配高能粒子束槍。要麽立刻斃命,要麽受傷失去行動能力,被帶回教育中心。所以那條砂石路上看不出來什麽痕跡,連點血痕都沒有。
“這是第一步。”為多再開口時,語氣突然認真了很多,“第二步就是跑出邊境線。這個就是純粹的運氣了。我這人能力有限,生意就做這麽多,收這麽多錢,不可能連邊境軍都啃得動。跑出邊境線這件事,成功率一直都很低,但并不是沒有,數據上來說,啊,大概在百分之二十左右——我知道各位都是迫不得已才選這種方式出境,所以你們之前應該也有了解。”
這次沒有人說話,好像所有人都在回避直面這種可能性。他們大多追求的還是生的希望,此時正是生存信念最堅定的時候。
他們已經離邊境那麽近了。
之後,為多又講了投遞設備的用法。用法和降落傘類似,不過打開的不是傘,而是反沖擊磁場。等大家都準備得差不多了之後車好像也到了山口附近,開始減速。為多則把人群分成兩側,将地板開了一半,以便大家看清地上的情況。
李淩超和雷一達并肩站着,小心翼翼地往前探身去看地上的情況。
背着的投遞設備将他們的胸腔夾在中間,呼吸稍有些吃力。從高空向下看同樣讓人感到暈眩,李淩超探頭看的時候,下意識扶住了雷一達的手。雷一達以為他是緊張,改為十指交握,想要安慰他。
即使只是大概一看,這一眼也震動了他們。地面上的白色建築物像真菌一樣貼着慶雅山脈的岩石肌理生長,建築物組成一個“邦”字,從高處看讓人脊背一涼。因為邦字左右兩部之間和右部一共圍出來了兩小一大三個封閉區域,封閉區域裏不是空的,而是密密麻麻坐滿了人。左邊兩個小區域裏人員衣物分別是橙色和紅色的,右邊區域正是正經教育中心車輛的人員投遞區,他們可以看到在稍低于他們的高度上,有兩個集裝箱正在往下放人。集裝箱裏的人都穿了白色的束縛衣,沒有帶投遞裝置,直接被從十幾米的高度扔了下去。
有人當即就受傷了,立刻被旁邊等着的醫務人員拖走,還能行走的人則被趕進了旁邊的一個建築物。
李淩超又費力往剛掠過的那兩個小區域看了一眼,才發現那裏邊坐着的人,不是朝着同一個方向,而是兩兩面對面,不知道在幹什麽。在那兩個小區域徹底離開他視線範圍的最後一刻,好像是橙色衣服的一個人突然舉手站起來說了什麽,然後坐在他對面的人被□□擊暈後拖走了。
“我們還有十秒鐘到投遞點,大家把裝置打開!”
為多在風聲中費力地喊,同時地板又開了一些。他走過來大概把擠在一起的人拉開站成兩排,同時查看了一下大家投遞裝置的開關狀态。
“好了!跳!”
為多剛喊出來這句話的時候,很多人沒有反應過來。但也有一些從他說上一句話時就開始在心裏進行十秒的倒數。李淩超和雷一達都屬于後者,他們同時跳進了慶雅山口那淩厲的、使人窒息的風中。他們沒有注意到自己扔握着對方的手。
投遞裝置設置的是在真高十米開始工作,在此之前,他們要自由下落五秒左右。
這五秒是一片徹底的混亂。他先是差點被旁邊落下的一個人挂到,然後一陣亂流吹過來,雷一達和他撞在了一起。
與此同時,反沖擊裝置開始工作,他們下落的速度立刻降了下來,扥得人胳膊仿佛要掉了,總之一片疼,也不知道哪裏疼。
教育中心的駐軍并沒有給他們任何喘息的空間,甚至在他們還沒有着地的時候,掃射就已經開始了。
對于生命的直接威脅讓李淩超什麽都不想了,只想跑,本能地跑,驚慌。他和雷一達沒有經過任何專業訓練,人在這種情況下是不可能,不可能保持冷靜的。周圍尖叫哭喊聲一片,李淩超只知道往前跑,根本顧不了其他,什麽蛇形,什麽彎腰抱頭,通通忘記了。他只是本能躲避着高能粒子束的“槍林彈雨”,擡起手擋在耳朵兩側。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和雷一達早松開了對方的手,雷一達已經不在他身邊了。
李淩超幾乎是停了下來,半回過頭看,試圖去找雷一達。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瞬間,他竟然尋找的是一個穿着一身黑衣、腰挂青色佩飾、手持玄鐵短棍的身影。
但他被身後一個人影突然抓住,繼續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了起來。雷一達在他耳邊歇斯底裏地喊:“發什麽愣!走啊!”
他們一直往前跑,有些人超過了他們,他們也超過了有些人,其中就包括那個在車上一言不發的女孩。他們大概看到了一兩個被擊倒的人。他們一起跑上一個小坡,從那個坡開始,掃射的密度降了下來,到最後沒有了。
他們倆又跑了幾步,然後跌坐在了地上。本來這一車二十個人,李淩超左右看了看,現在只剩十四五個。有一對母女,母親正緊緊抱着她看起來十幾歲的女兒。坐他們旁邊的年輕女子正在查看那個中年啤酒肚男人身上有沒有傷。
李淩超回過頭,看了看前路。他喘着氣張開了嘴,又說不出話來。
殘陽如血。
那碩大、橘色的夕陽正掙紮在被山脈掩住光芒的最後一刻,蒸騰着把半扇天空染得通紅。教育中心是依着山建的,他們剛剛就是被扔在了慶雅那個一千多米高的山口上,跑了這一段路之後,正好越過山口的峰頂。左右兩側都是高聳入雲的雪山,從他們所在之處向前看,是一小片平原,直到過了一條蜿蜒的河,地勢才重新又起,遮住夕陽。
在晨昏交替的光線下,山的影子被拉得極長,長到已經辨不出山的形狀,只是因為那條河一半是亮的,一半是黑的,李淩超才能看出來,那裏有道影子。
“邊境線。”他下意識說了一句。
雷一達因此也擡起頭,看到了眼前的風景。只可惜,等他擡頭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被山遮住了,只剩那些着了火的雲。
在距離那條河幾百米的地方有一個界碑。界碑就是最原始的石頭界碑。于是他們知道,在他們左右的山勢裏,是早就在那裏等他們的駐防部隊。以現在的科技手段,他們不可能在被發現之前穿過那條邊境線。
也就是說,還有另一輪跑等着他們。
即使在這個山口上李淩超感到了一種詭異的平靜,這平靜——或者說平衡——也是非常短暫的。就像是一塊石頭,從山下被推上山後滾下來,它在山峰的那一刻是靜止的,但下一秒它就開始下落。
李淩超站了起來,雷一達跟着站了起來。然後有幾個人也陸陸續續站了起來。雷一達看着夕陽下的李淩超,他甚至看到了一點小安的影子。
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小安的影子。小安之所以能打動那麽多人,就是因為他是所有人。
他們貓着腰,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動,然後慢慢開始跑。起初周圍沒有任何動靜,雷一達和李淩超卻都不曾心存僥幸,只是想在一切開始之前盡量離界碑更近,為自己争取更大的可能。
真正的死亡來得悄無聲息。相較于之前的混亂,這次沒有任何亂象,只是幾聲巨響之後,他們周圍的人倒了一半。守界部隊用的是子彈,這樣即使一發不中要害,中槍的人或許還可以撐到跑過邊境線,在這荒山野嶺,流血也能生生流死。李淩超反而不想躲了,躲也沒有用。他們根本不是在掃射,是瞄準完一個之後瞄準下一個,倒了一茬之後倒下一茬,先死五秒晚死五秒,僅此而已。
他等的那顆子彈,卻一直沒有穿過他的頭顱。
當他和雷一達掠過界碑的時候,他們甚至不相信自己還活着。或許這是人臨死前的錯覺?可他回過頭,看到雷一達臉上身上狼狽不堪,還有擦傷,衣服上還沾了別人的血。李淩超這才相信,他們活下來了。
他們自由了。
他們活下來了。
此刻,他們站在克林的土地上,守界部隊即使準星已經對準了他們的腦袋,那顆子彈也不能打出來。環地軌道上有克林的衛星對邊境區實時拍照,如果任何一個人在越過邊境線之後被射殺,都會是嚴重的外交事件。
李淩超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人在自由之後該做什麽?雷一達在這方面倒是比他腦子要快,立刻有了想法。他看着李淩超,露出了一個對方從未見過的笑容,然後吻住了對方。
李淩超還停留在被雷一達那個笑而震撼的驚訝之中。然後他意識到,他們自由了。因此他一把回抱住雷一達,去品嘗雷一達所有的味道,砂石、血、汗。他将這個吻變成了一個毫無克制的濕|吻。生命的味道第一次在這個吻中變得鮮活跳躍。李淩超愛上了生命,渴望生活。聯邦的幾十年好像成了上一輩子的事情,開始變得麻木模糊。他的眼前,是不久前印在了他腦海裏的美景。
他的手放在雷一達的胸膛。雷一達的心髒奮力跳動着。他感受着那種甜美,雷一達的身體卻不知為何震了一下,李淩超覺得自己手被震麻了。
雷一達中止了這個吻。李淩超退開來,想看看發生了什麽。
他看到了一雙震驚留戀的眼。
起初他很疑惑。可那雙眼睛裏的情緒很快凝成了一種求生的絕望,然後熄滅了。李淩超還抱着他,他卻仍舊勢不可擋地倒了下去。他們沒有告別的機會,因為雷一達的心髒被子彈擊中,立刻陷入了休克。如果李淩超此刻呼喚他,其實他還能保留幾分鐘的意識。可李淩超窒息了,被掐死了喉嚨。他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像是回到了童年的那個櫃子裏。
“別傻了,走吧。”那個曾經坐在他們旁邊的女孩子過來拉他,“我聽見為多和別人說話了,他必須得死,你一定不會死。這是早就商量好的。別傻了,克林還有人等着你。”
有人過來将雷一達的屍體從他懷裏拉出來,然後和那女孩兒一起拽着他往克林的方向跑。他不願意,一直在反抗。最後那些同行的幸存者也不再顧他,眼見着跑過了邊境線的人還是被打死,沒有人想再在這裏多待一分鐘。
李淩超坐在原地安靜了一會兒,雷一達的屍體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躺着,看不出什麽異常,只不過是死了。最後,李淩超站了起來,他朝着界碑走了過去,腳步穩定,步速也很平穩。他越過了界碑之後回頭看了一眼——天已經黑了,只剩一點光。月亮已經升了起來,圓的,白玉一樣清明透亮。
他面對着慶雅山脈,跪了下去。
果真,即使如此他也等不到那顆子彈。但他仍舊心存僥幸,總覺得這世界上的人,就算處在那樣的環境裏,也會有最基本的恻隐。他對對面持槍的人們一無所知,但如果促使他做了這一切的那點天真還在的話,他就必然相信,那顆子彈最終還是會來。
李淩超沒有失望。還是有那麽一個人,違背軍令,開了一槍。
作者有話要說: final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