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誰
唐家在西京城郊有一處私宅。
要說建這個——算是莊園吧——花了多少錢,沒有人計算過。唐家是不需要計算支出的。從唐昭雄很小的時候,他們家就從市裏那個一百多平的房子裏搬出來,搬到了這個顯然舒服得多的新家。他只記得父母開始在談話中提到這個地方,然後差不多兩年之後,他被直接帶到了這個地方。第一眼,他沒有看清哪裏是建築哪裏是天地,因為這地方太大了,因為他們家有一座懸梯塔,他把頭揚到最高也看不到塔頂。到了懸梯塔的上半截,就開始有缭繞的低雲遮住了它。它很好看,那樣好看,牆面好像是什麽特殊材料制作的,在光照下反光卻不耀眼,仔細看好像一層薄薄的湖面。唐昭雄一下子覺得恐怖,就跑到了莊園裏的其他地方。結果他跑進了一個樹林——樹林是什麽,他從小生長在城市裏,從未真的見過。他在那裏迷了路,哭了起來。
長大後,他才慢慢意識到,那只不過是一處小花園。
這個地方法律上屬于唐昭雄的小姨,唐國宇的小姨子。唐國宇名下只有西京市裏那套三十年的老房子。老房子早就沒人住了。
常姍家已經是少有的還住在老房子沒搬走的。常姍父輩目前在聯邦其實并不算什麽要員,她爸是海軍的一個将軍,她媽在外交部,現在任職南半球的一個國家。常姍的身份之所以好用,是因為她爺爺是聯邦“大發展”時期的總設計師之一。可是時至今日,聯邦的走向已經和常姍爺爺當年的想法逐漸脫節。大量的社會資源消耗在內部鬥争上,人們日複一日地勞動生産,稅負繁重,得到的發展成果轉過頭來用于控制他們自己。國際上更向來有其他國家忌憚聯邦霸道的國際政治,樂于在聯邦落水時多踹一腳。常家在聯邦的這一走向上一直不反對不支持,常姍會選擇這樣一個工作,也是想避開政治鬥争中心,想讓常家從歷史舞臺上退下來。
可以說,常家退出歷史舞臺的過程,就是唐家開始走上高臺的過程。
能讓常姍她媽專程回了一次國來勸常姍見唐昭雄,并不是因為唐昭雄這個人到底如何,而是她知道常姍在政治上有自己的想法,因此給女兒指了另一條路。
這對夫婦性格背道而馳,但其實感情一直很好。不同的思想觀念的碰撞使常姍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不致非黑即白,但也使她陷入了迷惑。但她也很清楚,不管怎麽樣,現在這樣都是不對的。不同方面的人她接觸過不少,有極端暴力的,有非要引入境外勢力的,常姍其實都不甚認可。目前為止,肖安及其組織所作的事情至少沒有一件違背了常姍內心的原則和底線,所以她才願意幫忙。
肖安并沒有破壞性,只是代表人民最基本、最合理的訴求。這訴求如今強烈、統一到一定程度之後,引起了在位者的忌憚,因此反而成了不敢拿出來光明正大讨論的“妖魔鬼怪”。
就這短短兩個月的接觸下來,唐昭雄讓常姍陷入了一種非常熟悉的迷茫——就像是她看着國家現狀和國家未來時的那種迷茫。對錯好像都成了相對的、可以辯駁的觀點,人人都說自己是為聯邦的未來考慮,可抱持同樣信念的兩個人經常在某件事上處于絕對的對立。唐昭雄在某些方面非常激進,嫉惡如仇,但他行事和立場卻與此矛盾,一直高調主張對群衆的深入監視和絕對控制。
因此常姍決定讓兩人關系更進一步,搞清楚他到底要幹什麽。
來唐昭雄家,是常姍提出來的。唐昭雄順水推舟,非常樂意就答應下來。
唐家住宅外部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開着投影屏障。在沒有許可進不了大門的人眼中,這塊地就是塊閑置的荒地。可其實裏邊住什麽人、是什麽樣早就成了公開的秘密。唐家底褲都扒了,還留着一塊遮羞布,糊弄門面而已。
唐昭雄開着車直接從一百米的高度進的門。進了投影區之後,他們直面的就是一座高聳入雲的懸梯塔。
懸梯塔分為兩部分,地面建築和空中建築,中間只由一段露天的旋梯連接。這座懸梯塔全部外牆都貼了投影材料,第一是可以實時調整室內光照,第二是可以随意改變外牆的燈光、顏色、材料效果。這種投影材料一平米可以買一輛中高檔的車。今天,整個懸梯塔的外牆配色的竟然是常姍所穿裙子的藍灰色。
常姍克制住內心的憤怒,回頭在唐昭雄的臉頰上輕吻了一下:“謝謝。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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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媽都不在,今天家裏只有你我。”
唐昭雄直接把車朝着懸梯中斷的一個平臺開。常姍心裏收到了沖擊,面上并不顯露,微微側頭看了一眼地面——就她目之所及的部分,懸梯塔是莊園的主建築,也是整個住宅區唯一的高層建築,其他的都只有一兩層,建築風格和懸梯塔一致。地面綠化做得很好,像是一座花園。還有一個小足球場,兩個游泳池。
西京的住宅密度一直是很大的城市難題。市裏邊高樓越建越密,但仍舊滿足不了人們生活、工作的需求。因此西京的戶口準入政策一直非常嚴,甚至新戶在這裏工作如果三年之內信用點不能達到要求的話,會直接失去居住資格,被退回到其他地方去。這一方法起初還比較有效,但随着整個國家城市人口密度的增大,西京的人已經“倒不出去了”。
很多人住在火災設施嚴重缺乏、甚至自己搭建的危樓裏。
常姍已經離最基層人民的生活很遙遠了,至少她從來不可能擔憂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也因為特權,具有一定的自由。可她看到唐家之後,才突然意識到,讓這些人和肖安他們坐到一個桌子上談話,是根本不可能的。
除非他們被迫坐在一起。
當然,唐家也不是“那個人”。那個人心裏到底怎麽想的,誰都不知道。
唐昭雄把車停在平臺上之後,下車,繞到副駕駛的作為,給常姍開門。常姍牽着他的手下車之後手就一直沒有松開,更是順勢變成了十指相扣的親昵姿态。好在唐昭雄外形上并不招人讨厭,人也實在夠聰明,懂得如何讨她喜歡,怎麽避她忌諱。不然常姍只怕是怎麽忍都下不了嘴。
“你從小在這長大的嗎?”常姍黏在他身上明知故問,“誰設計的,太好看了。”
“不是,小時候搬過來的。”
唐昭雄對常姍的肢體行為無動于衷,看向周圍的美景時,眼神冰冷疏離,讓人不寒而栗。只不過轉過頭看向常姍的時候還算收斂。
“這座塔外邊貼的投影材料,巴掌大的一塊就是普通人一個月的收入。”
唐昭雄如此神情下開口說的竟然是這樣一句話,常姍心裏不可控制地一驚。
“是嗎。”常姍面不改色。
“聯邦的經濟結構太不健康了。我從懂事開始,就對這裏感到本能的惡心。”
這一字一句語氣還算輕松,可常姍多年工作經驗也看得出來,唐昭雄對她一共說過的沒幾句實話裏,這算是最真的一句。
他們沿着懸梯下了幾十級臺階,到了連着電梯的另一個平臺。這裏可以俯瞰所在的整個行政區,夕陽染紅了半扇天,照得這座懸梯塔熠熠生輝,風景和視野都攝人心魄。唐昭雄頭也不回,只往電梯裏鑽,常姍卻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唐昭雄并不催促,只是站在電梯裏,等到常姍看夠了轉過身來,就伸出一只手請常姍進來。
常姍牽住他那只手邁進了電梯,兩只腳一踩進去,就被唐昭雄摟住腰扣在了剛關閉的電梯門上。
“我知道你接近我是為什麽。”
唐昭雄突然爆發出了攻擊性。常姍下意識就開始思考防衛和反擊。可唐昭雄的眼圈竟然紅了。
“姍姍,我想救聯邦,本質上我們立場沒有不同。可事事考慮太細,顧忌太多,是不可能會有結果的。是,我家這座塔簡直就是拿幾億人的血肉建起來的,可是你也不能否認,站得高看得遠,我踩在他們的肩膀上,不低頭看他們,才能往前看啊。”
如今唐昭雄不論說什麽,常姍都不太聽得進去。她只想跑。
唐昭雄可能是看出來了,于是松開了手,後撤一步。
“我可以把我的想法和做的事全部告訴你,但是希望你也能把你背後的情況告訴我。是常家嗎?你爸也跟你一樣的想法?”
常姍搖了搖頭:“沒有我們,只有我和他們。跟我家更沒關系。我只是幫他們的忙,連他們的人都算不上。”
“姍姍……”
“我知道你說的有道理。我估計,”她想明白之後,笑了一下,“我估計他們也知道我會覺得你說的有道理。所以他們從一開始就沒讓我了解太多。歸根結底,我和你是一樣的人。我們從小帶着特權生活,周圍的人也這樣生活,我們的重點和他們不一樣。”
唐昭雄要說話,可被常姍擡手打斷了。
“我知道你在乎。我也在乎。我看着你們家這座塔,剛才在車上差點吐出來。可是我們同情他們,卻永遠無法明白他們。就像我即使知道雷達最終會走,可也只能看着他走。他們要的不是你在乎他們,而是你從他們的肩膀上滾下來。”
“烏合之衆。”
“也許吧。人和人總有差別。你确實是精英,你确實有能力。他們确實需要領路。但你憑什麽說就是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電梯到了,停在了一層。電梯打開之後,是一處小橋流水的可人景觀。
“不破不立。聯邦現在僵得手腳關節都動不了,必須得破。你想維持現狀,修修補補,只不過是害他們。”
常姍嘆了口氣:“你投鼠不忌器,不是因為你敢,只是因為你住得高,看地上人都太小。而且你住得高,地上怎麽樣,對你又能有什麽傷害?這就是你和我的本質區別。我們家至少知道退。擔不起這個責任,也不敢拿整個聯邦鬧着玩。”
說完,她就往電梯外走。可走出去才發現壞了——那小橋流水景觀的左右都是牆,只在景觀旁邊擺了個茶桌放了兩張躺椅。說白了這是個躲清靜的地方,只有電梯能下來。
等她轉過身去扒電梯門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她後悔自己一時氣憤說了那些話。唐昭雄會跟她攤牌就是給她留了機會,如果她不反對唐昭雄,電梯開門之後絕對不是現在這個地方。
“古代,也曾經有過農民起義。但次數非常少,更沒有一次成功。這片土地上的人自古便是如此,如果不是壓到橫豎都是死的地步,他們是不會反的。”
唐昭雄坐在一個公園的長凳上,面前是金黃色的一片銀杏林,地上鋪滿了金色的落葉。他手裏拿了一個顯示板,上邊是常姍被困在的那個地方的監控信號。他把顯示板遞給陳行方看。陳行方手裏拿着一片銀杏葉,不知道在想什麽。
陳行方回頭掃了一眼:“這是誰?”
“常姍。”
“你關她幹什麽?!”
“姍姍從一開始就沒信過我,指望她透露信息給我,是我太自以為是了。”
公園裏空無一人,只有風的聲音,草的腥味。
唐昭雄深吸了幾口氣:“你這個場景做得也太細致了,我能聞見那種我家花園裏才有的草味兒。”
“其實這個場景模板是李淩超建的。”
大概是陳行方的語氣中有什麽東西,引起了唐昭雄的警覺。他回頭看了一眼陳行方的表情,心裏打起了算計。
最後,他試探着問了問:“你知道了?”
陳行方始終不看他,竟然笑了一下。
“看來你還不知道。”
認識陳行方這麽多年,唐昭雄知道陳行方并不是一個沒有攻擊性的人。但陳行方是一個不會計劃攻擊的人。可有那麽一瞬間,唐昭雄在陳行方的眼裏看到了一種滿足的惡意,一種得逞的狠厲。
“雷一達的事情……老頭說他必須給上邊一個交代。唐家還不到和聯邦翻臉的時候。”
陳行方點了點頭:“替罪羊?”
“這不能算是吧。”唐昭雄辯解道,“他自己,沒你沒我的話,根本也活不到這個時候。”
“你知道他是我的朋友。”
“可是你也知道,讓李淩超出去更重要。”
聯邦的人需要知道他們到底在受到怎樣的控制,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東夏雖然用第四代的事攪和了一陣,但事态的發展沒有唐昭雄想得那麽樂觀。所以他想把李淩超送出去,讓李淩超這個大活人來煽動民意。
到這裏,事情仍舊不會變化。只不過“碰巧”唐昭雄知道,所謂的聯邦議會已經在準備通過一項更嚴苛的監控法案。新法案已經連底褲都已經扒得一幹二淨,賦予了監查部門不經過法律程序,直接使用刑事手段的權力。
這就是解了那些“教育中心”身上的最後一道封印,從此以後就是真真正正的監獄了。
與此同時,邦內因為第四代算法國際輿論的影響而勁頭正足的一股民主力量,将首當其沖成為殺給猴看的一群雞。
唐昭雄保守估計要有上萬人。
再之後,沖突升級,再加上适當煽動引導的話,這個聯邦就要真的破了。
唐昭雄和陳行方十年前就已經建立起了這種共同的目标。他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自由和解放。陣痛總是不可避免的。
“李淩超是引線。這話我說過無數次了。我們早就達成了共識。”他摸不準陳行方的态度,所以多說了幾句,“所以常姍背後的人不能動。不然就像吹氣球,氣球卻在漏氣,那它永遠都不會爆——”
“——他們昨天晚上就過境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沒有用我給他們的途徑和名額。不過顯然你爸的名頭在邊防部隊确實好用。我也害怕生變,一早就作了安排。誰知道,據我了解的情況是,李淩超在雷達……之後,不知道為什麽一直不離開,最後又走回到聯邦境內。然後就有人開了槍。”
唐昭雄的聲音顫抖:“開了槍?誰?他死了?”
陳行方終于回頭看向了他。
“據我所知是駐防部隊。”
“不可能!”唐昭雄大喊着站了起來,“絕對不可能!我爸他們那一代人,盲目自信你是知道的。他不認為李淩超這種人出去會對聯邦這鋼板一塊有什麽真的威脅。所以我跟他提,又加上雷一達作為條件,他是跟部隊下了死命令的,李淩超必須活着出去!”
陳行方聽着聽着又笑了。
“你還沒明白嗎?”
“明白什麽。”
“李淩超是拿自己做了一場試驗。如果他死了,他就贏了。”
如果他死了,說明部隊已經不是“鋼板一塊”。一個國家,連最受極權控制的軍隊都有口可開,那不論李淩超他們想做什麽,其實都已經有了充分的條件。
唐昭雄錯誤估計了時機。他晚了。
暴力反抗必須有足夠激烈的矛盾。對于這種矛盾來說,雙方任何一方的動搖都會使事情滑向另一種可能性——互相接受、互相演變。
對于唐昭雄和唐家來說,大勢已去。
不管怎麽樣,不管錯出在了哪裏,導致打他們對局勢、對民衆有如此錯誤的估計,陳行方都前所未有地清醒認識到,他們已經失去了機會,這機會已被他人搶先改變。
“還有一點。”陳行方看着仍舊在緩慢接受現實的唐昭雄,“你有沒有想過,常姍背後不是什麽常家,而就是李淩超那一群人。常姍和李淩超确實只有很短暫的交集,我跟你保守估計過,他倆的直接接觸不超過一個小時。可是雷達到底在其中扮演怎樣的角色?我們是不是都忽視了這一點?”
唐昭雄思緒已經不知道飛到哪裏,顯然沒有注意陳行方說的話。他應該還是在絞盡腦汁挽回局勢。可陳行方在雷達的事情之後,已經不對唐昭雄再有什麽過多的同情。
“昭雄。”
他叫了一聲。
唐昭雄回過了神,張口就想說什麽,可陳行方的眼神讓他閉了嘴。
他幹笑了兩聲:“看來你已經……不過我是不會放棄的。”
陳行方搖了搖頭:“随你便。只是有一件事,我算是通知你。”
說着,他也調了一個監控信號給唐昭雄看。畫面裏還是剛才常姍被困的那個小角落。只是現在人已經不見了。陳行方切了另一個監控,常姍正在往唐家的大門快步走過去。她可能是害怕被攔,所以想盡量裝成一切正常的樣子,不敢引起安保人員的注意。
唐昭雄想要退出場景,可怎麽輸退出指令都沒有用。
“你什麽意思。”唐昭雄陰着臉問他。
“李淩超已經死了,你現在關她沒有任何意義,這是其一。其二就是……我只是想做一些雷達會希望我做的事情。”
“就算事不成,你也沒必要這麽落井下石砸死朋友吧。”
陳行方在今天第三次笑了。他的眼神痛苦,語氣平靜,內心蒼涼——就像這個國家裏的人慣用的那種說話方式。
“雷達才是我的朋友。”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章寫得太累,不知道看起來會不會累。我之後努力糾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