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設備
常姍和肖安十一點約在城東南河邊公園的一棵老槐樹旁邊。老槐樹旁邊有一塊位置隐蔽的空地,周圍是圍成一片的常綠灌木,雖然遠處有個攝像頭,但都被擋得差不多了。公園旁邊就是一個酒吧,十一點左右有年輕男女出沒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不會太引人注意。
但由于肖安黃标臨界橙标,常姍出門前還是把通訊帶留在了床頭櫃上。她是從她爸媽家出來的,她爸媽家老房子,還是用的最原始的機械密碼鎖,因此她回來也還是進得了門。而且她家的大院附近的監控,沒有檢察院搜查證明是不允許調看的。
常姍并沒有在現實生活中見過肖安。她骨子裏生活觀念仍舊非常傳統,因此她很難對線上認識的人産生信任——即使肖安與她講過、說過的所有話都顯示出肖安并非一個簡簡單單的騙子,常姍也仍舊希望自己可以面對面用眼睛和直覺來判斷這個人。她一向肖安提出這個要求,肖安就答應了,沒有任何猶豫,出乎了常姍本人的意料。
常姍穿了身夜跑的衣服裝備,一路跑步到了約見地,到地方時是十點五十七分。她繞過大槐樹,踏進草坪,就立刻看到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深色的連帽衫,帽衫外穿了一件新型聚酯纖維的羽絨外套,帽子戴在頭上,黑色的發尾從帽子中翹出來。那人的眼神明亮,雖然整體給人的感覺看起來有些疲憊,但顯然很重視這次和常姍的會面。
肖安就和虛拟場景中長相一樣。他甚至比虛拟場景中的建模更漂亮一些。
他看起來真的最多十七歲。
“你好。”肖安笑了一下,向常姍伸出了右手,“肖安。”
常姍上前一步握了握對方的手:“我還以為……”
“誠實總是獲取信任的第一步。信任帶來責任。”肖安頓了一下,“這也是我一個朋友教會我的。其實虛拟場景是件好事。它能讓人們習慣性越過外觀去探求本質。”
這話讓常姍皺了皺眉:“我爸也這麽說過。”
真正見到肖安,并發現肖安和虛拟場景中幾乎完全一致之後,常姍某種程度上已經喪失了進行整個會面的驅策力。她沒有必要要求這次會面。這就是肖安想要用這次會面告訴她的。
但還有一個問題她非常關心。
“你現在有雷達他們的消息嗎?”
肖安的神情空白了一瞬間,接着顯出了一種與他本人格格不入的老态。他搖了搖頭。
“我只能說,我們會給予他們盡可能多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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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我一直知道雷達會有一天走上這種道路……路是他自己選的,我只希望這一切不是毫無意義。”
肖安點了點頭:“明天第四代算法的所有核心代碼就會上傳網絡。這東西已經研發出來了,不可能再被吞回到肚子裏去。既然如此,不如讓所有人都能看到接觸到。聯邦政府忙于否認和輿論壓制,我們應該能争取一到兩個月的時間——”
“你真的覺得時機成熟了嗎?”
常姍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抱臂側身站着了,顯現出一種抵抗拒絕的姿态。肖安見此倒是非常耐心。
“時機不成熟做任何事情都只會是自絕前路。‘我’這樣的角色能出現,就說明事情已經發展到了一定階段。而我們從成型到現在,也已經等了三年了。現在不成熟的不是時機,而是另外一個條件。”
“人。”
“是。我想你總是受了一些家庭的影響,在這件事情上的觀察和理解能力都會比大多數人強一些。所以我們需要你的幫助。常姍,我要再強調一次,我代表的不是自己。”
“可是找我不是風險更大?”
“不管冒多大風險,我都不能走到一個人的面前,要求他/她去為了某件事情自我犧牲。你做這件事的成本比他人低太多。聯邦五百年以來并非沒有民主力量,相反我們曾經也以自由作為所謂的國家精神。我們缺的并不是抗争的手段、經驗,而是一次真正能夠達到啓發目的的抗争——現在并不到你死我活的時候,所以我們還是選擇非暴力,降低成本。”
常姍點了點頭,放松了一些。
“那我是否能夠參與一次你們的會議——”
肖安立刻搖了搖頭:“不可以。希望你理解。”
常姍必須承認,眼前這位即使猛一看像個孩子,但他的每一個行為、反應都來自一個不折不扣的組織領袖。
常姍突然心生強烈的好奇:“你不怕死?”
這問題讓肖安睜大了眼,然後嘆了口氣。呼出的霧氣在他面前出現又散開,一時間讓常姍沒有看清他的表情。
“當然怕。這國家碾死我像碾死一只螞蟻。還有我在乎的人。我們都有在乎的人,就像你擔心雷一達。每個人都會有親人朋友,即使公權力的使用者也一樣。”
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聽起來像真的有夜跑族在公園裏跑步。腳步聲由遠及近,常姍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可恰恰因為這一段談話的空白,讓她有足夠的時間理解肖安的意思。就像肖安所說,常姍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雷達作為她的朋友影響改變了她——任何群體都是由人組成的,人和人之間有聯系,因此如果你的愛人、孩子都在天平的一端,即使你站在另一端,也有很大的可能會朝他們跑過去。因此死亡是最後的問題,只要死亡能夠産生影響。肖安在虛拟場景中使用那樣的建模,一定程度上就是在保護自己。
人們走出虛拟場景回到現實之後,或許可以做一個和線上完全不同的人。在網絡中最激進要求改變的人,可能現實中甚至是改變的阻力。但如果他們在現實中看到了自己虛拟場景中的領袖呢?肖安想做一根刺,把這虛妄的界限刺穿。
到時候,即使事情不成,願意保護他的人也會不計其數。
這不可能是一個十七歲的孩子。
那夜跑的人走遠了之後,肖安又提出了一個讓常姍萬萬想不到的問題。
“你是不是正在見一個叫唐昭雄的人?”
常姍掂量了一下這句話:“什麽意思?”
“我就直說了吧。”肖安似乎是因為冷,把手插進了衣服口袋裏,“唐昭雄的名字我也是最近才想辦法确認到的。他應該可以說是這麽多年來最接近我們的人。其實我們能擴張到現在很大程度上依靠類似第四代算法的一個篩選程序,選擇特定的群體,有特定傾向的人。而唐昭雄是唯一一個騙過了這個篩選的人。”
“他什麽立場?”
肖安看起來有些猶豫:“首先,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可以一直和他發展下去。或者你幹脆就離他遠點,這人很危險——怎麽選你自己決定,但請你告知我你的選擇。”
“他什麽立場。”常姍重申地問了一遍。
“聯邦立場。”
這四個字在常姍腦子裏炸開了鍋,但也讓她并不意外。她別無選擇,只能再次從頭到尾回顧了自己和唐昭雄的相處過程,試圖辨別唐昭雄到底是以怎樣的目的在接近她。唐昭雄的事是在雷達那邊所有事情開始之前她爸媽就開始跟她提的,所以她基本确定唐是為了她家的情況才來接近她。至于接近之後是否有所察覺她的“新傾向”,則是她需要多見幾次才可以判斷的。
從公園回家一路十五分鐘左右,常姍都用于思考唐昭雄的事情。她打開家門之後并沒有準備好面對燈火通明的客廳,和她在客廳裏抽煙的父親。
常姍只是動作頓了一下。她很快調整好心态和表情,關上門她爸打了個招呼。
“爸,這麽晚還不睡?”
常季田打量了她幾眼:“你去跑步了?”
“嗯,是,出去想點事情。”
“姍姍。”她爸叫了一聲。
常姍立刻站在了原地:“是。”
她爸看着她猶豫了很久。常姍一動不敢動,甚至不敢把沒帶通訊帶的左手藏在背後。
常季田是個典型的老将軍,家裏教育多少有些軍事化,說一不二,向來非常果斷,行動力也很強。常姍一直覺得她爸日理萬機身體很好,即使退休也時刻關心聯邦大事,活躍積極,因此不顯老。常季田向來對女兒有一說一,認為直視醜陋的真相才是唯一的選擇。
此刻他左思右想,猶豫不決。
最後他又好像突然想通了,自顧自點了點頭:“你也大了,自己做好決定。”
之前李淩超在地圖上看到的那處房屋應該是一個遠端監測站,李淩超和雷一達翹了窗戶的鎖翻進去。房屋面積不大,一層,一共只有三個大房間和一個小房間。小房間裏有簡易的床鋪和一張辦公桌,辦公桌上有一本紙質監測日志,看記錄時間是每天早上八點會有人來做巡視檢查單。三個相對大一些的房間都是設備間,因為設備運行要求,整棟房子的氣溫常年維持在17攝氏度。
“我們運氣太好了。”李淩超一邊脫掉自己的外套一邊忍不住感慨。
雷一達并不能完全理解這句話,直到他看到李淩超開始從設備間的角角落落找到一些需要的電子設備器件,蹲在地上一個一個撿起來塞到自己的背包裏,看起來還有些可愛。
他跟過去接過李淩超的背包,跟着看了一會兒,看不出來什麽門頭,就開始覺得困。他連着打了兩三個哈欠,李淩超停下手,看着他。
“怎麽了?”雷一達眨了眨眼。
“你先去休息吧。這幾天太累了。我們今天晚上應該可以睡個好覺。”
雷一達點了點頭:“我去找點吃的。”
“今天中午吃了能量條,夠了——”
“你難道不想吃點菜?我剛才看見了一個冰櫃,覺得這地方應該會有一些基本存糧,畢竟是水稻站。”
李淩超面露驚喜:“你會做菜?”
這問題一下子把雷一達問住了。
他人生中只有小時候吃過一些爸媽做的飯,後來就出來上學,吃學校食堂配餐,工作之後是公務員配餐,每天每頓都是一些固定花樣排列組合,雷一達不是一個什麽美食家,在這年代還非要追求一些“手作食物”。或者平時心情好了,就和同事朋友出來下館子——這一想,他又意識到自己朋友也很少,上學的時候飯友是室友,工作之後多為同事。但人們非常奇怪,在絕大多數人的食物都已經工業化集中生産的今天,他們仍舊保留做飯自由的錯覺。
做飯自由當然是沒有了,因為做飯自由的技能和條件都已經不存在。
“不會。”雷一達回答。
果不其然,李淩超看着他笑了起來。
“行了,別笑了,你會做?”
李淩超笑着點了點頭:“我還真會。但很久沒做了。”
他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有些酸麻的腿,将手裏拿的一塊晶體板扔進了背包裏:“這些都是比較好換錢的,也好帶。我們還是找找有沒有即熱塑封的配餐可以吃,或者有能量棒之類的帶走。”
雷一達聽說李淩超會做飯,一下子就想到了對方的童年經歷,因此閉了嘴,說不出話來。但又好像想用眼神表達出一切,包括啞口無言的尴尬、提起這件事的愧疚、對李淩超的安撫和敬佩等等。李淩超站起來,他的眼神也跟着擡起來,反倒把李淩超看得不好意思了。
屋裏溫度高,兩個人厚衣服脫得只剩一件單衣,現在面對面站着,覺得從來沒有這麽近過。
李淩超極其自然地上前一步,手搭上了雷一達的脖子。雷一達的頸動脈在他手心跳動。他的拇指沿着雷一達的下颌曲線走了一遍。雷一達的側臉曲線看着鋒利,但皮膚對皮膚的瞬間,當然還是溫暖柔軟的。
他們兩人何時開始接吻,沒有人能辨別得清楚。雷一達推着李淩超向後貼到牆上,李淩超勉勉強強跨過路上的雜物、器件、連接線而沒有摔倒。李淩超貼身那件棉t恤很快脫了下來。雷一達當然也一樣。這麽幾天下來,雷一達的胡子冒出來了不少,他一路向下吻到之處就成了某種別樣的刺激,讓李淩超直打激靈,恨不得現在就進到雷一達的嘴裏去。
李淩超蒼白、粗糙,這會兒到了雷一達眼裏全成了性感。脆弱的性感。力量的性感。雷一達的手一秒都不舍得從對方身上拿開。
雷一達沒有猶豫,一口将對方含住。李淩超太久沒什麽性經歷了,這一下子仰頭往後邊的牆上撞,也沒阻止得了自己的意識轟得碎成四五八塊。
他們倆從被逼得一起跑出來到現在,每時每刻都在等一個安全、舒适、隐蔽的環境,來完成眼下這件事情。即使是人身安全受到最直接威脅的時候,這件被擱置的進程也一直在兩雙眼睛後邊窩藏着,窺探着時機。其耐心和頑強,都超乎了兩個當事人的意料。
也不僅僅是性氣氛,而是一種破牆而出盡情呼吸的伸展,是一種抛卻懷疑克服恐懼,與同類共享生命的快樂。
雷一達一邊做一邊擡頭看着李淩超。李淩超想,如果不是你,而是其他人呢?
他張了張口想問出來,但随即決定,這個問題在這個時間點并不重要。
作者有話要說: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