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
在精神高度緊張了二十多個小時之後,雷一達開始學會在高壓的環境下放松。也可能見了肖安之後他心中有了奇異的安全感,因此他在軌道上的最後五分鐘竟然睡着了。到了最後比較偏城郊的幾站之後車廂裏的人已經越來越少。李淩超看着睡着的雷一達有些哭笑不得,但他将雷一達的頭扶到了自己的肩膀上,然後吻了吻雷一達的額頭。
到站之後,李淩超把雷一達拍醒。雷一達剛醒過來的時候似乎是沒想起來自己所處的險境,還對着李淩超燦爛地笑了笑。笑容剛綻開就僵在了臉上,然後變為一種失落——一種孩童才會有的失落——因為事情不能如願而委屈。
李淩超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既不能讓事情如兩人所願,也無力承擔改變的責任,因此他只能給了雷一達一個吻。
“謝謝。”雷一達說了一句。
車停了,他們就站起來走了出去。
道谷站是一個地上站點,就如名字所示,就建在西京最大的水稻養殖站旁邊,站點下車的也多是水稻站工作人員。他們兩個人之前都沒有來過這地方,因此一下車就有些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軌道站高度大概三十多米,分三層,17號線下車點在一層,三層接了一個公共停車區。道谷站是雷一達和李淩超整個視線範圍內唯二的兩個建築物之一。除此之外,他們的整個視野裏都是成片的、全自動機械化培育的稻田。在他們所處位置大概3點鐘方向有一個監控塔,監控塔上有一次雷達在旋轉,監控所有種植機械的運作。下車的工作人員都上三層換成開車飛到監控塔的塔頂平臺上,監控塔裏應該有專業人員控制整個養殖站的運行。
由于剛下過雪,土已經凍了,地上鋪了一層白色,但仍舊能看到白色之間墨綠色的芽。
李淩超皺了皺眉,覺得心裏有點發毛。
“現在水稻都已經這麽耐寒了?冬天也能長成這樣?”
雷一達搖了搖頭,表示他也不知道。
整個水稻站像是什麽超級工程,在李淩超心裏沖擊出了一塊陰影。面對一個如此強大、集中、甚至征服了自然的聯邦政府,他第一次開始懷疑他們是否真的有任何勝算。
離六點半還有三分鐘,他們正跟在附近上班族隊伍的最後往三樓走。
雷一達突然抓住了李淩超的手。
“你怎麽了?”
李淩超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否認雷一達的擔憂。他還是盯着周圍的稻田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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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如果聯邦政府走向終結,我們是否再也不會有能力做成這種事情。分裂會不會是必然的結果?分裂之後會是比現在更好的生活嗎?我原來也想過這個問題,但是現在才……”
雷一達愣了愣:“想太遠了。”
“啊?”
“你想太遠了。而且我想要什麽的生活我也不知道。這個問題,如果我沒看錯,小安他們找了那麽多人一起想,到現在都還沒有個統一的結果吧。總會有結果的。但是不管怎麽說,我絕對不想要現在的生活。”
雷一達看起來非常疲憊,但很平靜。
李淩超擡手示意了一下周圍的稻田:“至少他們讓你不至于餓死。”
“你是睡太少了腦子不清醒?連我都知道,就算有十萬噸的牛奶,他們也可能寧願倒進河裏也不給需要牛奶的人。物資的充沛并不意味着人們就可以享受它。整個聯邦這麽大,以現在的科技水平,我們缺的本來就不是資源。我餓不餓死,和他們手裏有沒有吃的,沒有關系。”
這話讓李淩超對雷一達有些刮目相看。
“我還以為你選風?”
雷一達因為這句話背後的稱贊心都飄了起來:“這都是大白話,也不能算真理啊。你看,這兩件事并不矛盾。我們本來就應該在擁有這些資源的同時光明正大地在街上接吻——”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們上到了三層,看到了迎面走來的一個女人。那女人一看就是肖安的媽媽。他們長得太像了。他們有一樣的眼睛。
肖英英看着他們,坐在了休息區的長椅上。李淩超和雷一達對視了一眼,也走過去坐下了。
“這裏監控壞了。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就行。”
肖英英一邊說,一邊将兩個小包遞給了他們。
“深藍色的是一些細項鏈,每一條克數都差不多,金、銀、白金都有,你們收好,這種比較好流通。灰色的那包是一些墜子、戒指,裏邊還有兩顆整克拉的鑽石,路上如果你們需要收買一些人,應該也用得上。往南走離這裏五六公裏的地方有一個私人運輸站,你們可以去試試,可能會有到滇寧附近的通道。到了滇寧附近,你們咬咬牙,走也能走到克林去。”
李淩超将兩包東西收過來,直接塞進了外套裏。
“我也沒什麽能幫的,除了小安,我只有錢。”肖英英稍微側過頭,看了他們一眼,“如果你們被抓,那我離失去自己的孩子也就不遠了。所以,希望你們好好活下去,希望你們安全,希望你們自由。”
說完,肖英英握了握李淩超的手,好像她握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孩子。她透過李淩超的手握着自己的孩子。然後肖英英站起來,上了旁邊的一輛車,開走了。肖英英還化了妝,看起來非常年輕,穿了一條黑色的緊身褲,棉靴,灰色短呢子上衣,背影像是一位女戰士。
雷一達和李淩超都不想說話,只是坐在那裏看着四面開闊的稻田,在監控盲區下享受這種奢侈的無人打擾的安寧。冷風像刀子,割到他們的臉上。
過了一會兒,雷一達嘆了口氣,先開口打破了平靜。
“走過去?”
李淩超點了點頭:“穿稻田走過去吧。不過太累了,17號線半個小時一趟,還有二十四分鐘才會有人來,先在這兒睡一會兒。”
雷一達拍了拍他的胸口。
“東西你可要收好啊,這是咱們倆的身家性命。”
李淩超對着他笑了笑,露出幾顆白牙。牙還是早上在網吧用那一次性破牙刷刷的。
“來,你就抱着我,正好把東西夾到兩個人中間,肯定丢不了。”
雷一達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和李淩超手牽手走在稻田裏,他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擔心踩到檢測稻苗的自動報警器。本來他還在考慮下一步落腳在哪裏,突然間不知怎麽就進了一個房間。雷一達走進去的時候,李淩超跟在他身後。他進門就看見了肖安。肖安光着身子,騎坐在一個人身上,腰腿在一條單薄的被單下起伏。肖安的手臂洗白,确有肌肉線條。他的手正掐着一個人的脖子。
那個人是餘江海。
餘江海已經死了,臉色青灰。肖安俯下身,把臉埋在餘江海的側頸旁,也不知道是在親吻,還是在撕咬。
“做夢了?”
李淩超的臉突然出現在他眼前。剛醒過來的大腦一片空白,但他甚至在意識清醒過來之前就已經睜開了眼。李淩超這兩天明顯瘦了,雙眼下邊一片青黑。
“要走了?”
李淩超看了一眼站臺邊的屏幕。下一趟車還有五分鐘到。
“該走了。”
李淩超站起來,用身體擋住一處攝像頭,拿起手裏一藍一灰兩個首飾袋看了看,将灰的那個給了雷一達。
“分開放比較保險。”
“嗯。”
兩個人一起順着樓梯又下到了一層,然後從站臺上跳出去,穿過軌道區,跳進了稻田中。凍土比雷一達想像的還要硬實,震得他腳疼。
這情景奇異的和他夢中很一致。除了稻苗、檢測器、各種澆灌設備之外,留給他們落腳的地方很少。剛開始,他們都在認真地走路,踩穩一步,思考下一步要落在哪裏,有點像是在攀岩。走了一會兒之後,這種高度的緊張和安靜反而讓他們犯錯。雷一達先是踩斷了一個稻苗,他吓壞了,等了一會兒發現檢測器沒有告警之後才敢繼續往前走。後來李淩超又踢壞了一個蒸汽噴灌器。
附近一個檢測器立刻告警。可告了一會兒警也不見有人來。
雷一達的手心已經出汗了:“我看踩壞了也沒什麽?那我們何必這麽小心翼翼……”
“不能靠僥幸。”
稻田漫漫無邊,看起來根本走不到頭。
李淩超有通訊帶看方位,走在前邊,他和雷一達牽着手,互相幫助保持平衡。
兩個人走了一會兒之後開始迎來驚人的默契。他們幾乎是同時停下,喘了幾口氣,小範圍放松了一下肌肉。李淩超檢查了一下他們的前進方向,然後輕握了握雷一達的手,兩人就同時繼續走起來。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化妝的?”雷一達問。
這個問題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飄來的,與他們此刻的現實如此遙遠。李淩超擡手摸了摸自己粗糙幹澀的皮膚。他的指尖和臉頰因為在寒風中長時間走動,都有些微微充血發脹。
“十五六歲的時候吧。我和我小姨一起生活。我們關系挺好的,但她不适合做母親。”李淩超可能是想起了兒時的趣事,笑了幾聲,“她肯帶我我已經很感激了。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我媽的死對我沖擊太大,我從很早開始,就對’媽媽’不再具有任何期待。”
雷一達點了點頭,随即意識到李淩超其實看不見。李淩超講的這些也就解釋了為什麽他身上會有成熟和天真奇異混合。某種程度上講,那件事發生在李淩超的童年對他來說或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至少他之後還有時間重新找到自己的方向。
剛剛的一番剖白讓李淩超心裏有些打鼓。他回頭看了看雷一達,雷一達正低頭專心走路。
“如果你不想聽我講——”
“當然想聽,不想聽我就不會問了。”
“嗯。”
“那你小姨現在呢?是……什麽情況?”
“她是個搞藝術的,前幾年跟一個搞音樂的跑了。走之前就給我留了一張便條,之後我收到過幾次明信片,再後來就沒有了。不過我後來想想,她其實走前一個月有和我隐晦地談過這個問題。”
“談過?”
“她拉我一起喝酒,當時我們倆喝得都有點多。她問我對她是什麽看法。我記得我說謝謝她這麽多年的陪伴和愛,但我希望她自由。”
“真心話?”
“當然是真心話。我們倆之間從來不說假話。”
正是在這個時候,遠處地平線突然有了點什麽動靜。兩個人都擡頭去看,發現是一輛車。
“操。巡檢的?地圖上看這附近有條駕駛線。”
“這種車可能是無人駕駛。”
雷一達點了點頭,環顧四周後指了指一個不知道是什麽檢測箱。
“先躲吧。”
他們盡量快地朝檢測箱走過去。那個檢測箱雖然體積不小,可以擋住兩個人,但支架和底座卻收窄了,又很難遮住兩人的腿。雷一達只能和李淩超沖着那條路的方向站成一側,并盡量貼近。車輛的聲音由遠及近,兩個人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李淩超伸手抓住了雷一達的手腕,好像抓住一根系命稻草。
雷一達站在外邊,所以能稍微看到車的運動态勢。那車看起來就是嚴格在行駛線上走。李淩超背對着檢測箱,面對着雷一達,為了減少兩人的體積還幾乎是和雷一達抱在一起。雷一達有些刻意為了避開李淩超近在咫尺的眼神而去瞟那輛車——在他知道了李淩超的身世背景之後,再看對方的眼神,就覺得看到的還是那個縮在櫃子裏躲他爸的小孩子。可李淩超抓住他的那只手又太震撼了。在這種四面楚歌的環境下,人很難不去靠近唯一的溫暖。
所以他看向了李淩超。他不過剛和李淩超對視了兩秒鐘,就前傾身體,和對方接起了吻。在接吻時,李淩超又不再像是無助恐懼的孩子,而像是他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半邊臉化妝的奇怪的年輕人。
他聽見了一聲什麽東西和金屬碰撞的聲音。他睜開眼,看見自己已經把李淩超推到了檢測箱的外殼上。
李淩超的嘴唇幹裂冰冷,但口腔濕潤可人。雷一達聽見自己的□□。他模糊地意識到那輛車已經走遠了,因此他擡起手扶住李淩超的脖子,順着脖子向下摸到了對方的背包,他把背包肩帶推下去讓包落在地上,這樣李淩超貼着檢測箱的姿勢終于更适合接吻了。
不過這地方真的不太合适。
他用意志力停下接吻,李淩超還為此很不滿意。
“時間地點真的不太合适。”
“嗯……車走了?”
“走了。”
“操,我現在倒是他媽不冷了。”
“因為快到中午了。”
李淩超半閉着眼笑了起來:“掃興啊。”
“你相信我,我比你還覺得掃興。”
最後,兩個人決定坐下來吃點東西。
“東西”不過就還是他們出門前和路上準備的一點能量條以及帶的水。可是都冷冰冰不太吃得下去。李淩超吃着吃着突然眼前一亮沖到稻田裏手指接了點蒸汽噴灌器裏的熱水水霧嘗了嘗,嘗完之後興奮地拿水瓶開始湊上去接。
“你确定是純水?沒摻肥料或者農藥之類的?”
“我剛才路上查了查凍土水稻的培育。在凍土期不需要打農藥,肥料是凍土層下邊的管道自動滲出的。灌溉水溫保持在73度,為了保證水霧可以從凍土層滲下去。”
有熱水喝了之後,兩個人都覺得精力恢複了不少。
太陽正當頭,李淩超把帽子從頭上扒了下來。他的頭毛在陽光下翹起了好幾撮,雷一達笑着走上去給整平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沉迷法羅朱音樂劇,然後沉迷底特律,現在終于老老實實回來寫原耽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