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軌道
“你們能六點半到城南區軌道17號線道谷站的高層站點嗎?”
自稱是肖安母親的女人開口直奔主題。雷一達知道這并不是他說話的時候,因此他保持沉默。李淩超點了點頭:“可以。”
“那好。到時候見。我給你半小時查驗我身份。他們整點要開會,是個機會。雖然我能出現在這個場景裏本身就應該能說明問題了。”
那女人說完之後直接下線了。
“什麽情況?”雷一達立刻就轉過身問。
“你跟我跳幾個服務器,然後我們去個地方。期間我們會跳到不同的服務器上,你不要緊張,用這個按鈕,按上上下左上的順序按一遍,我會在交集的時候接上你。”
“什麽?”
這一句話幾十個字,雷一達覺得自己聽懂的可能只有的地得。
李淩超遞給他一個不知道哪來的手柄。上邊只有上下左右四個方向按鍵。雷一達接住了。
“你沒跳過服務器?”
李淩超說話即使沒有任何表情和語氣,雷一達也能聽出來他的難以置信。
難以置信翻譯過來可以說是嘲諷。
“哈,哈哈。”李淩超幹巴巴地笑了兩聲,“哈”得雷一達頭皮發麻,“還真是遵紀守法好公民啊。你不如就在自己腦子裏裝個監控,連個直播給聯邦政府看。”
“至少這個政府保證了我的生活。社會沒有動亂,經濟沒有崩潰,國際地位一直穩定。這還不行?”
計算機程序語音并不适合吵架。
“那是因為你長在一個好子宮裏。你碰巧是你爸你媽的兒子。如果你是那幾個經濟寡頭的兒子,現在可能願意花一整年的個人信用把聯邦裏的反建制力量都碾滅。如果你媽是個街頭的流浪者,可能你會在幼年時期目睹你媽被帶走之後失蹤,因為她影響市容。你知道西京提高住房率最主要的手段是什麽?是把沒房子住的人趕走。”李淩超停了兩秒,“我爸在我六歲的時候把我媽打死了,我騙他進房間之後把他鎖到了裏邊,然後報的警。兇案啊,警察二十五分鐘才到。你根本不可能想象我那二十五分鐘處在什麽樣的恐懼裏。我躲在櫃子裏,透過櫃門能看見我媽被打斷的手,我爸在屋裏砸門揚言要出來把我殺了。之後我和一個表舅一起生活。他對我挺好的,但是我還是十四歲就自己出來上學了。我奶奶年輕時候是中學教師,去求了她早年的一個學生去法院打通關系。最後我爸就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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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房間刺眼的白牆讓李淩超的建模看起來像是一個平面上蠕動的線條。雷一達想要伸手抓住他,告訴他沒必要說這些。
但李淩超躲開了。
“而我當時沒有任何辦法。”
計算機程序語言并不适合講這些,因為李淩超這段話在雷一達聽來緩慢、清晰、冷靜。但雷一達又知道這種緩慢清晰冷靜并不是真實的,因此他的想象力折磨着他。
“我國聯邦政府的稅收是整個地球上最高的。人們拼命工作,但錢都被上邊的少數人吸走了。你衣食無憂,可以有最基本的娛樂,看他們給你看的電視、小說。但除此之外呢?除此之外你是一個勞動機器,生産線上的一只手而已。大概三十年之前,我們爸媽那代人的時候,至少聯邦政府還會費力讨好和哄騙他們,僞裝自己是民主國家,給人們一點空間讓他們做些小動作。但是十八年前那次經濟危機之後,他們就放棄這項支出了。之後又因為經濟危機産生了一些政治上的動蕩,然後他們就開始解決動蕩的源頭。”
雷一達搖了搖頭:“我們還是跳服務器吧。”
“不想聽這些?”
“不想。”
“為什麽不想?”
“聽這些有什麽用?第一,我不想讓你回憶童年陰影,我心疼。第二,小安有句歌詞,’真理,或拂面的風’,我選風。”
李淩超的嘴角上揚了一些:“小安有次也跟我說過這句。他說二者其實是一樣的。你确實比我懂他。”
雷一達聳了聳肩。
“準備好了?”李淩超問他。
“趕緊吧。一會兒時間來不及了。”
跳服務器的感覺讓雷一達想起自己上學的時候,有一次考試特別難,他看着滿屏的題不會解,最後越看越困,在考場上睡着了。
跳到第290個的時候,雷一達覺得自己的大腦處理不了這些信息,所以開始休息,一切交給李淩超給他的随機程序。然而就在他快睡着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突然被人抓住了。再之後的三十個服務器,是李淩超和他一起跳的。
最後,他們走進了一個類似廣場的地方。
廣場是圓形,有類似古代羅馬鬥獸場的那種環形建築,中間是一個小平臺,上邊站了一男一女,正在低頭交流,兩個人上臂都有一段紅色皮膚,上邊寫了編號。周圍的環形看臺已經基本坐滿了,人數之多讓雷一達驚訝地張開了嘴。他們是從底層走的,因此雷一達最後才擡頭看見環場正中上空的顯示區,現在顯示區只有一個近球形标志。雷一達仔細看了看,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這次是大會啊。”李淩超在一邊自言自語。
說話間,會開始了。
那朵花突然綻放,然後散成無數花瓣,落在每個人的手裏,是一份議程。
雷一達手裏也有一份,他展開看了看,只有三行字:
1. 組織工作報告(9-11月),報告,報告人:川;
2. 溫和反抗是否值得推廣,讨論;
3. 擴散運動宣傳手段及日期,讨論決策動員。
李淩超并沒有看議程,而是直接從環場中心傳過,朝四號通道走過去。路過演講臺的時候還和上邊站着的男人互相對視點了點頭。
他們傳過四號通道之後,進入了一個類似李淩超那個房間的那種封閉空間。這空間四周沒有明顯的牆壁,甚至能透過通道口看見外邊環場開會的情況。空間外的“光線”還能射進來,在地上打出長條形、由明到暗的漸變光影。但當雷一達想要退回通道看看的時候,卻發現他并不能走出去。
黑暗裏,突然走出來了一盞燈。是一個穿着黑色罩袍的人提着燈。那人把燈放下,罩袍摘下來扔一邊,雷一達發現,那是肖安。
這是他見過最精致的人物建模之一。如果不是确定自己仍在線上,他絕對會認為面前站的是肖安真人。
肖安對着連驚呼都發不出來的雷一達笑了笑:“所以我都穿罩袍的,帽兜戴上蓋住臉,人們只能看到我帽兜上繡的一朵紅梅。他們都靠這個認我。”
這個建模的表情和聲紋都精确模拟。那是肖安的笑,是肖安的聲音。
“誰們?”
小美人指了指通道:“他們。”
“小安是組織領袖。”李淩超低着頭解釋了一句。
“我是為了最後,摘下帽兜,露出來自己這張臉。希望到時候能對人群有點刺激作用。人們喜歡這種神秘和儀式感。而且越真實、越能與真實世界對應,越會有沖擊。不過情勢所迫,我為了獲得淩超的信任,先告訴了他。目前只有他知道。”
“小安,我們見到你母親了。”
肖安眨了眨眼,有些驚訝:“我以為她不會願意幫忙。”
李淩超虛假的建模、機器的聲音和肖安那種真實生動的美形成了某種對比:“她讓我們六點半去見她。”
“我估計是要給你們些渠道和比較好流通的貴金屬。有用,去見吧。”肖安說完,又擺了擺手,“別告訴我你們現在什麽打算。除了你們兩個之外的任何人都不要知道比較好。”
“好,知道了。”
雷一達意識到,李淩超沒有把肖安當成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是因為他不敢把肖安當成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他一定犯過這種錯誤,并且已經改了。雷一達想起來自己稱贊過那個作出決策把核心算法給東夏的人,現在他知道了,那人是肖安。
而肖安需要一個如此真實還原的虛拟形象的原因,雷一達也多少明白了一些。虛拟感官中,即使一切行為都是通過接入端對大腦的簡單刺激來模拟的,說白了就是一些幻肢,但人們收獲到的審美體驗卻從來都很真實。肖安是要把自己做成一個靶子,一個标志,一個刺激。
說完這些之後,肖安已經重新把罩袍穿上,他手伸向背後拿起帽兜,頗有些愁苦地嘆了口氣。
“哎,一會兒還得出去露露臉說兩句話。”他把帽兜戴上,蓋住自己的臉,“其實就是露露帽兜。”
帽兜戴上之後,肖安的聲音也有一些變了。變得更加扁平和普通。他轉向了雷一達,看起來能透過帽兜看見他:“雷一達是吧?”
雷一達點了點頭。
“你們這一路肯定不好走,而且我們也不講什麽虛的,只說實話——這一路的盡頭是什麽也很難說。”肖安講到死亡的态度非常平和,“照顧好我們淩超哦。”
“操,小安!”李淩超沒想到自己突然被移交,“我不要面子的嗎?”
肖安只是笑着朝通道走了過去,走到虛拟的陽光下,走到那個演講臺邊,站上去。人群明顯地激動起來。他和那個應該是叫“川”的男人簡單交談了幾句,然後開始對着所有人講話。
“這兩天天氣很好。”
人群發出一陣哄笑。
“上個季度的準備工作,川付出了很多努力,我很感謝他。在這裏,也以我個人的身份請求大家,如果在現實中能保護他的,請盡力保護他。失去他,不論對我個人還是對我們所有人而言,都是巨大的損失,和痛苦。”
李淩超突然握住了雷一達的手。
“川就是大海。他沒怎麽隐瞞自己的身份,所以很多人都知道。你知道的,這批群衆的基礎是耳膜的受衆,所以餘江海這個身份——和他亮明身份的這種勇敢——換來了很多尊重,所以才有的一開始的號召力。”
“他不知道?”
雷一達指的是肖安的身份。
“不知道。”李淩超搖了搖頭。
下一秒,他們就再次開始跳服務器。這一次,雷一達并沒有昏昏欲睡,而是集中精力關注、分辨自己所處的每一個位置。當他和李淩超在那個破網吧的隔間裏睜開眼的時候,兩個人都二話沒說立刻開始收拾手邊的東西。李淩超從包裏翻出來一塊能量條,掰開來一人一半。雷一達二話沒說填到了嘴裏,只覺得滿嘴黏膩的糖、黃油、花生、和巧克力味兒。
他知道自己身處一個風暴核心。這風暴比他自己的饑餓要重要。
離開網吧之前,李淩超拿三塊人造水晶和網吧老板換了兩雙高跟靴。
鞋跟不算高,三四厘米的樣子,因為是靴子,所以也不算太影響走路。不過雷一達不太明白這是要幹什麽。
“即使看不到臉,監控系統仍舊可以通過身高、走路姿态等等來進行目标篩選。帶跟的鞋不僅改變你的身高還影響你的走路姿态,也算是人類一項挺神奇的發明了。”
聽完之後,雷一達二話沒說就穿上了。
他們躲避攝像頭走到軌道站大概花了将近二十分鐘。軌道站五六點就已經有不少上班族了。人們都一臉沒睡醒。年輕女孩們頂着化妝之後精致的面容靠着車廂裏的扶杆睡覺。雷一達和李淩超窩在角落裏。車廂像一顆子彈一樣被加速後彈入軌道。人們的身體随着慣性一起搖晃,窗外的軌道被拉成一條灰白明暗交織的線。
有人在車廂裏叫賣早餐,雷一達他們越來越近。
那是個面皮有些松弛的中年女人。胳膊上挎着一個籃子,裏邊放了一些食物。那個女人路過他們的時候,把籃子遞到他們面前,露出裏邊不同種類的早餐給他們看。
“先生,早餐需要嗎?”
她和李淩超對視了一眼,李淩超擺了擺手表示拒絕,她就又繼續朝前走去。
差不多一分鐘之後,車停了一站,李淩超仍舊低着頭,毫不動聲色,但卻拉着雷一達堅定地往外走。
“怎麽了?”
“現在還有人工售賣的,你不覺得有問題?”
雷一達回頭看了看車站的标識:“這是一號線,建得早,沒有加裝服務AI。你沒坐過?”
“沒坐過一號線。”
“你吓死我了。”雷一達松了一口氣。
“我才是要被吓死了。”
他看着李淩超翻白眼,突然感到了一點快樂。人在絕境下是怎麽感到快樂的,雷一達不明白。一直以來,他之所以喜歡耳膜是因為耳膜能夠卸下他持續承受的一種壓力。在偶然看了耳膜的演出之前,他甚至不知道這是種壓力,只是覺得有些不對勁。是肖安雌雄莫辯的嗓音讓雷一達第一次真正相信,這個世界是屬于他的。他活在這個世界上,理直氣壯。
剛剛,穿着高跟鞋的李淩超給了他類似的感覺。
雷一達猜測這種感覺就是自由。
作者有話要說: 沒錯我就是部分映射美帝(攤手
當然大部分還是。。。。。emmm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