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湯圓
雷一達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會在短短的幾十秒內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時他正在和李淩超吵架——因為常姍的事。常姍已經在那個房間裏呆了半個小時了,雷一達越來越焦慮不安。九點四十三分的時候,他和李淩超之間的氣氛達到了某個阈值,他站了起來,再次朝那個房間走去。李淩超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用身體攔住他,請求他相信他。這話讓雷一達進一步喪失耐性。沒有人應該将自己多年的同事朋友,甚至可以說是戰友,壓在自己對一個陌生人的信任身上。
雷一達爆發之前,李淩超正在搗鼓他那個通訊帶,因此李淩超攔人的時候手裏還握着一個小號的激光鑽。他再次表現出了一種稀有、珍貴的果斷——他與雷一達講道理的一句話尚未說完,就突然雙手扣住雷一達的肩膀順勢回收,右手臂制住了雷一達的脖子,左手握着激光鑽對準了雷一達的眼睛。
九點四十四分十二秒,雷一達的媽媽給兒子打了個電話,但通訊無法完成,由于未找到目标地址。
與此同時,雷一達正因為缺乏氧氣而奮力掙紮。他被李淩超從背後緊緊箍在懷裏,因此他只能後推着李淩超往旁邊的牆上撞。起初雷一達還在顧忌力道,後來求生本能讓他再也顧不得任何事,只聽見李淩超被撞的一聲聲悶哼,手卻完全沒有松。
直到雷一達因為缺氧而逐漸癱軟,李淩超和他一起跌到地上。然後李淩超才松開手,激光鑽也扔在了一旁。
“她沒事。你相信我。”
李淩超喘着氣,還在重複這句話。
雷一達趴在一邊咳嗽,等他終于緩過來之後,竟然臉貼着地板笑了起來。
“你就不怕勒死我?”
李淩超不回答。
“都到現在了,你還這麽說,那我就相信你。可如果常姍有事,那我保證下一個紅标和出監查的人就是你。”
聽他這麽說,李淩超也笑了。
“下一個本來就是我。”
九點四十六分零五秒,雷一達的身份在監控系統裏掉進了待定池。從這一刻開始,除非再有高于孫奕明權限的人手動幹預雷一達身份的狀态,不然雷一達将成為一個數據幽靈,最終永遠消失在這個社會上。
九點四十六分三十一秒,雷一達的媽媽再次試圖聯系他,因為她想給兒子寄一包自己做的手工湯圓。她通訊帶上和雷一達的通訊記錄仍在,可是每次發出通訊請求,系統都顯示目标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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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母親,不會記錯自己孩子的身份號碼。可是到最後,她也懷疑起了自己的記憶。難道真的是她記錯了地址?
或許是她年紀大了,記憶出現了偏差。
或許這是阿爾茲海默症的前兆。
九點四十七分整,金屬卷簾自動打開,常姍從那個房間裏走了出來。她看起來還在消化自己接觸到的新信息,她只是和雷一達有一個短暫的眼神接觸,之後直接走向了李淩超,李淩超從地上爬起來,拿起那個激光鑽,順手放在了一邊的架子上,看動作有些緊張。
“他和我談過了。我決定幫你們。”
李淩超松了口氣:“謝謝你。真的。謝謝。”
常姍搖了搖頭,伸手把雷一達撈了起來。
“你們倆這是?”
“沒什麽,剛發生了點沖突。”
就是在這個時候,那個法拉第籠房間裏,投影突然自動亮起,并彈出了巨大的告警提示框。
提示框懸在房間正中,一個主用投影和兩個備用投影全部啓用,讓那個紅色的提示框影像真實到好像觸手可感。那個框裏是一條通告——一條出監查的通告。出監查的地址就是他們三人現在所在的這個房子。
雷一達此時反應竟然遲鈍了起來。他心裏有一種抗拒,還在阻止他對這一切做出反應。相反,李淩超和常姍已經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進去。李淩超先是調看了自己的身份記錄,出乎意料的,他的名字仍舊是橙色。
他微微張開嘴,眼中閃過疑惑。
“看雷達的!”常姍突然高喊了一聲。
李淩超恍然大悟,接着去調看雷一達的身份狀态。可是他反複輸入檢索雷一達的身份識別碼,數據庫給的檢索目标數量始終是0。
然後,雷一達注意到,常姍破天荒地傻了。就連他自己都能意識到自己身份出了問題,并已經開始接受這個現實,考慮下一步的做法。常姍卻反複要求李淩超再次檢索。直到雷一達走過去,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姍妹兒,沒用,找不着了。”
常姍像是要哭出來:“是因為我。我不該告訴孫局。”
雷一達想了一下,是常姍的錯嗎?應該說他們任何一個人在事情發生之前都不可能想到,他們曾經信任過的長輩、領導,可以如此輕易就下決定用最不留餘地的手段制裁他。
“什麽意思?”李淩超在一旁問。他的手不停地揉搓自己t恤的下擺,顯然也有些慌亂。
雷一達以為,至少他應該做好準備了的。接着他又意識到,沒有人真的能對自己被剝奪的生活完全做好準備。
他看着常姍,嘆了口氣:“待定池吧?”
後者點了點頭。
“待定池。”
“那你要趕緊走了。第一我不想拖你下水,第二你不是還答應了他們什麽大事?你可不能下水。”
雷一達甚至還笑了笑。常姍短暫猶豫了一下,她的眼眶濕了,轉身的時候掉下一滴眼淚。她拿手背把眼淚抹掉,左手甩了兩下打開通訊帶,把自己的車先遠程啓動。
“李淩超?你呢?”她避開雷一達的視線,沒辦法看着雷一達做這些事情。
“我不走。”
“那等監查來了,你肯定要跳紅。”
“早晚都要跳。”
“于小餘是……?”
“嗯,我們的,夥伴。你有急事的話也可以選擇通過她聯系——”李淩超頓了一下,“聯系他。”
“好。”
常姍應了一聲,走到門口,拉開門,跳上了電梯。
屋子裏随着常姍的離開陷入一片寂靜。
過了可能有半分鐘,李淩超打破了沉默。
“待定池是什麽?”
“就是,我這個身份被認為生死未蔔了,不再活動,也不能再進行任何活動,除了一些之前活動的記錄,整個社會,找不到我任何存在的……”
痕跡?證據?雷一達的聲音變得很奇怪。他自己也控制不了,可能是因為情緒還是比較激動。
“進了待定池還有可能出來嗎?”
“有,如果有權限更高的用戶手動幹預。”
“那這樣的話,他們應該是想用這種方式威脅你?讓你配合他們?比如,提供一些有用信息,作為交換,可以把你的身份再恢複。”
“應該就是這樣。”
李淩超轉過身,走到了雷一達身邊,他把放在一邊的激光鑽又攥在了手裏。雷一達看在眼裏,沒說話,只是下意識想擡手去阻止李淩超的手。他的手臂擡了一下,又放了下去。
他喉嚨幹燥,舔了舔嘴唇,可仍舊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為自己的生命一戰——按生物的本能來說應該是這樣,可是他已經被剝奪了生活的權利,那生命又可以拿來做什麽呢?
李淩超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你說過你要保護肖安。”
突然提到肖安,雷一達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什麽?”
“你說過你要保護肖安。所以,你不能對他們有任何妥協。你把我和第四代的情況說出去沒有問題,問題在于這件事和肖安有關系,他幾乎不可能不被翻帶出來——我不是為了我自己這麽說,我真的不是。核心算法已經送出去了,我不在乎了!”
“我知道。”
說完,雷一達心裏的憤怒突然燃上了他的眼睛:“我操他媽的!老子是個人!”
李淩超于是明白了過來。
他愣了一下,然後立刻回房間收拾了一些最基本的東西——一些能用于交換的實物,幾包營養液,他手裏的那個激光鑽,能想到看到的一股腦都塞到了一個黑色的背包裏。
收完一部分之後,他把背包扔給雷一達,自己又找了個包出來繼續往裏塞東西。
“這麽一來,等不了東夏再做身份了。再說帶着你也沒辦法,東夏的人不可能為了我這點’貢獻’就任由我再帶一個原輿情部門的人員去政治避難。所以,去不了東夏,不過可以考慮克林。克林是中立國家,只要能入境,之後就好說了。”
雷一達找了件李淩超的外套穿上,帶上帽子,盡量蓋住臉,然後把包背上,李淩超那邊也快裝完了。
“所以你算法是送到東夏了?嗯,是個好選擇。東夏老牌大國,雖然現在沒落,但還保留着一些實力,算是能和聯邦有些争取的資格,不過又不會撼動大的國際格局。你們這個選擇應該是經過深思熟慮,而且拍板的人很有魄力和見識。換我還是不敢輕易做這種決定。”
“我也不敢。”李淩超笑着承認。
“咱們倆同行到運輸站,之後就各走各路吧。”
“啊?”
李淩超收東西的手頓住了。
雷一達也愣住了。
“你要一起去克林?”
李淩超皺了皺眉:“克林不是唯一的選擇?”
“不是,我是說……”
話沒有繼續說明,可李淩超已經明白雷一達的意思。從各個方面來看,對于李淩超來說,換個地方做好隐藏繼續等身份都是更明智的決定。
李淩超只是繼續收東西,同時看了看系統提示。
“他們最多還有五分鐘到。”
“怎麽走?”
“躲到旁邊電井裏,那裏溫度高,常用的生命體征探測設備都是熱敏的,很拿發現。”
“好。”
“咱們都沒相關經驗,聽天由命吧。”
雷一達笑了:“好。”
監查隊的人不少都還是認識雷一達的,看到出監查要處理雷一達的時候,整個大隊辦公室立刻蔓延出來一種懷疑。可出監查的通知高懸在整個監查大廳的中心面板上,通知來自輿情局,而不是某一個科室,這個權限的區別又無聲地自證着通知本身正确無誤。
監查大隊的隊長站起來琢磨了一下,之後就挂上了配槍,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面向了衆人遲疑的臉。
“一中隊和二中隊出這個任務。我帶隊。”
說完,自己低頭嘆了口氣,穿上制服外套。
出監查一般也有固定的流程。這次的任務對象是個人,優先級又比較高,所以第一步是控制,試圖定位目标并切斷其社會聯系。如果能夠正常定位,通訊帶狀态正常,就繼續監控通訊帶狀态同時趕往任務對象所在地,之後的處置依據上級指示和情況而定。如果通訊帶狀态已經異常,則通過監控系統面部識別追蹤。這次的情況比較特殊,任務通知包括了任務地點,監查隊就只是第一時間調看了雷一達的通訊帶狀态,發現已經離線多時,最後一次登錄和使用是與其母親的一次通話。
帶隊的大隊長一時間拿不準輿情局那邊的意思,正要聯系了問問,轉頭卻發現孫局的車就在路口等着他們。他趕緊讓開車的把車停下,想着孫奕明可能有些什麽特殊交代,通訊帶都扒下來扔在了座位上,正要開車門,孫奕明竟然自己下來了,朝他們走了過來。
孫奕明在行政級別上比他高,所以他還是有些忌憚。
孫局敲開車窗,禮貌地笑了笑:“還有地方坐嗎?”
“有有有,當然,孫局坐後邊吧。”
大隊長不動聲色地把通訊帶扣回到手背上。
孫奕明上車之後只說了一句話:“走吧。”
監查隊的車有特權,可以走高高度過去,所以下面擁堵的交通對他們來說并沒有什麽影響。整個路程不超過二十分鐘。後座除了孫奕明還做了一個信息員,專門跟蹤目标及其周邊的實時狀态。鑒于雷一達顯然沒有帶通訊帶,因此他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榆林小區的人員出入上。
雷一達所在的房屋戶主是個地稅局的科長,最近的房屋租用合同顯示租戶是李淩超,李淩超是個橙标,但沒什麽特殊的活動,只是通訊帶已經離線超過一百八十小時,現在被監查隊信息員一調看,再加上租住地點成了監查目标地點,李淩超的名條剛調出來兩秒鐘,就直接跳成了紅色。
與此同時,孫奕明的通訊帶上收到了一條“地區人員紅标告警”的系統提示。
孫奕明把提示關了,沒說話。
這下大隊長心裏打鼓,看了看車上的信息屏,心裏按捺了半天,最後還是憋不住問了一句:“孫局,這……”
“我只是協同配合,你們就按你們出監查的規矩來。”
大隊長之前一直拿不準孫奕明到底是想保還是想棄,這麽一看,态度就比較明确了。
他在後視鏡裏看了看信息員:“李淩超什麽社會關系?”
“社會關系倒是很單純。”信息員皺着眉頭,“監護人是他的小姨,早就移民邦外了。父親在服刑,因為故意傷害致人死亡。母親也已經不在了。沒什麽社會往來,沒什麽朋友,社會活動少得像個假身份。”
“是假身份嗎?”
“不是。”
“有什麽可疑接觸嗎?”
信息員搖了搖頭:“通訊帶都離線193個小時了,要麽是壞了要麽是拆了,緊急訪問碼都不管用,硬件完全斷電。不過看小區監控,他應該一直在家。”
大隊長心裏又開始打鼓。
“孫局,您确定目标現在就和李淩超在一起?”
這句話還沒問完,信息員突然小聲驚呼了一聲。
“怎麽了?”
大隊長立刻去看信息板,信息員手裏的所有窗口是全部投影同屏到信息板上的。榆林小區的監控顯示,不僅雷一達在這裏,同科室的常姍也在這裏。
“不過五分鐘之前離開了。”
孫奕明在這個時候開了口:“她是在跟李淩超的橙标,不用管。”
大隊長點了點頭。
“還有,雷一達的身份已經進待定池了,後邊你們就知道怎麽處理,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我只是協作。”
大隊長心裏發涼,仍舊點了點頭。他用車載數據鏈給跟車的二中隊發了個語音通知。
“雷一達的母親現居地臨川,兩年前退休了,退休前是聯邦能源的財務,你們可以從這方面下手。”
孫奕明把這句話一字不差聽了進去,卻氣定神閑,算是默許。
他們幹監查的,也知道自己有些時候工作需要總要做些缺德事,時間長了,次數多了,其實也就沒什麽感覺了。所謂每次紅标出現總是帶出一片橙黃,就差不多是一種上邊默許的連坐做法——紅标自己做的事情,他們也不是評判者,只是執行者,只知道紅标從法律法規、社會穩定的角度講,至少也是自作自受。可紅标的社會關系很多時候确實完全沒有參與也不知情,卻被用于牽制紅标,惹上一身麻煩。
監查車隊的優先級高,他們直接進了小區的區域之後落在了李淩超家隔壁樓的樓頂上。一中隊出動,二中隊監控和輔助,孫奕明根本沒有下車。大隊長和一中隊直接把李淩超家的門爆破開了,屋裏空無一人,但有一間比較引人注意的小黑屋,金屬探測顯示房頂和地板都鋪了金屬網,四面牆壁還有金屬卷簾。大隊長比較敏感,立刻沖進去看屋裏的東西,發現一個服務器箱,但已經被人炸了。
“什麽情況?已經跑了?李淩超不是搞虛拟場景構建的,怎麽這一套像是搞信息安全的?”
“他活動太少了,沒引起系統關注。”
中隊長想了想覺得不對:“那怎麽挂的橙标?”
“不清楚。”
“不管了,回來再說,你讓二中隊在整個城區布控,調所有監控然後進行軌跡預測。這屋裏炸了的服務器,全部拿回去修複。”
中隊長切了個頻道:“孫局,情況您也看見了,我們這……”
“該怎麽辦怎麽辦,通知警方吧。”
作者有話要說: 。。。。。。。。。。為什麽我們小安還不出場為什麽永遠活在對話裏(自我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