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美人
常姍從孫局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接入大廳裏正在換班,難得熱鬧一些。行政班的人已經下班,常姍先是繞回了自己和雷一達的辦公室——她不敢搜索,而是浏覽了“今日挂标人員”的合集列表,果真在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找到了雷一達的名字。黃标,還好,孫局應該會多少幫到他一些。孫奕明從常姍和雷一達開始工作就是他們的科室領導,他們兩個是孫奕明一手帶出來的。常姍從小叫孫奕明叔叔,一個院子裏長大,孫奕明一度還以為常姍要和雷一達談戀愛談到一起去。
她不敢和孫奕明直說雷一達被挂标的真實原因,只說是個人愛好惹了點麻煩,去看一個地下樂隊的演出看多了。孫局讓她通知雷一達明天上班到他辦公室來一趟。
常姍關了操作系統之後在辦公室裏補了個妝,又拉上簾子換了身衣服,然後出門坐軌道,沒有回家,而是往海江路的一個商業中心走。常姍最不喜歡下班高峰,整個天都是灰色的,軌道站擠滿了人,大家穿得都比較厚,上車之後更是呼吸都困難。西京這地方冬天氣候濕潤,雨雪連綿,車裏也彌漫着潮氣,難聞的空氣像個罩子捂在她臉上。她出了汗,妝花了一些,但她喪失了耐性,并不打算補。
相親對象叫唐昭雄,比常姍大兩歲,長得還可以,人模狗樣,今年在監查部門剛升了抓司法聯動的副處。司法聯動是專門和司法部門業搞業務對接的,所以唐昭雄是正經聯邦政法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家裏和常姍家算是認識。這次相親是常姍她媽出面專門交代的,所以去還是要去,态度也必須端正積極。
常姍下車之後太熱,将外套扣子解開了,眼見自己要遲到,提着包就往商業中心旁邊的餐廳裏沖。服務員控了她一下,是個真人,面帶僵硬的微笑,并沒有一個AI來得貼心。
“女士,您有預定嗎?”
常姍看了一眼自己的通訊帶。
“有人等我。”
“請問有臺號嗎?餐廳裏燈光比較暗,我們引導您過去。”服務員發了個引導呼叫通知,“您先別着急,喝杯水嗎?”
“不用了。”常姍擺手,擡手想用通訊帶叫唐昭雄問臺號,這時候才看見對方已經把臺號發過來了。
常姍從進孫奕明辦公室就開始的焦慮終于緩解了一些。她穩了穩自己的狀态,跟引導員走進了餐廳。
這家餐廳非常貴,對外宣稱餐廳之內不設任何監聽監視設備,屏蔽通訊帶信號,聲稱是“通訊帶已成人與人交往的最大阻礙”。
唐昭雄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但又相對靠裏,因此有一些隐蔽性。常姍從主觀上并沒有可以抵觸家裏安排的相親,前提是對象得是個切實靠譜合适她的人。這一路下來常姍對唐昭雄的印象還算不錯。
燈光昏暗,靠窗又逆光,常姍只能大概看出唐昭雄的輪廓。唐在她快要走到的時候就站了起來,招呼服務員到了杯水,拉開椅子。這一串事情做完的時候常姍正好走到桌邊,他伸出右手與常姍握了個手,和常姍一起坐了下來。
“其實你不用着急,現在這個交通,肯定是能理解的。”唐昭雄笑了笑,安撫她。
“不好意思工作有點事情耽誤了。我也是個比較守時的人,趕不上約好的時間自己心裏特別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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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句話之後,兩人之間氣氛緩和了下來。
“哎,你知道我們這工作雖然不累,但挺麻煩的。”常姍脫下大衣摘下圍巾,喝了口水,想要直達主題試一試唐昭雄,“最近也是管得越來越嚴了,所以特別忙。我們自己有個同事,最近就因為喜歡一個什麽地下樂隊,可能演出看多了吧,竟然挂标了!你說這系統,是不是神經過敏。”
唐昭雄的表情看起來很穩定:“也沒辦法,維護社會穩定有這個需要。”
常姍點了點頭,正要附和,又被唐昭雄一句問話打斷了。
“什麽樂隊啊?”
常姍愣了愣,身體下意識往後坐了一些:“我也不清楚,不喜歡那些東西。”
“我還挺好奇的——哦,不好意思,當然如果你們工作有要求就算了。只不過我自己平時對這方面比較感興趣,所以也算自我保護,想給自己提個醒。”唐昭雄讨好地笑了笑,“這不是難得有內部人士給提點。”
常姍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迷惑。
“我确實不知道。不過好像主唱是個特別好看的小姑娘?還是小男孩兒?反正就是長得挺好看的,年紀比較小。你說那些搞藝術搞音樂的,我是不太懂哈哈,也不知道是唱什麽歌了還能聽個歌就挂标——”
“視樂樂隊?”
“嗯,是個視樂樂隊。”
唐昭雄表情了然:“哦,那個樂隊。那個樂隊我其實也挺喜歡。”
他話頭止于此處,因為兩個人的通訊帶同時震了起來。是餐廳把今日的推薦菜單推送到了他們的通訊帶上。
“說實話,我還一直不知道,挂标會有什麽後果嗎?”唐昭雄聊這些的語氣像在聊天氣。
常姍心裏已經對這個人産生了興趣,因此樂意配合着玩玩。她點了條鲈魚。
“黃标所有行為系統特別監控,出行或是和其他挂标人員彙聚的話會升成橙标。橙标會通告所在工作單位、公司,或是所居住的社區。出行受限,必要時限制人身自由進行思想教育,不允許從事新聞、法律相關的工作,子女升學需要思想審查。紅标沒有特定要求,人員一對一監控,視情況而定。”
雷一達到了上班時間,突然睜開了眼。醒來之後不能第一時間查看通訊帶,那種感覺像是失掉了一條胳膊,讓雷一達深感不安。
他掀開被子從李淩超家的沙發上坐起來。李淩超被拆成一堆零件的通訊帶正在他面前茶幾上扔着。他拿起來看了看,勉強認出屏幕、軟性電池板、投影儀幾個部分。
“醒這麽早?”
李淩超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卧室門口,靠着門框觀察了他也不知道多久,突然這麽出聲,吓到了雷一達。
“我同事——就是常姍,她讓我今天回單位一趟。”
“別去。”
雷一達沉默了一下:“說起來,我一直想問你,你費那麽大勁把第四代的核心算法送到邦外,就不考慮國際政治因素?即使到今天,我都不認為大多數人想讓聯邦解體……”
“你到底想問什麽?”
雷一達皺着眉,嘆了口氣:“你這是叛國罪。”
出乎意料地,李淩超安靜了下來。雷一達本以為這三個字對他來說不會有什麽觸動,可顯然并非如此。
“我沒有辦法。”李淩超搖了搖頭,“這就是我認為對人民最負責任的選擇。聯邦何去何從是其次,阻止第四代上線是當務之急。邦外國家雖有些還可以和聯邦抗衡,但從根本上構不成太大的威脅——不過他們倒是一定樂意用國際輿論對聯邦施壓,惹點麻煩。能拖一時是一時吧,人民的很多意識還只是剛剛覺醒……“
李淩超突然停住,似乎是覺得自己說得太多。
“……如果可以,我希望張可心壓根就沒有選我,政治本來也不是我的專業,很多事情我看不懂。但好在,我把這一想法告訴其他人并和他們讨論過之後,他們也同意我的看法。”
“他們?誰?”
李淩超笑了笑:“這就不能告訴你了。”
說完之後,他徑直往廚房走,似乎要做早飯。
雷一達站了起來:“我還是想回趟單位……”
“先吃早飯吧。”
“也不一定就會有事,如果沒事的話,我回去留在輿情部門也算是能有點幫助。”
“我都不知道你也是将軍的兒子?”
“當然不是……”
“那就不用回。我們不會讓沒有自保能力的人去做這些事。”
“那常姍呢?到現在來說,她只是幫了我,可不一定會幫你們。”
“常姍就不用你費心了。你……你其實算是意外收獲。本來你只是用來試常姍的一個‘探針’。”
雷一達已經走到了門口。
“我操!”
李淩超突然把調溫板扔在了廚房臺面上,轉過身時雷一達才發現他紅着眼睛。他爆發出奇異的速度與力量,風一樣沖過來把雷一達按在了牆上,手臂低着雷一達的脖子。
“你他媽是不是傻。”李淩超低吼,“看不出來那是鴻門宴?”
雷一達并沒有立即反抗,态度配合,安撫李淩超的情緒。
“好。好。你先別急。”他觀察着李淩超的表情,“聽我把話說完。”
兩人僵持了幾秒,然後李淩超放開了他。
“我知道,你心裏很想去,想要順從,心存僥幸。你有迫切地願望想回到一個安全、熟悉的環境裏……”
“不只是這樣。我必須去看看常姍——她是我多年的朋友。如果她認為第四代這種……這種手段可以忍受,那我總要和她好好吵一架。如果她也認為必須阻止,那我總要提醒她注意安全。”雷一達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揉了揉脖子,“我還很想提醒你注意安全,可是現在看來已經晚了。”
雷一達表情和肢體語言都小心讨好,李淩超當然感受得到。他想起昨晚那個吻,想起兩人在耳膜小包間裏時,雷一達對他無法掩飾的好感。
他點了點頭:“你相信我,常姍比你懂得注意安全。如果你非要跟她聊一下的話,一會兒等她來了,在這裏說也是一樣。”
“她要來?為什麽來?自己來?”
李淩超拒絕回答他的任何問題,自己回廚房做飯了。叮叮咣咣過了一會兒出來,端了兩個盤子,盤子裏是雞蛋面包香腸土豆泥和幾顆青菜,總之比雷一達在家自己吃的标配早餐好太多。
早飯之後李淩超就回到昨天那個服務器機房,放下金屬卷簾,不知道幹什麽去了。雷一達考慮過要不要趁機站起來走——他并不喜歡這種兩眼一抹黑完全陷入被動的情境。可他想起來李淩超剛才突然爆發的怒氣,還是躺回到沙發上,又睡了一會兒。
常姍上班路走到一半,突然心裏湧起一陣不安。她知道雷一達信任他,但自己卻沒有承擔起這種信任。孫局會幫雷一達只是她的猜測,這種猜測沒有任何事實或邏輯依據。常姍以最快的速度到了辦公室,想着如果趕得早,也許還能攔下雷一達讓他趕緊走。當到了辦公室卻沒有看見雷一達回來的任何跡象時,她才坐在椅子上松了口氣。也是,雷一達并不蠢。好在雷一達并不蠢。
她這一坐還沒坐穩,辦公室門突然被推開了。
于小餘——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是幹這個名字——神色緊張,沒敲門就沖了進來,手裏拿着一張紙。
“姍姐……”她張嘴叫了一聲,表情很急,卻沒了下文。
女性和女性之間,存在一種謎一樣高效的默契。常姍立刻知道這事和李淩超有關系。雷一達不在,于小餘選擇來找她。
“你說。”她站了起來。
“李淩超跳紅了。”于小餘簡單回答道。同時,她把手裏的紙遞給了常姍。
常姍用身體擋住攝像頭,把紙展開來看。
上面只有一行字:達哥和他在一起,黃标穩定。
有一會兒,常姍慌了。
她一直是公權力的使用者,這幾年工作裏也見過幾個紅标,後來他們都從這個系統裏消失了。紅标像是一枚□□,每次出現總會把自己的社會關系帶出一片橙黃。
“你怎麽知道的?”她問于小餘。
“剛才系統彈出的通知。我一直在跟進他,他昨天上線了幾分鐘,雖然跳了好幾個服務器,但我一直在跟進他,所以……他位置在家裏。”
“他”是指雷一達,“家裏”是李淩超的家裏。
常姍點了點頭:“如果主任問起來,就說我已經去跟進這個紅标了。”
“好。”
“你出去吧,沒事。”
于小餘轉身出去了。
常姍簡單考慮了一下,然後克制着自己又走出了辦公室。李淩超的住址她之前查過,有點印象,但比較模糊,她需要在路上仔細想一想。現在很多人剛剛上班,反應時間可能會比平時長一些,不管怎麽樣,她去李淩超的住址還是說得過去的,雷一達挂着黃标出現在那裏卻無異于找死。
既然如此,常姍就可以用正常的交通工具過去,提醒雷一達盡快離開。
雷一達在李淩超身邊,随時可能跳橙,跳橙之後所有通訊受監視,因此常姍最不能用的就是通訊帶。輿情部門大樓門口沒有任何門牌,甚至在通往大門的小路上還布了連續三百米的宣傳帶,為了防止行人誤入。
所有人都都知道沒有人想走進宣傳帶。
常姍走在路上,覺得自己走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之下。
她關了通訊帶,開自己的車,關掉所有通訊和導航,完全飛目視。她到了榆林小區之後車随便就扔在了路上,找到李淩超家,還沒有擡手敲門,門就開了。
雷一達給她開的門。
她不想深究雷一達在此處幹什麽,只催他盡快走。
“李淩超跳紅了,所以你現在必須走。不要回單位。我現在不能确定孫局是否還會幫你——”
雷一達打斷她:“進來再說。”
等她進了門之後,雷一達直接探身将門鎖上,拍了拍她的手臂告訴她沒事。
“李淩超說他自己還沒跳紅——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非常确信自己沒有。所以你先別着急,他知道你要來找我,想要趁這個機會和你商量一件事。”
話還沒說完,常姍覺得眼前一閃,自己就站在了一棵銀杏樹下。
“那人在樹後,去吧。我在這等你。”
常姍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雷一達知道這是全息投影,常姍其實是走進了那個法拉第籠。常姍繞過“樹”之後,李淩超把最後一扇金屬卷簾放下,然後關掉了那個房間之外的場景投影,走到了雷一達面前。
“謝謝。”
“我唬弄她最多也就唬弄到這裏,再之後我不會做,她也不會相信了。到底誰要見她?你确定她會幫你們?”
李淩超突然擡手摸了摸雷一達下巴上的胡茬,笑了笑。
“你留胡子挺可愛的。”
“我操。”
“沒事,她會被說服的……”他長舒了一口氣,“我這邊的事情總算是完成了。”
“常姍不喜歡被別人掌握主動權,她可能并不會配合着把談話進行下去。”
李淩超躲避着他的視線,沒有接話。
雷一達心裏一沉,轉身朝那個房間走過去。可是李淩超拉住了他。
“她出不來的。你也進不去。”
整個城市上班高峰剛過,路上稍空閑了一些,陽光明媚,充滿活力。臨川後巷酒吧街那邊卻到了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候。這條街此時幹幹淨淨,各酒吧、餐廳的投影宣傳都已經關了,裏邊的人都宿醉還沒有醒。
餘江海沒有睡,從昨天晚上樂隊排練完之後他就一直在升級耳膜的網絡隐形性能。他不喜歡進到場景裏操作,所以還是對這一塊屏幕寫碼。碼寫得告一段落之後,他才發現自己保持一個動作太久,渾身酸痛。
就是在這個時候,肖安敲門進來,給他端了杯咖啡。
肖安還穿着睡衣,像是剛睡醒。睡衣扣子刻意少扣了兩顆。餘江海把視線從那塊裸露的胸膛上移開,對着肖安的臉,露出了一個笑容。
“謝謝小安。”
肖安沒接話,直接在餘江海旁邊桌子上坐了下來。
“海哥,休息一會兒吧。”
肖安身體向前傾着,手臂卻不自然得扣着桌邊,手指用力,好像如果不這樣克制住,就要被餘江海吸引過去。餘江海鎖骨間的小窩露在衣領之外,肖安想要吻那裏。
餘江海關了屏幕,喝了口肖安端的咖啡,又把杯子送到肖安嘴邊喂他喝了一口。肖安只抿了一點點。
“怎麽還有黑眼圈?”餘江海放下杯子,擡手在肖安眼下的地方摩挲了幾下,好像這麽用指腹推一推就能把小安青黑的眼圈給推開一樣。肖安因為這動作整個人僵了一下,然後他沉吟猶豫了一下,扣在桌沿的手松開,擡起來握住餘江海的手,稍微側了側臉,在他手心試探性地吻了一下。
餘江海觸電一樣把手抽了出來。
肖安好像知道會發生這件事,他只是眼神黯淡,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失望,刺得餘江海心裏疼。
他嘆了口氣:“海哥……”
餘江海站了起來。
“我寫了一晚上,太累了。先去睡一會兒。”
說完就走了出去。
肖安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動。但餘江海離開之後,他的眼神逐漸平靜了下來。餘江海只是關了屏幕,客戶端并沒有關,并且保持在安全登錄的狀态。肖安把手湊到面前聞了聞,好像這點餘江海的味道能給予他莫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