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根刺
西京東南有個叫濟州的小城市,歷史上比西京有名的多。濟州有條穿城而過的濟水河,西京原先的名字臨川就是因為臨着這條濟水河而來。雷一達是在濟州出生的,小時候還在濟水河游過泳,回家後當天晚上皮膚就因為沾了受污染的河水而嚴重過敏,現在腰背還有一塊不太明顯的疤痕。一起游泳的小夥伴嘲笑他是嬌氣的京城人,說西京的人來游泳,皮膚才會又是過敏又是疱疹,好像那人皮是剛蒸出鍋的團子皮,一揭就掉了。結果沒過幾年,雷一達八歲的時候,他爸媽就因為工作舉家搬到了西京。
濟州是個歷史文化旅游城市,所以常年人口控制、重工産業控制,雷一達到現在還記得濟州河河水的觸感,涼涼的軟軟的,一點都不像會傷人的樣子。
雷一達半夜驚醒,渾身是汗,焦慮爬滿他的頭皮。平淡無常的黑暗竟然使他有些安心。他喘息了一會兒之後,翻身拿起床頭的通訊帶,看了看他爸媽最後給他發的一個視頻。
視頻裏,他們在濟州老家包餃子,專門發了視頻氣他吃不到。
雷父年齡稍大些,已經退二線了,雷母還差兩年。兩個人平時日子過得很豐富滋潤,也不常與雷一達聯系。
視頻裏,兩人最後一句話是“照顧好自己,爸爸媽媽愛你”。
雷一達起床換了身衣服,将通訊帶扔在床上,出了門。
這個時間點,絕大多數公共交通已經停運。即使有,他也并不敢選乘公共交通。常姍昨天給他電話,要求他今天——幾個小時之後——回去上班。雷一達不清楚這其中原委,但他相信常姍不會害他。陳行方那天的提醒讓他多少認清了現實。但認清歸認清,他卻并不相信。
他腳步慢下來,找到一個合适的街角,蹲下來,抽了根煙。
煙抽到四分之三的時候,有輛低空無人機在他面前停了下來。
“我還沒有見過抽老煙的人!”那輛車對他叫道。
雷一達站了起來:“捎我一段路?”
那車湊過去,打開了門:“可是老梁要求我運營到三點就回去充電。我的接單系統已經強制休眠了。”
“哦,那我還不知道要在這等多久才能等到下一輛……”
“五分三十五秒,有一輛空車,就快路過這兒了。”
雷一達點了點頭:“它能非信用點結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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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問。”那車頓了一下,“不能。”
“下一輛非信用點結款的車?”
“系統得是3.1.2之前的版本。粗略估計ETA半小時。”
雷一達抽完了煙,猛吸了最後一口之後将煙扔在路邊碾滅了。碾滅的時候,他想,真奇怪,這種違背了公共道德的行為這會兒竟然顯得非常合适。
“你是用的什麽授時?”他問那輛車,“調一下系統時間,再自己編一個客單,然後把我編成一個信用點積累夠折扣額度,可以享受一次免費乘車的那種,嗯,客戶。”
那輛車安靜了驚人長的兩秒。
“天哪!你真聰明!成了!”
雷一達仰着頭笑起來。
他一邊笑,一邊上了車,笑聲在空曠的街道上飄蕩。
“去哪?”那車問。
“平安大道榆林小區。”
車門關上之後,直接上了500米的升限高度。車是開飛了,雷一達則差點吐出來。城市在他腳下飛速變幻。他從來不知道夜晚的西京是這樣的。
半小時之後,他落到了榆林小區的大門口。那車趕時間,說了句再見就跑了,留下雷一達仿佛一個孤魂野鬼一樣自己走到了李淩超家的門口。
他按了門鈴。李淩超并沒有睡。
起初,李淩超看到他之後驚訝了一下。
真正的驚訝很短,很難捕捉。驚訝之後,人腦高速運轉,急切地尋找着可能的解釋、合适的反應。雷一達發現,李淩超是一個喜歡不動聲色的人。這或許是源自他的性格,或許是源自他的謹慎,或許是源自他的聰明。緊接着,出乎雷一達意料的是,李淩超直接開門将他請進了屋內。
這下,雷一達不好意思起來。
“那個……你就不怕我帶着監查來?”
屋裏只亮了一盞白色的地燈。還有一些遠處高樓外觀的廣告投影在李淩超的客廳地板上變換着顏色。李淩超穿着一身睡衣,看了他一眼:“我這種情況,警方或者國家安全部門會直接介入,不可能是你們牽頭出面。”
雷一達點了點頭。
“不過,看你直接來找我,是你們已經注意到我了?”
雷一達搖了搖頭:“确切地說,是系統注意到你了。”
“系統。”李淩超以一種浮誇的語氣重複了一遍,“你是來提醒我的?很嚴重?我還有多少時間?”
“我也不知道,我最近感覺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我可以信任你?”
李淩超以一種最直白、最平淡的方式問出了這句話。這很奇怪,因為問出這句話本身,和他問出這句話的方式,就已經昭示了他的信任。李淩超似乎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說完後就皺了皺眉。
雷一達笑了笑:“’他說你說我說你們不知道’。”
這是耳膜的一句歌詞。
這句話讓李淩超的肢體動作明顯放松了一些。他坐在沙發的扶手上,手無意識地揉搓着自己的睡褲,地燈白色的光線打在他的半邊臉上。雷一達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然後才注意到旁邊桌幾上被拆成零件的通訊帶。
“看來大海他們——”這話說到一半像是卡在了李淩超的喉嚨裏,然後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不對,你那天的反應不像是……”
“這事還真的跟餘江海有關系?”
李淩超搖了搖頭:“不能回答你。”
“那就換個問題。”雷一達想要抽煙,但想到李淩超那天對煙味兒的反應,就克制了下去,“你去多彩幹了什麽?”
這話激起了李淩超的一點抗拒。他雙唇緊閉,直愣愣地看着雷一達。
雷一達于是擡起了左手。
“我沒帶通訊帶,我已經兩天沒帶了。系統很可能因此也給我挂個危險警告。我發現你的問題之後直接就想辦法瞞了下來。而且,你要清楚,我所冒的風險并不比你小,甚至比你更大——我只有一個目的,就是保護肖安。”
李淩超睜大了眼,看得雷一達有些避無可避。他看起來難以相信雷一達的這種狂熱粉絲心理,接着有一些被說服,接着從沙發扶手上站了起來,點了點頭,臉上有點笑意。雷一達這才意識到李淩超比他高一些。
“小安是會讓人……也值得人……但是說’保護’……”
“你嘲笑我?”雷一達輕聲問。
“不是,不是。”李淩超聳了聳肩,“只不過我可能湊巧是目前所有人裏知道的事情最多的——我非常,非常敬佩你做了這種選擇,選擇幫助我,或者說幫助肖安,或者說選擇不再幫助他們。我知道你冒着巨大的風險,所以,我願意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情告訴你。”
這是這麽多天以來,第一次有人對雷一達說這樣的話。
常姍的态度微妙,似乎要借雷一達做這些自己不敢做的事;陳行方則作壁上觀,同時還責備他這位老同學為什麽沒有早點迷途知返追随自己的內心;他爸媽完全不知情,只是單純地希望他幸福快樂,此刻卻也成了一種負擔。曾經的同事朋友如今都不能信任,雷一達這一腳踏進未知,卻發現自己好像什麽遲到的客人,被所有人責怪自己知道的不夠多不夠早。
他喉結動了動,說不出話來。
李淩超就是在這個時候,蜻蜓點水地吻了他一下。
雷一達想要追随這個吻,對方卻已經離開。只是李淩超的手還扶在雷一達的頸邊,拇指撫摸他下颌上的胡茬。
“我挺早就注意你了,基本每次演出你都去,幾個朋友也都眼熟你。後來大海他們還因為這事兒一直嘲笑我。”
雷一達腦子緩慢地轉動,思考“這事兒”是什麽事,是否就是他以為的“這事兒”。然後,他慢慢地明白了李淩超那天看到他通訊帶後突如其來的怒氣。
看到雷一達因為這個吻已經有些傻了,李淩超胸口湧出一團開心。這幾個月來他過得也并不容易,“耳膜的那個男粉”是他生活中的一點樂趣,此刻這個樂趣竟然活着跳躍成了一團生動的火。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他笑着問。
那位“樂趣”眼神沉靜,聲音沉穩:“雷一達。”
“好的。當然,你肯定知道我叫什麽了。我帶你進場景,在場景裏說比較安全。”
李淩超的場景就是一間灰白色的房間,牆壁上刷了個最簡單的淺灰色,有個沙發,沙發是深灰色的,地板是一些灰色的色塊,李淩超站在雷一達的左側,和雷一達建模的身高身材等完全一樣,除了襯衫是藍色。藍色的襯衫像橡膠皮一樣貼在他塑料般平滑的皮膚上。李淩超甚至沒有多少表情細節,他穿過房間,坐在了其中一個沙發上,擡起手,房間正中就出現了一個鏡像。
鏡像裏的畫面現在是靜止的,是一個女人。
“她叫張可心,多彩公司三個初始創業人之一。她本來在Eurocat做場景構建,後來和六個同事一起辭職出來自己接活,她和其中的另外兩個人提供了創業資金,因此成為了初始股東。這三個人中的一個在聯邦政府的輿情監控部門有些背景和關系,因此給多彩拉來了很多項目。五年前政府注資,他們的公司正式改名成了現在的多彩。”
Eurocat是當前世界範圍最大的虛拟現實産品公司。鏡像裏的場景轉變,顯示了多彩公司的幾個重要時間事件節點。這些雷一達本已有所了解。他點了點頭,看向李淩超,等着新的信息。
李淩超盯着他看了一會兒。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
“查過。”
“好,那就進鏡像吧。”
這出乎了雷一達的意料。他并沒有看出來這個鏡像是一個二級場景。李淩超站起來,将手臂伸入鏡像中,鏡像閃爍了一下,詢問許可密碼。
“他說你說我說你們不知道。Plus 1。”
這密碼讓雷一達張開了嘴。
“聲紋。”李淩超解釋,“就算你知道密碼,換你來說也進不去。況且你連初級場景都進不來。走吧。”
李淩超向前邁了一步,雷一達跟了上去。在他正要進入二級場景的時候,整個房間突然響起了巨大的告警聲。鏡像直接關閉了。兩個人都吓了一跳,雷一達迫切地看向李淩超,希望自己的眼神可以表達一些言語來不及表達的意思,然後他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粗糙的模型。
“我絕對不可能——”
李淩超打斷了他。
“不一定是你,先出場景再說。”
下一刻,雷一達在躺椅上張開眼。他并不适應這些,所以他花了幾秒鐘去适應現實世界的感官刺激。李淩超已經跳起來關上了房間的門,然後到旁邊的服務器輸入了幾個指令。指令之後,房間裏先是發出了那種電動卷簾運行的聲音,然後雷一達看到了天花板四周正在下放的金屬網。
雷一達一下子緊張起來。他要跳下躺椅,被李淩超按住了。
“別緊張,就是個法拉第籠。我估計是有人在全網标記了你,你進網之後就會非自主地被接受數據訪問。我之前為了保險起見,在進二級場景的時候設了一個完整的檢測過程,就是最簡單粗暴的那種,任何對外發送數據的嘗試都會觸發告警。”
雷一達還是很緊張:“什麽意思?”
“有人監控你。”
“有人?”
李淩超嘆了口氣:“用你們的話說,你挂标了。”
雷一達安靜了下來。他并不驚訝,他驚訝于自己的不驚訝。
“我以為常姍……”
李淩超搖了搖頭:“如果說這麽多年來我幹的這些事教會了我什麽,那就是不要預設任何人的立場。你的同事可能也是迫不得已,或者只是系統行為。依我看來,你在幾乎沒有什麽信息安全意識的情況下能順利查了多彩,找到了我,就說明有人在幫你了。”
後知後覺地,雷一達明白了一件事情。
“你相信我是因為我沒有任何信息安全的技能?”
四周的金屬卷簾已經完全放下扣好。李淩超從房間角落拖來了一臺蓋着布的老舊的場景顯示器。他把顯示器推到了雷一達的面前,然後掀開布,找到接塊自己一一扣在了頭上。
“我不相信你。只是你暫時不對我構成威脅。而且你有熟人引薦嘛。”
“哦。”雷一大點了點頭,“耳膜。”
李淩超笑了笑。
李淩超笑起來很好看。他一邊笑一邊擺弄那臺顯示器。最後,顯示器終于亮了,他戴上VR眼鏡,同時給雷一達也遞了一個。
雷一達一帶上,就看見了剛才他們正要進入的那個場景。
場景裏張可心近在眼前,和他“自己”擦肩而過,遞給了他一個東西——雷一達意識到這是李淩超編碼處理之後的記憶。
“我之前也在Eurocat。Eurocat前幾年爆出過新聞,被曝光長期監視員工的網絡活動。這事是張可心爆出來的,也是他們幾個人離開Eurocat的原因。多彩差不多在十一月前投了輿情部門的一個标,是研發第四代輿情監控系統。這個标當然中了。可是半個月之後,這個标的招标小組突然要回了當時簽的合同要二次招标,說是因為‘項目的內容有重大改動’,整個項目的資金增加了百分之六十。”
場景裏,李淩超将張可心偷偷塞給他的芯片拿回來了家,先是查了張可心的基本情況,然後盡自己最大的可能預檢測了這個芯片,所有檢測都說明這個芯片是安全的。因此李淩超打開了芯片,發現裏邊是一個系統的算法。
“這是多彩二次中标之後根據客戶要求做的系統。這個算法我研究了三個月,有天夜裏福至心靈,才明白過來這不僅僅是一個監控系統,而是一個重在‘預警’的篩選系統。”
雷一達起初沒有聽懂。
“從算法來看,系統不再是探測符合預定條件的人,而是通過廣泛數據的耦合來預測可能會符合預定條件的人。你注意信息安全?沒有用。你說話注意?也沒有用。因為對于系統來說,系統不在乎你具體做了什麽,只計算某一部分社會人際關系網的演變模式,因為任何事情都是人做的,聯邦是人組成的,想要改變現狀的最基本單元還是人,監控、預測、最後打破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李淩超斷開了和場景的連接,雷一達也摘下了眼鏡,“有個專有名詞——”
“——原子化。”
這是有一次雷一達單位組織培訓,講師說漏嘴說出來的詞。雷一達當時覺得有趣,就稍微查了一下定義。現在看來,他确實是那個裝睡的人。也怪不得朋友同事都嫌他醒得晚。
他笑了一聲,然後又笑了一聲。聲音幹涸摩擦他的喉嚨。他配不上李淩超的理解和青睐。
李淩超突然走進了他,拇指反複摳弄VR眼鏡的一個凹槽,身體前傾,表情裏有一些請求。
“如果這個系統上線,至少二十年內,我們将失去所有反抗的機會。”
這是李淩超第一次将“反抗”二字明明白白地說出來。
直至此刻雷一達才意識到,他認識的、不認識的太多人,都在做這件無法言說的事情。這是一個很可能已經遍布整個國家、聯邦,在很大程度上達成社會共識的事情。他們唯一需要的是開始行動的契機,或者說勇氣,或者說領導,或者說組織。只是人們已經沉默太久,戳破沉默需要一根刺。
李淩超是這根刺的一部分。
“你很敏銳。”李淩超說,“你明白得太快了。”
可是雷一達仍舊在判斷李淩超到底要請求他什麽。
“我能做什麽?”他擺正了态度問。
這态度讓李淩超松了一口氣。
“兩件事。第一,我已經把第四代的所有核心算法送出聯邦了。為此,邦外國家給我提供了政治庇護。我還在等身份,身份到了就立刻走。我在聯邦已經活不下去了,希望你即使知道這些也不要告訴任何人。第二,不久的将來會有件事情需要你同事的幫助。”
“大事?”
“大事。”
“什麽時候開始?”
“已經開始了。”李淩超臉上滑過一絲歉意,“我是指常姍。她家的背景有點用處。”
雷一達點了點頭。他鬼使神差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李淩超的手腕,然後覆到他的手背上,阻止他繼續摳那個凹槽。
“沒事,兩件事情我都願意做。不過還有一個問題,我有點‘感覺’需要證實。”
“你說。”
“你是怎麽被張可心挑中的?她很早就離開Eurocat了,你們應該不怎麽認識。”
李淩超表情空白了兩秒,然後他輕微搖了搖頭,似乎很驚喜。但他又有些掙紮,好像說了這麽大半天,他終于說到了一些不太“方便透露”的事情。
“你願意站到這邊,實在是……操,還好你是個具有基本民主意識的人。不然太可怕了。好吧,你答應了我們,我就要回答你。張可心當時手裏還有Eurocat監控員工的證據,其中包含一個非常完善的數據庫——包括這些員工的言論、行為、社會關系 、信用情況等等。她用這個數據庫跑了一下第四代的原型系統,找到了幾個人,最後挑到了我。”
“那你——還是你們,又是怎麽找到我的?”
“不是你主動來找的我?”
李淩超睜眼說瞎話,把雷一達逗樂了。他懷疑于小餘都是其中一位“具有基本民主意識”的人。
“耳膜,”李淩超妥協了,“通過耳膜啊。大海在這方面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他具有工程師的精準又有藝術家的精彩。耳膜的所有視樂作品,都是特定人群釋放的,針對性地觸發和吸引他們。包括小安,他也是‘吸引’的一部分。我對第四代的核心算法做了一些逆推——通過模型去尋找符合模型的人,再把這些人的特點告訴大海。”
說完,李淩超打了個哈欠:“睡覺嗎?”
“啊?”
“做任何事情,都要吃飯睡覺。不然就會着急,着急就會出錯。”
他們走到房間門口的時候金屬卷簾自動升了回去。雷一達覺得自己有一萬句話想沖着李淩超喊出來,比如你要小心,你要謹慎,你要安排好家人,這不是兒戲,不要低估他們,等等。可是他看着李淩超的側臉,把每一個字咽了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emmm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