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多彩
多彩公司正式備案成立于五年前,主營業務是虛拟場景設計與構建,總的來說就是招來了一些軟件和認知工程師,組成團隊接項目。一個公司才成立五年就能和政府信息中心保持長期的業務合作,社會上卻毫無名氣,雷一達抽着煙,收了自己通訊帶上打開的多彩公司網站頁,一邊沿着牆根走一邊琢磨這個事情。
雷一達的第一反應,是找業內的人問問這件事情。
昨天的一點積雪已經全成了黑色的泥漿,政府宣傳片段投影在這些泥漿上扭曲變形,那個人的臉一塊黑一塊紅,笑容積極燦爛。雷一達看了一眼通訊帶上的時間,邁開了腳步,不再試圖避開宣傳帶,一腳踩在了那人的臉上。
“家園”。
在雷一達的意識裏從天而降的就是這兩個字。
行人都避着這一條宣傳帶走路,因此擁擠的商業街硬是空出了一條通道來。雷一達就是一頭紮進了這條通道。“家園”。這兩個字之後雷一達看見了一個懷孕的女人正依偎在一個男人的懷裏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不經意之間,這兩個人的臉已經被雷一達自己聯想成了他父母的臉。然後那孩子生出來了,長大了,帶着一個年輕女性與他的父母擁抱起來。雷一達猛嘬了一口煙,花費了一點想象力和注意力才發現那女的竟然是常姍。
“操。”
他一趔趄差點半跪到泥漿裏,好不容易穩住之後,腎上腺素讓他的心髒仍在奮力泵血。等他回過神來之後,宣傳帶差不多走完了,最後就看見那人正抱着這個家庭的第三代與老人握手談心。這家人住的房子是三代同堂标配的三居室,家庭服務AI也是統一裝修配套的。
現在再看,這些人已經變回了那種陌生好看的面相,與雷一達的個人生活沒有任何關系。
一走出宣傳帶,雷一達現實中的感官再次靈敏起來。他還差半步就要撞在一個小個子中年男人的背上。他趕緊剎住腳步,煙灰飄在了那個人的身上。
中年男人回頭看了他一眼,加快腳步離開了。
雷一達突然覺得很爽,兀自嘿嘿笑了起來。他最後猛抽了兩口,把煙頭扔在那一地雪漿裏。
通訊帶輕微地震了一下。雷一達擡頭看了一眼自己所處的街角,先是把導航關了,走了幾步之後想了想,把通訊帶也關了。
大概十分鐘之後,他找到了整個西京中心商業區最低的一棟樓。樓身的漆已經起皮剝落,上邊激光打了個“拆”字。在那個頗為藝術沖擊感的“拆”旁邊,還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全息招牌。叫“安能軟件公司”。
這年頭已經沒有搞信息工程的人願意管自己叫“軟件公司”,總覺得太低級,不抓眼,不玄妙。“安能”兩個字更是意味深長,配着這個“拆”——雷一達駐足仔細看了看,猜測陳行方這是故意的。
雷一達再次檢查自己的通訊帶之後,進了這棟樓的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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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樓大概真的要拆了,電梯裏連照明都沒有。雷一達還是不敢開通訊帶,他摸着破電梯古老的機械鍵盤輸入了17。17這個數字很好,是質數。據他所知肖安今年的年齡也是17。如果是真的話,那很好,這是個質數。餘江海應該是在自己的哪個社交軟件上提過給肖安過生日的事情。雷一達就是幹這個的,他專門注意過肖安和餘江海的互動,按他的判斷,這兩個人睡過。這也是雷一達排斥餘江海那一套的一點根本原因——肖安年紀還太小了,他比餘江海小太多了。
甚至連常姍知道他的這種想法之後都會嘲笑他——性是人們能夠自己掌握的極少的事情之一,因此這個國家人民在性一事上已經可以說是極盡所能放棄底線。那是人們最後本能的狂歡。否定一切,總不能否定性吧?或者即使否定性,也無法将其抹殺。否則人類就要陷入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危機中惶惶不可終日。這一循環必将存在,政府也一直希望它存在,保證它存在,從而控制它的存在。常姍他們倆也曾經年輕搞業務競賽,那時候最先想到的就是去查和性有關的事,因為足夠多、足夠複雜、也足夠隐秘。他們一起查了監查某隊默許的一處特殊服務酒吧,看誰最先摸到最多的信息,搞清其間的聯系牽扯,還不被系統察覺。
那家酒吧工作人員的最小年齡13歲,自願。
雷一達覺得自己一陣失重,然後電梯門打開了。陳行方那家軟件公司正對着電梯。燈光一下子撲到雷一達身前,逼得他眯起了眼。
安能軟件公司的門敞開,前臺沒有接待人員。雷一達試着站在了接待區,連個他媽AI都沒有。他翻了個白眼,徑直往公司裏邊走,走到一個貼着“總經理辦公室”的門前。他伸手推門,一下子走進了虛拟場景裏。
那是一棵巨大的銀杏樹,陳行方正坐在不遠的樹下,野餐。雷一達低頭看了看腳下的草地,感受到微風吹拂他的臉面,他邁開了一步,才意識到這不是虛拟場景,而只是全息投影。
大概還有一些視覺聯覺反應刺激,也就是餘江海搞視樂的那一套技術。
陳行方在樹下朝他招手。
雷一達走了過去,盤腿坐在他對面。陳行方是他大學同學,同校不同專業,兩個人是在社團認識的。大學時候的陳行方極度認真,社團開會都要穿正裝去。畢業之後一夜之間判若兩人,每次雷一達見他都之間運動鞋運動褲,胡子大概得一個月才刮一次。
“想我了?”陳行方遞了根香蕉給他。
他下意識伸手接過,香蕉竟然是真的。
陳行方笑了笑,胡茬跟着他的臉皮動:“我就是為了吃東西吃得舒服一點。”
“你哪來的錢?”雷一達下意識問了一句,然後閉了嘴,換了話題,“剛才我怎麽覺得還有風?還能聞見那種……草味兒。中心公園才有的那種。”
“空調加聯覺刺激。”
似乎是因為雷一達強行換了那個話題,陳行方整個人放松了一些。他站起來繞過銀杏樹,估計是從樹背後的桌子上給雷一達端了一杯水。
“我家AI說你渴。喝完說吧,什麽事兒?”
這麽一說,雷一達才發現自己真渴。
他把那杯水一滴不剩灌了下去,心跳竟然有些快。
“你知道多彩公司嗎?”
陳行方沒有立刻回答。于是雷一達補充了一句:“我朋友遇到了點事兒,和這個公司有關系,他被挂标了,來找我幫忙。”
“什麽朋友,我認識嗎?”
“不認識。”
“真是朋友?”
雷一達頓了一下:“朋友的朋友。”
陳行方點了點頭:“我看你通訊帶關了。”
說話之間,一片銀杏葉子落在了陳行方的頭發上,閃爍變幻了幾下之後消失了。
“那不是,尊重你們那些職業病……”
雷一達話還沒說完陳行方就笑了起來。
“你原來可從來沒關過。”陳行方看起來莫名比剛才高興興奮了不少,“什麽朋友啊?女的?我可是等了你很多年,你他媽終于動了!”
雷一達沒聽懂。
“動了?”
陳行方笑了起來,笑容裏終于能看出來一些資本家的變态:“兄弟,就你那種人,一輩子總得找點事兒幹。我說’事兒’可是真的事兒啊。不是那種什麽,當他們的走狗。也不是那種在霓虹燈裏晨昏茍且。你先別辯解,我知道你沒什麽大志向。我最喜歡的就是你這點——你想做事兒可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啊!”
雷一達感覺喉嚨有些幹。他說不出話來,聽着陳行方滔滔不絕。
“咱們那個時候社團活動,我最喜歡觀察的就是你。每一次你的最後決斷都會和之前一貫的模式背道而馳,也不知道是一開始傻還是後來腦子壞了。”
那個時候他們社團活動就是在一個非常簡易的自己搭的虛拟場景裏玩群體類決策類游戲。每一個情景都有若幹種做法讓玩者選擇,每個人玩家角色都不同,而且角色間還可以互相産生影響。雷一達輸贏概率一半一半,卻莫名吸引來了當時獲勝率最高的陳行方當朋友。
“後來我才想明白,”陳行方自說自話,兩眼放光,“你就是這樣了,早晚都得是這樣。看來這一天來得比我要早。是哪路神仙的作用啊?你那個朋友,叫什麽,我來幫你查查。”
雷一達張了張嘴,清了一下嗓子:“李淩超。”
陳行方擡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拿在手裏一直沒吃的香蕉。
“男的?”
雷一達沒說話,覺得這個名字應該聽不出男女。
陳行方點了點頭:“我聽說過他。”
雷一達先是吓了一跳,然後又覺得合情合理。
“他上個月突然去了多彩公司,然後參加了一次不疼不癢的’敏感集會’,然後就被挂标了,”雷一達不需要向陳行方解釋挂标這件事,因為他曾經跟陳行方透露過,他還懷疑陳行方早就知道,“一開始是黃标,後來直接飙橙,然後标就再也沒掉過。從我們那邊系統給的數據來看,挂橙标的理由別說不充分了,根本就可以說是沒有。所以我覺得多彩公司有問題。”
“多彩當然有問題。多彩負責的是第四代輿情監控預警系統的核心算法。”
這句話說出來的一瞬間,陳行方辦公室的所有布景都消失了。兩人重新面對昏暗的辦公室冰冷的地板磚。野餐布鋪在地上顯得可笑。
“我讓我家AI去開防火牆了。”陳行方說話很老套,現在還喜歡用幾十年前的老稱謂,“你知道關通訊帶,這點沒錯,可是沒什麽用。你應該把它仍在外邊踩碎。”
雷一達有些被吓住了,不知道是因為陳行方提供的多彩公司的信息,還是因為陳行方突然一本正經地跟他講信息安全。
“至于嗎……”
“當然至于。”陳行方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手,兜着野餐布連帶裏邊的水果小點心都一起推到了牆邊角落。雷一達也跟着站起來,然後他才發現,自己的通訊帶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開了。
“你以為,你要幹什麽他們不知道?在這個地方,你能做的所有事,都是實際上他們不在乎你做不做的事。你現在還沒被帶走,只能說你跟你們單位同事啊領導啊處得都不錯。李淩超挂标的具體原因我不知道,但我推測,只是推測,他應該是針對這個第四代系統,做了些什麽。”
雷一達仍舊不能完全接受陳行方所說的事情。他剛剛脫離安全生活的殼,正是被外界刺激得頭昏腦漲的時候。他很猶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回去。
“做了什麽。這話什麽意思?”
陳行方故作驚訝,讓雷一達知道自己這句話問得像個傻子。
“什麽意思?我以為你對自己朋友的朋友,心裏多少有點數的啊。”
肖安幫餘江海整了整衣服。他的手留戀在餘江海的身上,在他的襯衫和外套之間,那層被餘江海體溫溫暖的空氣處。餘江海假裝自己沒有注意到肖安的流連,擡手摸了摸肖安的頭。
“謝謝。”他露出笑容,打量了肖安穿的衣服,“不錯,知道穿厚點了。”
肖安的嘴角要翹到顴骨上了:“哎喲,哎喲,媽媽,你自己穿得也比我少太多了吧。”
“我要去那地方在室內,能跟你一樣嗎?啊?”
肖安笑了笑,沒有說話。
餘江海在前,他跟在後,兩個人走出了耳膜大門。餘江海偏瘦,其實身上肌肉也不少,不過即使走在前邊,也沒為肖安擋住多少寒風。可是肖安卻覺得餘江海的體溫仍在他指尖眷戀,餘江海的體溫被寒風夾帶吹到他臉上,像是餘江海的“尾流”。
“你再說一遍什麽時候結束?今晚回來住嗎?”餘江海轉過頭看他。
肖安一向不喜歡他這樣。
“大概九點吧。不過我們幾個同學吃完飯聊天不知道會聊到什麽時候,也可能比較晚。”肖安心裏冷了很多。說餘江海拿他當弟弟,不如說餘江海拿他當兒子。肖安這人從十歲開始就再沒把自己當成一個孩子,他能做那麽多事情,唯獨在成為餘江海情人一事上屢受挫敗。“海哥,我想回來住。”
“想?”餘江海傻傻笑了笑,腳步一停之後摟住了肖安的肩,“我們小安還會覺得想法和結果之間有區別嗎?”
“當然有。意願要變成現實,需要漫長而艱苦的鬥争。”
“對我也許是這樣,對你可不一定。”
“我有什麽不一樣?”
“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海哥。”肖安嘆了口氣,“我和所有人都一樣。”
“我們讨論的不是一個問題。”
肖安想了想,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們讨論的不是一個問題。”
餘江海突然感到煩躁,他松開了摟着肖安的手。
肖安很好看,他知道自己好看,卻又完全不受這點困擾,于是這就又成了一層不一樣的好看。相對來說,餘江海更加無法抗拒這外一層的好看。他将手插到口袋裏,長出了一口氣。
“好了,你自己走吧,我得去那邊坐地鐵。我大概也是九點結束,有事的話聯系上次我給你的那個地址。結束之後去接你?”
“不用。”
“好。”餘江海點了點頭,“通訊帶打開吧。”
肖安解鎖了自己的通訊帶。
餘江海心不在焉地抱了抱他,就轉身走進了寒風裏。
餘江海的離開像是一個夢境的結束,肖安突然就醒了。壓在他胸前的大石移開,他重新開始呼吸,腦子也重新轉了起來。冷,這是他的第一感覺。整個冬天在餘江海走遠的同時湧進了他的意識。夜晚和寒冷伴随的是清醒和痛快。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然後将羽絨服的帽子扣在腦袋上,轉身走向了和餘江海相反的方向。他用通訊帶搜索了到商業中心的路線,查找了餐廳,和朋友通了個電話,說他大概半個小時後到。
然後他進了地鐵,在地鐵裏關了通訊帶。兩站之後,他換了相反方向的車,坐到了西京城東南的一個信息技術園區。
這和李淩超給餘江海的那個通訊地址其實在物理上很近。
信息技術園附近有集中的幾個居民區,裏邊大多是在附近工作的租戶。肖安下了地鐵之後仍舊戴着帽子低頭走路,他并不看路标,心裏清楚自己每一步走在哪裏。走到居民區之後,肖安聽着自己周圍來來往往的人多了,才把帽子拿了下去。
他又走了兩條路觀察,然後進了一家網吧。
網吧的AI腰細胸大,穿着暴露,蹦跳着從狹長逼仄、燈光暧昧的走廊裏飄了出來,沖到了肖安面前。
她歪了歪頭,掃描肖安的臉。
“你今年多大?我們只接待成年客戶。”
“切人工服務。”
“你這麽幹脆,我可是有些受傷。”
肖安笑了笑:“人工服務。”
AI的全息投影閃了閃後消失了,換成了一個視頻窗口。肖安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人臉,看得出一個鼻子兩只眼,看不出長什麽樣子。
“什麽要求?”視頻裏的人問,聲音也做了處理。
“一般接入就行,給我提供個身份。”肖安聳了聳肩,“年齡不夠。”
“怎麽付款?”
“人造水晶,三塊,切片。”
“往前走左轉,小隔間裏拿鑰匙和通訊帶,東西也放那裏。小姑娘,東西要是假的,你可走不出這個大門。”
這人的威脅非常敷衍,不知道一天要重複多少次。肖安對整句話不置可否,邁步從視頻投影中間走了過去。直走左轉的小隔間裏果然有張芯片,上邊閃爍着一個簡易的引路示意圖。肖安跟着指示,刷開了房間的門。
裏邊只有一張床,一個網口,一個接入器。
肖安将通訊帶放在網口端,以一個四十一歲中年女人的身份,上了網。
“他來了嗎?”
“還沒到時間,不着急。”
“他一般準時嗎?”
“我也是第一次。”
讨論室裏坐滿了人,粗略估計兩三百個,此時已經有些議論聲。維持秩序的人大概五六個,建模都很粗糙,看不出什麽區別,只有肩部字母和數字組成的标記供人識別身份。十一點整一到,先是川站到讨論室正中的演講臺上說了句話。
只有三個字。“再等等。”
川總是長發束在腦後紮成丸子,穿藍色襯衣黑色褲子。開始參加會議比較早的一些老人豆知道川的真實身份——他其實并不避諱被知道是誰。這一點,在現在這個環境,已經可以說是大無畏了。
勇士的話,人們總會願意聽。這是他們舍身忘我換來的聲譽。
因此川的話一出,大家都安靜了。
三分鐘之後,他仍舊沒有到。川和幾個組織者并不着急,開始給來的人分發今日議程。
川又站到了臺上。
“我們先開始讨論吧,他肯定會來,但我們沒有時間等他了。讨論還是老規矩,一次短發言時間不超過200秒,長發言不超過400秒,長發言之前舉手示意,需要得到主持會議者允許才可以開始,短發言自行起立即可開始。任何打斷他人發言的人都失去一次發言機會。今天一共兩個議題,第一,輿情和監查部門是否可以争取;第二,我們需不需要做好線下暴|力鬥|争的準備。”川将兩大議題投射在了讨論室上空,“在這個屋子裏,大家可以暢所欲言,即使是你們中的誰錄了音,真實的錄音也不可能在不被修改的情況下完整帶出場景。”
川走下了演講臺,換了另一個女性發言人上去。
“第一個議題,輿情和監查部門是否可以争取。我會将我們所掌握的信息展示出來,我說’展示結束’的時候,自動進入讨論環節。”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新年快樂~
“十一點整一到”的十一點不是bug,是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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