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素顏
雷一達做了一個這樣的夢。
他和李淩超在親熱,李淩超沒有化妝。李淩超說,好。李淩超把頭埋在他的頸窩裏。雷一達想要保護他。李淩超親了親他的鼻尖之後,光着身子站起來,然後就不知道去哪裏了。雷一達站起來去找,自始至終只看到李淩超的背影。他一直追到一個無邊的森林裏。在那之後,李淩超的背影也不見了,雷一達只剩下一點點要找他的意識,在森林裏游蕩,躲避毒蛇,然後醒了。
他醒的時候,空調的暖風吹着他的腳。雷一達伸手在床頭櫃上摸來摸去,手背碰到了通訊帶之後,通訊帶自動吸附了上去。雷一達左手手腕處有一道傷疤,很多人誤以為他自殺過。但其實那只是小時候手腕上起的一串帶狀疱疹。
夢像另一個世界的影子,呼得一下就不見了。當他想到帶狀疱疹這件事情的時候,夢就從他的意識滑了下去。
“早餐選擇?”J的影像從他頭頂的天花板溜入了洗手間,去為他準備照明和洗澡水。
雷一達思考了一下:“三號吧。”
他對早餐并不在意。早餐都是公務員固定配給,計算好了熱量、營養,以及口味。這件小事說起來倒是非常“典型”——早餐一共有十套,不同地區不同菜系不同口味,全面豐富。只可惜他有且只有這十個選擇。
雷一達突然頓了一下。鏡子裏J的影像和自己重疊在一起——J完美的臉龐帶着微笑,今日穿了一身藍色裙裝。
“不如換成十一號?”
“抱歉。”J撇了撇嘴,“只有一號到十號。或者你想讓我把任意一套重命名為十一號也可以。”
這倒是非常省事省心。
其實吃什麽也沒有區別。再說,他仍舊可以明天打個申請,花錢自己出門吃早餐。不過那樣要早起。
常姍是雷一達關系最直接的同事,常姍就喜歡自己出去吃早餐。他們所在的信息一科,加上信息員的話,大概有五十多個人。雷一達和常姍早年也做過信息員,現在已經只負責一科所獲信息的篩選上報工作。他們兩人思維方式背道而馳,卻正好互相彌補。一人忽視的信息,往往在另一個人眼中顯得尤為關鍵。
雷一達七點五十準時出門擠地鐵——幹他這一行的有特權,地鐵可以直接走員工通道,不需要排隊安檢。
接入大廳是雷一達走到自己辦公室必須穿過的一個房間。這地方在外人看來大概會顯得非常吓人。整個大廳裏,五十多個人躺在各自的躺椅上,全部上線接入輿情監控的基礎數據庫,整個大廳幾乎只有中央空調的出風聲。信息員都把信息大廳稱為“太平間”。
但這裏其實是最繁忙的政府部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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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國家所有人每時每刻在做的事、說的話、浏覽的信息都被監控和檢查,計算機程序針對敏感詞和敏感行為進行初篩,初篩得到的信息再由信息員人工分揀。每一個身份都會有顏色标記,分為綠、黃、橙、紅四種。挂黃标和橙标身份的相關行為信息會有更大的可能進入初篩,紅标身份由信息五科的信息員一對一監控。一群人在線上或線下同時出現在同一地址、或短時間內有序地出現在同一地址的情況被稱為“彙聚”。信息員有嚴格的工作手冊,當黃标身份出現大于500個或大于72小時的彙聚、或橙标身份出現大于200個或大于24小時的彙聚時,信息員必須給予主動有效的關注。
常姍還專門對此定義了一個信息一科的術語。
她稱之為“凝視”。
她還一直堅持叫雷一達“雷達”。
昨天晚上耳膜那次檢查,其實就是較常出現的“近黃标彙聚事件”。這一類事件只是觸發預警,并不真正産生告警。近黃事件默認的處理方式就是驅散,解除預警,防止其發展為告警即可。雷一達和常姍這個級別的輿情工作者,最常處理的就是這一類事件。再高級別的就要上報了。
接入大廳裏不時有交接班的信息員低聲的交談。雷一達路過的時候,與他們點頭示意,算是打招呼。
他也叫不出來所有人的名字。
常姍已經在辦公室坐着了,翹着二郎腿,泡了杯陳皮普洱。
雷一達走過去先陪笑臉:“昨天加班今天還來這麽早?”
常姍擡起眼皮,透過誇張的空氣劉海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昨天晚上是幾科室處理的酒吧街那件事……”雷一達看了看常姍的反應,“我看人數也沒有那麽多啊,放到咱們科室不至于出監查吧。”
常姍喝了口茶:“三科。”
雷一達一下被這語調逗笑了。
“哎呀行了,裝什麽裝,請你吃飯呗。”
這下常姍不願意了,擡腳就朝着雷一達踹:“我操?昨天晚上可把我吓得!虧得你沒斷定位,不然你真被監查查了,我和主任還得腆着臉求三科删記錄。”
“留記錄就留記錄,又不會怎麽樣……”
常姍聽到這句就差把茶杯扣到雷一達的頭上了,後來又覺得真是浪費感情。
“咱們倆天天坐一個辦公室,一起從信息員一路做上來的,你真讓我和主任放着你挂标不管?”常姍皺了皺眉,“常在河邊走啊。”
雷一達知道常姍家裏有些背景,所以常姍願意拿在臺面上說出口的告誡,雷一達一向非常重視。他正要問得詳細一些,有信息員敲門,說有個橙标動了。
橙标們有點動作倒不是件多麽高級別的事情,可是據這位信息員分析,這個橙标是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兩天之內升到了橙标。雷一達看了看信息員胸前的名牌,姑娘叫于小餘。雷一達在心裏對她的敏感表示認可。
“需要我把信息傳上來嗎?其實我還沒通過系統上傳,因為自己也不太确定是不是有這個必要。”
雷一達和常姍心有靈犀對視了一下,對視完之後,雷一達站起來跟着信息員出去看信息了。常姍一向不喜歡什麽雞毛蒜皮的小動靜都走系統上報,而今天,至少今天上午吧,雷一達還是需要表現得勤快一點,能幹的活就幫常姍幹了,不然人家好心違規打電話提醒你,自己也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
信息員有統一的制服,還挺有設計感的。制服花色是那種深淺交替的灰色暗紋,猛一看還有點像矩陣代碼。
于小餘工位在比較靠近雷一達辦公室的位置,沒兩步就走到了。
因為大家都在接入并且高負荷工作,所以兩人說話聲音壓得很低。
“我覺得有必要問問你和姍姐,是因為這個人之前從來沒有進入過初篩,前天突然跳成了黃标,不像絕大多數人,你知道,都會有一個黃綠反複交替的過程。黃标之後僅僅六個小時,就跳成了橙标,然後一直橙标到現在。可是我查了查,他除了前天參加了一個近橙彙聚之外也沒幹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系統直接認定成了橙标。”
“他最近有什麽生活上的變動?比如搬家了?親人離世之類的?”
于小餘想了一下:“他好像換了個工作。不過這人本身是個程序員,原來所在的公司也類似于外包工程的那種,就是把他租出去給別人幹活。他還算是個項目組領導。”
“換了什麽工作?”
“沒注意,進去看一下吧。”
“好。”
雷一達拿起工位上的另一個接口,和于小餘一起跳了進去。
每個人的虛拟工作間都不一樣,可以按自己的習慣任意調整。于小餘的很簡單,就一張桌子,桌子上三個塑料盒,手邊一個名條打印機。根據于小餘的設置,每個名條上都包含了身份號、顏色、最近一次高危行為、和兩天內高危概率分析幾個數據。三個塑料盒裏都扔滿了這樣的信息條,三個盒子分別是“過”,“報”,和“交叉”。
“交叉是交叉比對的意思,”于小餘解釋,“就是說還要和其他人的情況聯系在一起判斷。我把這個橙标扔進去試過了,跟誰都不關聯。”
交叉盒裏應該有設置分揀程序,會自動将關聯性較大的名條成組,收成不同的幾摞。
在這三個盒子之外的桌面上,放了一個橙色的名條。名條上有姓名和照片。雷一達拿起來看了一眼。
是李淩超。
“甩一下會自動展開。”于小餘站在旁邊說。
雷一達甩了一下,李淩超近期所有的行為活動都被投影在了他面前的一塊平面空間上。
兩天前,周六,李淩超參加了一個近橙标彙聚,在這之前,他和多彩軟件開發公司新生成了一個勞動關系,昨天晚上,又是一次近黃标彙聚事件。但除此之外,信息非常有限。
雷一達想到了系統為什麽會直接升級李淩超為橙标,可是他不能說出來。
他看了看于小餘:“你不覺得信息太少了?”
于小餘點了點頭。
“覺得,可是我查過了,也不像被人為删除過。”
不是人為删除,而是壓根就沒有采集。因為李淩超這幾天都沒戴通訊帶。
李淩超過了初篩的原因應該是那次近橙彙聚沒錯,但能讓黃标立刻變成橙标,問題應該還在這個多彩公司上。多彩公司看起來也非常正常,但具體這個公司最近有什麽業務,還是得另開一檔仔細查。
雷一達把李淩超的信息窗收回,把手裏的名條放回到了桌子上。
“我估計是因為最近這人的信息太少,系統判斷才不準确的。不過信息突然變少也不正常。你再觀察幾天吧。”
于小餘點了點頭:“好。”
李淩超到底幹了什麽,其實雷一達也不太在乎。他只是需要時間,确認這位橙标不會把餘江海——以及肖安——牽扯進去。
“又是你那個樂隊?”常姍問完雷一達情況之後皺了皺眉,擡手就要調肖安的資料出來看。
“別。”
雷一達下意識之間手都伸了出去,就差真的一把抓住常姍把她從數據庫終端旁甩開。常姍有些驚訝,但被她自己克制和掩蓋了過去。
“別查。”雷一達喘了口氣,“你沒發現嗎?”
“發現什麽?”
再次出乎常姍意料地,雷一達竟然站起來把兩人辦公室的門關上了。常姍起初覺得雷一達這反應也太敏感,又看了看雷一達的表情,自己才嚴肅了一些。
雷一達坐到了常姍的對面。
“咱倆還是信息員的時候我就發現了。那個時候老覺得自己敏感度高,聰明,凡是覺得有問題的人,每天都會特別關注的那些,慢慢都一個一個挂上了标——當然有些是真有問題,大多數都是真有問題。但是吧,就是老覺得哪兒不對勁。後來我找技術部的幫忙,做了個test身份進去。test直接鏡像了系統随機選的一個最不起眼的綠标。然後我一直調test的信息、調和他有社會關系的那些人的信息,最後硬生生把他’調’成黃标了。”
常姍的表情一片空白,讓雷一達不确定到底常姍是已經知道了,還是之前從未注意過這點而正處于驚訝之中。不過雷一達不太相信常姍會不知道。但常姍絕不是願意把這件事情擺到臺面上來說的人。
果真,常姍回了一句:“你什麽意思。”
雷一達撇了撇嘴:“也沒什麽意思,就是覺得咱們做事情也得慎重吧。”
常姍低頭思考了一下,然後擡頭看着雷一達,嘆了口氣。
“雷達,”她猶豫了一下,手無意識地反複摸着自己的茶杯,“李淩超這個事,我就當不知道,你自己去處理吧。”
雷一達點了點頭:“行,謝謝。”
“多彩公司你不要查。”
“啊?”
常姍有點不耐煩。常姍是一個非常沒有耐心的人,與雷一達正相反。她總會在別人無法及時跟上她的節奏适應新的情況的時候表現出來不滿。
“多彩公司你不用查。”說完,常姍突然笑了起來,“我老喜歡叫你雷達,就是因為……你這個直覺,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啊。”
“什麽意思?”
常姍還有一點與雷一達不同。雷一達的注意力會很輕易地集中在一個點上,并迅速從環境中提取出與這一點相關的信息去關注,同時過濾掉其他不相關的信息。常姍卻會廣泛地關注到各種瑣碎無用的信息。
“你可能沒注意,”這是他們倆信息溝通時常姍常用的開頭,“技術部來升級數據庫的時候有時候帶的芯片上邊會貼标簽,我見過’多彩’兩個字。考慮到這個公司的性質,我覺得很有可能是同一家。而如果你覺得,這件事有必要如此謹慎的話,那最好也考慮到,這家公司本身就有途徑獲取我們的操作日志。”
雷一達聽完眨了眨眼,然後又搖了搖頭。
常姍見狀翻了個白眼:“又怎麽了?”
“也沒什麽。就是突然覺得有時候連我都會低估你。看着其貌不揚,工作态度也不積極認真,時間長了真是會忘了你有多厲害。”
“哪厲害?就是因為注意到了一個多彩?”
“不是。是你看清情勢也看清得太快了。”
這裏的情勢其實有兩個,一是雷一達已經決定要為了肖安——也是為了自己吧——去做一些安全範圍之外的事情。他們就是幹這個的,再清楚不過這團火有多不好玩。
二就是,如雷一達這種敏感性也才剛剛意識到,李淩超可能摸了紅線。常姍則是從雷一達處事的态度中讀到了這一信息。
“你這次可是要想好。我也承認,我其實……其實一直也能感覺得到你會有這麽一天。但是真到這一天了又覺得這也太平淡了,都沒什麽征兆。我一直以為還要有什麽特別境遇逼你上個梁山呢。比如你家人被挂标了之類的。”常姍語氣輕松,喝了口陳皮普洱,拿杯子的手卻有些抖,“我能幫你的時候,會盡量幫你的。”
雷一達點了點頭:“謝謝。”
常姍看着雷一達,很久不說話。雷一達被看得都有些不自在。直到常姍踹了踹他的椅子。
“要幹就趕緊幹。你低估我可以,別低估我們的響應速度。小心點,你也清楚怎麽盡量保護自己。”
“好。”
雷一達站起來,穿上衣服就要走。
“其實我挺羨慕你的。”常姍看着他說。
這句話雷一達沒有回答。
作者有話要說: 安靜地發。。。。我只希望這篇可以順利按自己的想法寫完。
上夜班真tm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