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耳膜
臨川後巷現在已經是城裏少有的舊巷,單行道。巷子兩側的是十幾年前翻新的仿古式磚牆,不過現在也是真的有了一點古舊的錯覺。臨後舊在了兩點,一是這條街本身不是封閉式的,街邊能直接透過敞開的院門看見裏邊生活的人家,二是臨後只有從大路拐進來的路口架着一只攝像頭,攝像頭白色的光圈夜裏甚至比路燈還要亮些。臨後的一側,也就是更靠近大路的那一側,是一個高檔小區的後門,平時最多有些汽油車從這裏進出,很少見人。這些車的車窗也從來沒有放下來過。
好地方,路邊還有真的、未修剪的樹,夏天時樹蔭能軋滿整個街道,秋天走路踩在落葉上,非常奢侈。冬天,比如現在,會有雪壓在樹枝上。
臨後的另一側,就是連着的五六家院子。房子都很老舊,政府說是預計明年下半年拆遷,把這條街改造成文化産業創業園區。李芸芸是在這裏長大的,她認為自己是全世界對拆遷這一消息最不滿意的人。可媽媽卻告訴她說拆遷之後就可以住更大、更漂亮的房子。他們李家,和其他的五六家人都在這裏住了幾十年,互相十分熟悉。
因此,即使天色已晚,也不妨礙李芸芸——以及臨川後巷的人們——發現路邊低頭走路的小個子是個美人。
這位小個子美人是個與臨後格格不入的人。
他穿着緊身牛仔褲,短靴,上身裹了件翻毛領皮夾克,脖子縮在那翻毛領裏,走路略微有些駝背,呼着白氣。他的黑發發尾向內扣成一個頗為可愛的卷,長度剛剛好露出這人好看的下颌曲線。散到臉頰邊的幾縷頭發被潮濕的雪粒打濕了,有些亂,在這人的呼吸下起伏。
那幾縷亂發和他柔和的側臉連成一片暗色的剪影,被路燈暖色的燈光輕輕按在臨後灰色的磚牆上。
當然,他不是住在這幾間院子的人。不像是,不可能是,大家也都知道不是。其次,他也不是那個高檔小區裏的人。
他比那些人更像是人一些。
人們并不敢太過直白地注視他。而在那些被刻意掩飾的一瞥中,他們也看不出來這美人是男是女。似乎不論是男是女,都讓他人感覺不出區別和影響。
他在其中一盞路燈下停住,手從口袋裏伸出,隔着頭發按了一下左耳挂的耳機,接了個電話。
接電話的檔口,他又往前走了兩步,正好讓自己處在了兩個路燈之間的陰暗裏。
過了一會兒,他從陰影裏走了出來,加快了腳步,沒半分鐘就走到了臨後的盡頭,轉了個彎,不見了。
過了臨後左轉一直走,走過兩個路口之後再右轉就到了這個城市裏最大的酒吧街。這樣的美人,最大的可能就是走去了哪裏吧。
“我大概還有七八分鐘到吧。”肖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通訊帶扣在他的手背上,調出定位之後可以看到他剛剛走過的那條街叫臨川後巷,“我今天換了條路,剛走了條街還挺安靜的,有點複古的感覺。”
“叫什麽?”
Advertisement
“臨川後巷。”
“那這條街其實還挺有名的,你不知道而已。”餘江海那頭聲音有些悶,可能是還在被子裏,“很多來旅游的人還喜歡來這邊拍拍照。白天也經常看見拍照的無人機。出名也是因為街名。”
肖安笑了笑,想象着餘江海懶床不願意起來的樣子,眼角向上揚起,一下子讓他那張美麗的臉又生動了不少。
“也是,很符合當代審美了。真真假假一場夢。”
電話裏餘江海的聲音一下子帶了點刻薄:“做夢的是我們,不敢醒的也是我們,到頭來想醒了醒不來,只能用這種方式掙紮掙紮。”
“行了,醒醒吧,我快到了。”
肖安說着,過馬路轉到了酒吧街上。剛過街口就被頭頂上不知道哪個酒吧的視樂投影罩住了。複雜變幻、快速切換的光影和圖像從四面八方向他湧過來,觸發他的聯覺反應,在他意識裏炸開一陣華麗聒噪的廉價流行音樂。
他趕緊往前跑了兩步,沖了出來,差點又跳進下一家店的宣傳區。
“……還沒起床?直接上二樓找我吧。”
餘江海的前半句話被剛才的視樂效果蓋住了。肖安又笑了起來,走路更加注意了些,避着有視樂投影的地方走。旁邊路過的有人叫他的名字,或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打招呼,他都只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我怎麽知道你還沒起床?拜托,哥哥,演出是八點半,你覺得任何一個認識你的人會在八點之前給你打電話嗎?還有誰不知道你不會起床?現在連他媽樂隊粉絲大部分都知道了。”
“小安,你這麽說就不好了,我很受傷啊。”餘江海那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可能是在換衣服,“外邊下得大嗎?”
“不大,小雪。不過挺冷的。”
“那你還不穿厚點。下次要穿厚點。”
肖安愣了一下,擡頭看了看,就看到耳膜的霓虹燈牌下邊挂了一個新款攝像頭。他離耳膜還有四五十米遠呢,這就能看清他穿什麽了?
耳膜是倆人演出的酒吧,也是他們樂隊的名字。餘江海天天住在裏邊。肖安查過,餘江海其實算是耳膜的股東,在裏邊有股份。
他不喜歡別人監視他。
餘江海除外。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把自己全天二十四小時的所有生活直播給餘江海看。比如自己二半夜想到傷心事蜷在被子裏哭的時候,就該讓餘江海看見,看他會不會于心不忍跑過來安慰他。
電話裏餘江海又補充了一句:“上次帶你去買的那件什麽新聚酯纖維的輕羽絨,可以穿了啊。你不要怕難看,那件不就又薄又保暖嗎。”
肖安于是對着攝像頭的方向扯了個乖巧的笑容:“走路走熱了,不冷。我走這段路穿那件的話就要熱了。”
快到耳膜門口的時候,耳膜門邊的小窗裏飄出來一個四爪無人機,對着他的臉拍了個照,然後酒吧的大門就彈開了。
“好了,我下樓了。”
“嗯,”肖安感受到門內溫暖空氣的感召,兩大步跨上臺階沖了進去,“我到了。”
西京城裏地下視樂樂隊的繁榮盛況其實全國聞名,主要是因為當年政府把是視覺聯覺特效的幾個科技創新項目放在了西京。換句話說,這些樂隊、這個圈子之所以活了下來,不是因為樂隊和圈子本身有多厲害,而是政府覺得,不錯,能吸引游客掙錢。國家則覺得無所謂,這是一群無足輕重的人。
自古以來開始一切的主要有兩種人,一是“奴隸”,二嘛,勉強可以算上知識分子。每天沉迷特效幻覺藥物自己操着自己寫歌的人顯然不在這兩者之列。換句話說,他們不夠危險,因此就不夠“重要”。餘江海對這種情況耿耿于懷,肖安一笑而過。對于這一切,餘江海也只是在肖安面前抱怨,再多的卻不會說了。
視樂在傳統的樂隊組成基礎上,會有專門的視樂工程師,負責通過視覺投影帶來的聯覺反應來影響、調節整個樂隊的表演效果,甚至有些人能夠做到通過純粹的視覺投影在受衆的意識裏形成一段憑空出現的音樂。近年來喜歡這一套的人越來越多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視樂足夠“吵鬧”,它能讓觀衆的感官很忙,于是它就具備了更強大的使人忘記現實的能力。
人們喜歡在“忘記現實”一事上花錢。
耳膜今天這場例行演出,剛一開始就是樂隊的經典曲目,叫《迎春》。開場餘江海打頭陣,視投影功率推到最大,加光,加色彩,加震動,然後一瞬間歸熄黑暗,關上的門,遠去的空間,直到所有視效全部結束。臺前肖安挂上了吉他,抽了根煙。
肖安今年15歲,聲音在稚嫩和成熟之間、在男性和女性之間最不可預期的中間地帶。餘江海喜歡看肖安的臉,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喜歡,可是誰又能不喜歡呢?
圈子裏還有個半玩笑半認真的共識,耳膜十粉九gay。餘江海第一次見到肖安,就覺得把這個人推到臺前給大家看是自己的一種使命,因為肖安的美是對所有審美者的一次“教育”。當代人喜歡什麽呢?他們現在喜歡驕傲積極,并且清晰可辨的東西,就像是廣場上的幾何玻璃雕塑,還有高聳林立的大樓。他們還喜歡“大自然”,例如高檔小區裏每隔五米的一棵樹。他們喜歡把網絡世界虛拟現實,這樣自己意識跳入的時候便不覺得可怕。他們還喜歡“和諧”,這裏那裏都不能有什麽突兀的地方,路邊的草都不能長得太高。
肖安的存在挑戰這一切審美标準,但他又具有讓人無法否認的美。
《迎春》唱完之後,肖安照例把樂隊成員介紹了一遍。鍵盤叫林霖,是個大波浪長發美女,貝斯只是這個季度和樂隊合作,不是固定人員。最後介紹的餘江海,雖然他們的觀衆不太可能不認識他。餘江海從一堆電腦儀器之間爬了出來,跑到肖安旁邊跟大家打了個招呼。
“大家好,謝謝大家能來。”餘江海摟着肖安,在他的側臉頰上親了一口,藥物讓他心跳加速有些喘不過氣,“這位是我們小安。”
觀衆于是爆發出一陣比剛才更大的呼聲。
其實他們的觀衆并不多,只是酒吧小,被塞得滿滿的。餘江海湊到肖安耳邊笑了幾聲,肖安于是回頭看他——那雙眼睛讓餘江海心裏抖了抖。那雙眼睛讓餘江海覺得自己受到了某種邀請——可是你不應該相信一個15歲孩子的邀請。肖安現在對他的這些“另眼相看”只是因為他是肖安的“第一任”。等到過幾年耳膜因為某種原因解散了,肖安自然會開始他的第二、第三個樂隊。到時候,他就會發現自己遇見的人各個都比餘江海更加精彩。
餘江海平淡無奇。他今年26歲,表面上看就是白白淨淨一個普通青年,只看外表還真的看不出來是個搞樂隊的。
“大海今天唱不唱歌!”
喊這句的是他們挺眼熟的一個面孔,經常來聽他們。餘江海笑了笑,摟着肖安的手沒松。肖安湊到話筒前,示意大家安靜一下。
“第一首是活躍氣氛,海哥照例還是有幾句話要說。”
肖安于是往一邊挪,拉餘江海重新回到話筒前。
餘江海點了點頭:“其他的話不多說。我看今天好幾個朋友都在……我操,淩超也來了?”
臺下靠左邊的位置,有位年紀看起來和餘江海差不多大的年輕人揮了揮手。從側面看李淩超長得挺俊朗,可等他一轉頭,就很容易能看到他另半邊臉畫了淡妝還戴了個閃亮亮的耳釘。
餘江海看到李淩超很快吸引了周圍人的注意力之後就嘿嘿笑了。這家夥最不喜歡被關注,下來肯定要罵他。
“現在我們生活這個地方,四面八方都是眼睛和耳朵。你還活着,只是因為你不重要。剛才唱那首叫《迎春》。春天可是我們自己迎來的,也只有我們自己能送走。因為春天不會一直是春天,它早晚會變成冬天。”餘江海擡起胳膊給大家看了看自己手肘內部的小電極,“疼痛使人銷魂。”
臺下一陣理解的笑聲,還有人也舉起了胳膊,示意自己也有。
“銷魂”某種程度上講算是新型毒品,太新了,所以還沒被嚴格禁止。“銷魂”用微電流刺激神經的同時往血液裏釋放定量的特種神經遞質。電流使人痛苦,神經遞質使人快樂。
“周五三點老地方,自由引導人民。”
餘江海說完這句之後,肖安就掃了掃吉他的弦,又開始唱歌了。
雷一達正跟着音樂蹦跶得高興,他的通訊帶突然震了起來。雷一達只勉強給了自己的手背嫌棄的一瞥,看見了常姍焦急的臉。他罵了句髒話,從視樂投影區往外擠。四面八方湧過來的直白、或是充滿象征意義的圖像讓他頭暈想吐,他一直很喜歡耳膜的歌,也喜歡肖安,但不太能接受得了餘江海的那一套。
“我只愛你。”一個巨大的人像沖着雷一達跑來,人像在他面前變成了四爪的無人機,“相信他,相信他,相信他,相信他。”這句是肖安唱的。肖安前半句是怒吼,後半句是□□,聽得雷一達骨頭都酥了。視覺投影一下子變成了模糊的白光,貼得很近,讓雷一達覺得窒息,意識裏是那種被塑料膜捂住整張臉的感覺,“于是你感到安全,被擁抱,安全,停滞并融化在盒子裏,多好。”肖安又唱了一句。
雷一達終于擠出了視樂投影區,肖安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現實而粗糙,可雷一達反而覺得喜歡。
通訊帶上常姍竟然還未挂斷,仍在等他。雷一達嘆了口氣,接了電話,沒開視頻。
“怎麽了?”
“我看通告,有人舉報你那個樂隊,監查小隊去了。”
雷一達松了一口氣,後悔自己出來接了這個電話。
“我還以為多大的事。沒事,他們天天被查,剛才還說了段特別反動的話,演出沒幾次能平平安安演到最後的。查他們的人都熟了,有時候還要跟着一起去喝酒。”
常姍翻了個白眼:“你不早說。我就是今天正好看見了,還知道你去了,反正我該說的說到了,你自己小心一點吧。”
“行行行,謝謝姍大美女。”
雷一達這邊剛把電話挂掉,就覺得背後突然一陣涼意。他回頭看到酒吧的門已經打開了,站在外圍的幾個人發現得早,趕緊往黑暗的地方跑,随時準備找機會溜,看來也是經驗豐富。
他進來的時候刷了兩遍臉查了半天邀請函,酒吧宣傳也是說私密性好,得邀請制,不是被邀請了都進不來。可等監查的人來了,就知道“權限”二字意味着什麽。
在他自己意識到之前,雷一達嘆了口氣。
監查小隊還是老樣子,先是無人機隊進場,對着人群進行人臉識別和照相,同時激活通訊帶鎖,斷絕在場人員聯系外界求助的機會。然後是五六個監查員進來控制場面,強行結束活動,驅散人群。
監查員配麻痹用的□□,監查隊大隊長及以上級別配槍。
無人機的擴音器循環播放着叫停活動的通知以及相關條例。
人群都頗為掃興,甚至有些憤怒。大家不情願地被監查員依次查驗身份之後趕出酒吧,抱怨聲不斷,對監查員的肢體和語言辱罵也不斷。這些人大多被他們無視了,有幾個反複吵鬧的,被擊暈并戴上手腳限動環之後扔在了一邊,等着被帶走。
演出人員早就溜得不見了蹤影。雷一達一直在往房間的陰影裏退躲避檢查。他知道這種檢查只能算是例行任務,監查員們也多少有些應付差事,不會真的非要把整個廳裏幾百號人查一遍。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躲那幾個無人機身上,一路上和其他人有身體擦碰,也都低頭道着歉過去了。
他不想引起注意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不想監查員查到他某種程度上的“同行”身份之後對他差別對待。他并沒有深究為什麽,只是覺得更不希望這些人知道他和“那些人”是一夥的。
他一直快要退到一個包間的門邊的時候,直接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
雷一達低聲罵了句“操”。他出于好奇,盡量小幅度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後。
他看見的是李淩超化了妝的那半邊臉。
必須要承認,這人的這半邊臉很好看。妝在他相當英氣的臉上并不突兀,反而只顯出一種冷峻的美感。雷一達一下子懷疑自己喜歡的就是這種雌雄不辨的類型。從他看見肖安的第一眼,他就覺得自己跟着了魔一樣。他到現在都不知道肖安是男是女。
從李淩超的眼神裏,雷一達知道這人站在這裏不是巧合。他們想到了一起,他們都對局勢進行了有效的判斷。
因此,雷一達給李淩超遞了一個眼神,然後沖旁邊的包間歪了歪頭。
李淩超則看向了他的右側,這一小條隐蔽區域的盡頭,是一個防火門。
但随即,李淩超又仿佛突然改變了主意,沖雷一達點了點頭之後直接側身開門進了包間。雷一達麻利地跟了上去。
他剛把門關上,就笑了起來。同時他左手甩了兩下,打開了通訊帶的照明。
李淩超則開始解釋。
“是,防火門太遠了,還不确定是否能打開。”
雷一達笑着搖了搖頭:“監查隊進來之前為了方便檢查放人,會封住較為明顯的其他出口,只留一個來設卡。你和餘江海是朋友?”
李淩超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來了一根電子煙,檢查了餘量之後撥開了電源。
“算是……同仁吧。”
“共事?你跟樂隊有關系?”
雷一達說完就覺得自己職業病犯了,習慣性老想從外界獲取和篩選信息。
不過李淩超還是回答了他。
“我跟肖安不熟。跟餘江海有共同愛好。”
雷一達這次閉了嘴,克制住自己沒再去問這個共同愛好是什麽。
他想了想,也從兜裏摸出來了一盒煙。不過這是盒可燃煙草,如今不可多得的真東西。他讓了一根給李淩超,李淩超很驚訝,有些被吓到。
“卧槽,這是?”李淩超想去接,又擺了擺手,“不過還是不了,不……那個,謝謝……”
說話間,外邊傳來一陣類似警笛的短促聲,然後一些人群的嘈雜聲。
“應該是人撤了。”雷一達沒管那些,還是保持着遞煙的姿勢,臉上帶着笑容,眼神盡量克制地落在李淩超化了妝的半邊臉上,“沒事,抽吧,這點煙不至于觸發火警。酒吧這種地方的煙霧探測器一般都會被刻意搞搞壞,或者搞得不那麽敏感——”
“不是,”李淩超幾不可見地退後了一小步,擺了擺手,笑了笑,拒絕的意味卻相當幹脆,“我不會抽。”
這倒是雷一達沒考慮到的情況。他立刻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一點冒失,收回手自己給自己點了一根。
李淩超沒有通訊帶。
“再等等。”在李淩超問出來之前,雷一達先開了口,“估計五分鐘吧。他們要最後給現場情況拍照走個程序。”
在這個小房間裏,只有雷一達的通訊帶和門縫外亮着一點光,沒有激光,沒有投影,沒有服務AI,雷一達在抽一根可燃煙草——整個場景在李淩超看來竟有些回到六十年前的恍惚。他也只在影視劇裏見到過。
雷一達能感到李淩超在打量他,但沒有說什麽。
差不多兩三分鐘之後,他餘光看到李淩超突然笑了一下,然後轉開視線不再看他,偏過頭去看昏暗光線下牆壁上挂的一幅畫。李淩超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将自己化了妝的半邊臉完全擋在了雷一達的視線之外。
這個時候門外的聲音已經基本平息。雷一達把煙扔在地上撚滅之後,推開了門。
“你等一下,我先出來看。”
他回頭對李淩超交代了一句。李淩超不置可否。
監查隊已經完全走了。雷一達試着繞到後臺看肖安他們是否還在。後臺空間很小,一眼看到底一個人都沒有。肖安他們也是老手了,想是有其他的途徑離開。
等雷一達從後臺繞出來準備去叫李淩超一起走,李淩超已經只剩下一個推門出酒吧的背影。
雷一達低下頭。剛才由于監查隊離開了,通訊鎖自動解除,現在雷一達的通訊帶屏幕亮着,上邊還是常姍的通話名片。常姍的名字後邊還挂了一個平安西京的标志,代表着西京的輿情監控部門。
李淩超從酒吧街繞出來之後,四處逛了逛,找了家附近的網吧。網吧燈光昏暗,招牌也破舊肮髒。他把手腕內部的身份識別芯片放到服務窗口掃了一下,服務界面立刻提供了幾個空房號,還有一個輸入框輸時長。李淩超随便點了一個房間,時長選了最低可選的0.5小時。
房間裏混合着橡膠、香水、甜食、還有□□的味道,非常難聞,但李淩超并不在意。他從床頭撈出接入口,接入口上邊油乎乎的。床頭放了一盒酒精片,李淩超把接入口的幾個貼片挨個擦了一遍。貼片刺激他的大腦相應區域,将網絡的各種操作以虛拟建模的形式反饋給他的大腦,他則只需要操作這些已經建好模的界面。比如最簡單的剪切粘貼,體現為某人将一件東西遞給另一個人。
然後他看了一眼時間,就跳入了。
李淩超先跳入的是他自己“家”。就是一個建模很粗糙的房子,不如說是安全屋更貼切。每次進入這個房間意味着他的所有攜帶過或攜帶中的信息都會被完全清除,只保留最基礎的人體建模和一層衣服。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一般情況下,在網上的活動情況也都會被完全納入到社會考察範圍,也就是說,你可以在網上買東西、掙錢,這些行為是可以完全等價地轉化入現實生活中的。人們喜歡通過網絡活動來進行是“社會積累”,包括財富積累和信用積累,因為這樣的成本更低,只需要一張床和一根網線。李淩超這種方式,等于完全放棄了自己線上的一切積累,純投入無回報,可以說是浪費了時間和金錢。
除非當安全和生存的需要超越了社會生活的需求。
李淩超先是在房間內掃描了自己的生物記憶,完成校對,并編輯生成了一個芯片。他帶着芯片從“家裏”走出來,跳入了一間純白色的房間。房間有兩扇門,他打開了左邊的。然後他進入了第二間一模一樣的房間,打開了這個房間內右側的門,然後是左左左右左右左右右右左左,然後他看見了在房間內等他的人。
對方是誰,長什麽樣子,來自哪裏,完全沒有再對方的人形界面上有任何體現。但李淩超大概知道這人是幹什麽的、來自哪裏。“他”不需要自證身份,能夠走進這個房間本身就證明了“他”的安全。
每一次開門錯誤之後,程序就會自動生成其餘的十的九次方種可能,這十的九次方種可能又會生成十的九次方種可能,任何一次開門錯誤的最後結果要麽是無法計算,要麽是進入單程遞歸。單程遞歸意味着意識層面的生命危險。
李淩超甚至沒有打招呼,直接将芯片遞給了那個人。
“李先生完全不猶豫?”那人問。
“不需要猶豫。”李淩超回答,“這只是第一部分數據,第二部分還需要一段時間。”
“看來您明白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
“正确與否看立場。我只是做自己能做的事情,為了過想過的生活。”
那人點了點頭:“下次的順序您來定吧。”
“随機生成吧。”李淩超停了一下,“01001010001010。”
那人再次點了點頭,然後就消失了。
李淩超啓動程序,回到了自己的家裏。
作者有話要說: 肖安的性別我全文都不會點明。用“他”只是作為指代。
你們認為他是男是女都沒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