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71
沒有月光照耀,只有星河熒光的夜色之中,有人輾轉難眠,有人心灰意冷,也有人披着一襲黑衣在夜的庇護下行色匆匆。
來人身形矮小,用黑色的鬥篷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而此人的目的地也是極少有人前往的,王城周邊的怪石崖。
這怪石崖産一種專門供給渠樂王室釀造葡萄酒的泉水,大約修行之人多少都會有些迷信天時地利,大約是長時間取用泉水總結出的經驗——往往是天上一輪滿月或者朔月之時取用的泉水釀出來的葡萄酒最為甘甜醇厚,所以王室向來有在這個時候派遣有經驗的老仆人前往取水的習慣。
而一般取水的老仆人身邊會跟着兩三個弟子,老人在取水的時候,要傳授給弟子自己的經驗。
而這個星夜兼程的老人身邊并沒有跟着學習的徒弟。
而怪石崖上也早有人已經在等待了。
披着鬥篷,身材矮小的人顫巍巍的對着坐在怪石崖上等待自己的人深深跪伏了下去,只有在這個時候,才基本能确定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
老人的聲音蒼老而嘶啞,像是被戈壁的風剮了幾千年的乖岩一樣,讓人聽着沒來由的起雞皮疙瘩。
“老仆詩瑪,見過主人。”老人雙手伏在地面上,一縷銀發從兜帽裏溜了出來,她像是不太願意擡頭,又像是為了昭示自己對于這個“主人”無盡的忠誠一樣,如一尊石像一樣釘在那兒便不再挪動了。
佝偻着、屈膝着、跪伏着、順從着,獨獨不願意擡起頭來。
她屈膝跪伏的對象是個隐蔽在鬥篷裏的青年人,僅僅能看清一個人形的輪廓而已。而當他開口的時候,才能聽出這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許久不見了。”
詩瑪老人那如蟬蛻一般的身影猛地抖了一下:“老仆受主人重用,前往渠樂王庭已有七十個年頭了。”
她今年八十五歲,耄耋老人,鶴發雞皮,周身的氣味要考從中洲來的香粉才能掩蓋——而她的主人,這個人看上去依然只有弱冠之年,是風流的簪花少年郎。
修士之于凡人,青松之于蜉蝣,莫過于此。
那黑衣人從怪石崖上輕輕躍下,落在詩瑪老人的面前,伸手将她扶了起來,溫柔的摘下了她的兜帽,屬于青年人的,膚色潤澤充滿彈性的手捧住了老人那風幹紅柿一樣沒有水分的臉龐:“詩瑪,不用這樣。”
老人只是在顫抖,渾濁的眼睛不敢直視他。
青年将詩瑪淩亂額發又重新別回她的腦後,輕輕在她溝壑交錯的額頭烙下一吻:“你在我眼裏一直都是七十年前那個樣子。”
假的。
詩瑪幾乎是瞬間就确定了這句話的真假。
但是眼淚止不住從她渾濁無神的眼裏湧出來。
不是假的。
她這樣想。
“老仆遵主人之命,終于等到了今日。”她顫抖着聲線道。
前渠樂王于七十多年前表現出了天人五衰之勢,即使以殘存的洗髓草種洗髓重固氣海,也終究沒能挽回他隕落的結局,而如今的渠樂女王娜寧和公主娜迦都是他的老來女,三十多年前,渠樂王隕落,公主娜寧繼位。
而為什麽最終繼位的會是娜寧,老渠樂王的其他子嗣又是怎麽一個個消失的,這就是詩瑪進入渠樂國之前的事情了,王族中人對此諱莫如深,詩瑪也只能憑借着一些只言片語推測。
她在渠樂王庭竭心盡力服務了七十餘年,從十五歲開始,就一直留在這個國家,她原本是出生于南拓國的孤女,這麽長時間的居住在渠樂,習慣也早就已經被渠樂人同化了。
因為老渠樂王隕落,渠樂在六國之中的地位驟然下降,與樓蘭聯姻幾乎是渠樂王室唯一的選擇了。
這麽多年服務于王庭,女王娜寧早已經十分信任詩瑪。或者說,整個渠樂王庭之中,沒有人會懷疑到忠誠的老詩瑪,她是大家的祖母,所有凡人婢子的師父,嚴厲又慈愛的老前輩。
沒有一個凡人婢子待在渠樂王庭的時間能比得上老詩瑪,王庭的地窖裏有她親手釀造的甘醇葡萄酒,王庭為凡人準備事物廚房裏有她叮囑新人留下的羊皮紙便簽——每一個有凡人婢女的地方,都會留下老詩瑪的叮囑和慈祥的關愛。
凡人的生命朝生暮死,不過區區百年,以至于他們比修士更在乎“情誼”和“過去”。
詩瑪只覺得自己手上被塞進了一個冰涼的瓷瓶:“這是你必須完成的任務,詩瑪。”
她終于昂起頭,看了一眼面前的青年——他的容貌一點未變,依然是初見時候的模樣,膚色蒼白像是常年不見天日一般。
然而,他又很俊美,俊美到了讓詩瑪羞慚,在內心深處不願意見他一面的地步。
老詩瑪在收到暗信的時候,整個人都剖成了兩半,這暗信喚起了她記憶深處最深的甜蜜和依賴,讓她渴望與那人見一面。
而她如今的樣子,又讓她自慚形穢,不敢與他相見。
最後,是對“主人”的忠誠和一點點癡心妄想的希冀,以及行将就木的老人的任性占了上風。
“主人,這……”
“這只是會暫時使人失去氣力的靈藥罷了,”青年伸手摸了摸詩瑪的白發,就像是當初他撫摸那個從南拓帶回來撫養長大的小女孩一樣,“詩瑪為我做了這麽多,我知道詩瑪不舍得渠樂姐妹。”
他沒有血色的嘴唇抿起一個淺笑:“我取了兩國聯姻的信物,就帶你走。”
天上的烏雲逐漸聚攏了起來,青年擡起頭看了看頭頂的星辰:“我該走了。”他将老詩瑪緊緊攥着瓷瓶的手捧起來,珍重地在她滿是瘢痕和皺紋的手背上親吻了一下,“記住,詩瑪,若是別人也要你喝一口,你也不用擔心,這藥對凡人是沒有用的。”
青年松開了詩瑪的手,轉身剛要離開,原本猶豫的詩瑪,終于喚住了他:“主人……”
被她叫住的修士頓了頓腳步,側身道:“還有何事?”
“後塵國大塔林寺的主持鸠摩尊者也在,他是出家人,不飲酒。”
詩瑪會特意提醒他鸠摩晦也在這件事情,像是讓青年人吃了一驚一般,他的臉上驟然出現了一種似笑非笑,又像是驚喜又像是譏笑的神情,只是他整張臉此時隐沒在兜帽之下,詩瑪看不清罷了。
“不用擔心他,他不會出現在婚禮大典之上的。”
渠樂的葡萄仙酒是祭祀之物,只有在大慶典上才會被拿出來享用,雖然其中包含的靈力不多,但是這東西更多是一種象征意味的玩意。
所以,婚禮大典上,新人會賜下仙酒給在場所有人喝下。
七十年前,他就在謀劃這件事情了。
詩瑪看着主人的身影逐漸融入夜色之中,才捏緊了自己手中的瓶子,牢牢護在了懷中,蹒跚着步伐踏上了回到渠樂王庭的道路。
她回到王庭,将瓷瓶藏在自己房間最隐秘的地方之後,便想疏松一下渾身因為緊張和跋涉而疼痛的骨頭,只是剛剛挨着床輾轉反側了一會,就立刻有人過來敲她的門:“詩瑪姆姆,詩瑪姆姆,不好了!”
老詩瑪心裏咯噔一下,故作鎮定得打開門:“怎麽了?你們都在王庭伺候了多久了?這麽咋咋呼呼沒大沒小的。”
“不是不是。”那咋咋呼呼的婢女大約二十五歲上下,身材略略有些發福,兩頰邊上點着星子一般的雀斑,倒是俏皮得很,“給娜迦公主準備膳食的大廚他昨晚上在外頭喝多了,一腳跌在羊圈裏頭把手跌折了。”
娜迦自從氣海被封之後,不能正常吐納靈氣,自然也就需要食物來維持。
但是詩瑪知道,即使做出來了,娜迦也不會吃,她這段時間一直在鬧絕食,不肯吃辟谷丹也不肯吃大廚準備的食物,可是修士之身強悍,即使是七天七夜不吃東西,也不會這麽輕易就把自己給餓死的。
當然,她吃不吃是一回事,仆人們做不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還有別的能處理靈食的人麽?”詩瑪問道。
“大廚給推薦了一個,說是中洲來的修士,我們驗過了,雖然是散修但是在中洲那邊有大宗門作保的。”小雀斑道,“來和姆姆說一聲,先讓姆姆過關。”
詩瑪上了年紀,原本就不如青年人容易睡得着,幹脆就起來梳洗幹淨,拄着拐跟着小雀斑往廚房去了。
詩瑪一進廚房,便見幾個小婢女紮做一堆,竊竊私語,是不是發出羨慕的喟嘆聲:“好漂亮哦。”
“我也想這麽漂亮……”
“你說我過去跟她要個抱抱,她會給我捏捏她的臉麽?”
“你們幹什麽呢?”詩瑪咳嗽了一聲,向前走了一步,她上了年紀看東西有些模糊不清,只見專門用來處理靈食的案臺前站着個俏麗窈窕的身影。
少女一身渠樂當地女子的打扮,樸素又精幹,面前是兩碟做好了的果酪,她見詩瑪正看着自己,便咧嘴一笑:“您就是詩瑪姆姆?是查幹叔推薦我來的,我呆不久。”
所謂明眸皓齒,國色天香,一颦一笑自成妩媚,大約就是如此。
詩瑪手裏的拐杖“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不能。
也不知怎的,也許是詩瑪八十年的人生經驗。
她的腦海裏叫嚣這一個念頭。
不能讓任何人看到這個女修的真容。
這樣的美貌,是可以讓任何人失去理智的。
——與此同時,她也想到了一個讓“主人”不必出手正面面對鸠摩晦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