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別走……”江逸白垂眸看着被子,低聲道了一句。
小孩兒的眼睛有些泛紅,指尖也攥得發白。
就沒見過比這惹人憐的模樣。
容煜坐回去,拿開他手裏攥着的被子,将人往懷裏攬了一攬,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江逸白在容煜懷裏吸了吸鼻涕,尋常人家的孩子到了陌生的地方,應該都會哭鼻子。
“如今尚在大燕,無人害的了你。”容煜摸着他的腦袋,道了一句。
懷裏的人安靜了很多。
“我怎麽會在這裏……”許久,江逸白問了一句,眉心都蹙在一起。一半是演,一半是還不适應向旁人服軟。
容煜實話道:“你是西雲的太子,來我燕國做質子的。”
“質子……”
江逸白的眸子,在容煜的話說罷之後,暗了一暗。容煜這個人,連騙都不願意騙他一下。
容煜的眸子凝在他身上,“是的,用你來換糧草和兵馬。”
那樣的目光仿佛,有一瞬間讓江逸白覺得自己不是個活人,而是容煜口中的糧草。
說謊話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一個謊話說出去,就得說無數個謊話來圓。
容煜沒有心思跟小孩兒做戲,幹脆說了真話,不過他倒想看看江逸白,要怎麽圓這個失憶的謊。
短短的幾句話,容煜在江逸白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疑惑,緊接着是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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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一切都是江逸白裝出來的,那這孩子倒是有點意思。
江逸白似信非信,低聲道:“我,不想回去。”
“那就不回去,留在燕國。”容煜看着他道了一句。
十分簡單的一句話,算不上什麽承諾,可聽着莫名讓人心安。
江逸白是不會全然相信容煜的,可心下說是沒有觸動也不可能。有那麽一瞬間他希望自己是正兒,在那樣的年紀,大概就可以很容易接受容煜對他的好。
“那陛下可以留在這裏麽,夜裏黑,一個人有些害怕。”
江逸白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軟,如果說之前這孩子是只小老虎,那今日就是只小貓。
從前在西雲時,殿內是不點燈的,白日尚有日光能透進來,晚上就只有黑漆漆一片。所以江逸白從不怕黑,但是今天在容煜面前他得怕。
人落入湖水之中,醒來便心性大變。
容煜并不相信江逸白真的失去了記憶,但他覺得小孩兒這樣很有意思。原本那樣抵觸他的一個人,現在居然說出這樣的話。這其中,心思究竟發生了什麽變化,他很感興趣。
不像是委曲求全,江逸白這個人便是死了,也不會如此。
“好。”
容煜不會讓他的願望落空,一來他從不會對一個孩子狠心,二來他想看看這孩子能裝到什麽時候,又會使出哪些計策。
江逸白得到容煜的回應後,眸中有些許喜色。
清澈的雙眼和弱小的身子,都讓容煜覺得這人只是被迫卷入各國紛争的天真孩童。
“天還沉着,你早些歇息,待你睡下朕再回去。”容煜說完之後,江逸白幹脆緊緊扯住了他的袖子。
“怎麽,此處只有一張床榻,難不成你要朕與你睡在一處?”
若是從前容煜說這話,江逸白的手就該放在腰側的刀柄上了。
江逸白沉默片刻,目光垂了一垂。
他得讓容煜相信,自己确實是失憶了。一個失憶的孩子,是渴望得到兄長陪伴的。
“我不會占太多地方。”小孩兒的聲音挺起來可憐憐的。
如果第一次見江逸白,他這麽說,容煜會相信,現在有些遲了。
“那朕……就留在這裏。”
容煜言罷傳阿四進來,叫他多拿一床被子來。
阿四聽見這個,忽覺得今日是撞了邪了。這小石頭居然會同意陛下和他住在一起,真是件稀罕事。
偏殿的床榻不大,但一大一小兩個人用是足矣的。
冬日的被子厚實些,兩床被子挨着,江逸白的心打鼓一般,身子也僵的厲害。
不用張翎太醫前來,容煜現在也能确定這孩子是在扯謊。明明心裏害怕的不得了,偏偏又做出這樣不舍樣子來,心下必定十分矛盾。
容煜看了他一眼,轉過身,背對着他和衣躺下。
殿內的草藥味很濃,卻不難聞。加上有幾味安神的藥在裏頭,容煜很快便睡了過去。
江逸白卻是一夜未睡,身側躺着個不熟悉的人,還一國的君主,放在誰身上估計都睡不着。他知道容煜并不信他,但是有些事會形成習慣,即便是假的,時間長了也覺得像真的。
一夜好夢。
容煜醒來的時候江逸白還在假寐,他看了小孩兒一眼,笑着搖了搖頭,起身整理皺在一起的衣裳。
早膳是在正殿用的。
容煜覺得他留在偏殿,江逸白定是睡不安生的。
昨夜睡在偏殿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皇宮。
阿四瞧容煜的眼神都不太一樣。
兩個人在殿中做了什麽,說了什麽話,都是個迷。
一頓早膳用的,所有的下人都有些欲言又止。
史官們斟酌許久,将起居注上原本要寫下的“臨幸”二字,換成了“留宿”。
都是半大的孩子,同吃同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況且也不是沒這個先河,當年顧雲從盛京街頭被撿回來,頭幾個月也是在宣華殿安置的。
除了江逸白,青玄宮裏頭也住着幾位質子,待遇皆是不錯的。
大燕的小皇帝不愛美色,幾位質子也不會被強行收做男寵。
在江逸白來之前,魏國的正兒是最受關照的。
黎正年紀小,幾位質子也都很照顧,青玄宮也算是和諧,可偏偏出現了江逸白這麽個人。
“聞得南邊來的那位小太子是個好容貌,我還在想能好成什麽樣,不成想陛下昨兒就宿在他房裏了。從前能與陛下同吃同住的,還只有顧大人一個。如今來的這位,能叫陛下和太後都喜歡,定然是個谪仙一般的人兒,往後只怕是青雲直上,步步高升了。”
“幾世修來的福分呢……”
殿外的內侍們正在說話,閑言碎語傳到夏國質子邵傾的耳中,一字一句,透過窗棂聽來越發刺耳。
媚眼如絲,長睫氣地顫了一顫。
邵傾是三年前來的,夏國的王為解國難,将不得寵卻最漂亮的皇弟獻給了容煜。
那時候容煜見他的第一面,喚了一聲公主。
雌雄模辯的美人,男女通吃,輕易能叫人丢了魂魄。
可容煜在這方面尤其不開竅,安置了地方便再不聞不問,仿似不記得有他這麽個人。原也不怪誰,蘿蔔青菜各有所愛,樣貌在容煜眼裏,就是最不值得提及的東西。
邵傾是夏國王室中人,雖不得寵,心性卻傲的很。
小時候有個道士算過,說他雖無做君主的緣分,卻可做君主的枕邊人。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種。
所以他深信自己可以得到容煜的寵愛,可是時過三年,容煜卻将他國質子留在了自己的寝殿。
這叫他有些坐不住了。
殿門被打開,原本談笑的內侍見到邵傾,即刻俯下身子,“公子有何吩咐?”
邵傾冷眼看着他二人,啓唇道:“去明安殿。”
美人有美人的風情,單是這垂眸一瞥,薄唇輕啓,就叫兩個內侍心都酥了一半。
明安殿的正殿,是容煜每日上朝的地方。
今日停了雪,日頭好的很,正是天朗氣清的時候。
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太後的壽辰。
太後這個人喜靜也喜鬧,朝臣們給太後過壽辰比過除夕都熱鬧幾分。
以往這時候會有幾個自告奮勇的,出來幫着出謀劃策,今日倒是都安靜的很。
裴印堂尤其安靜,從上朝起就雙眉緊鎖,立在人堆兒裏。
昨日才納了小妾今日就般不快,想來那譚杏兒不是稱心如意的人。
容煜靜靜看着裴印棠。
似乎是糾結許久,終于有了個結果,裴印棠上前一步道:“啓奏陛下,太後壽辰乃是國之大事。大燕風調雨順,臣身受皇家恩德,自請為太後主持壽宴,略盡綿力。”
容煜十分和善的看着他。三公子很識大體,知道做些事來表表對皇室的忠心。
壽宴由臣子協助操辦,要做的即排場,又不可過于奢侈。如此,少不得要自掏腰包,裴印棠也算是破財免災了。
“裴卿的心意,朕知道了,定然不會辜負。”
有這麽份孝心與忠心,太後是最歡喜的。
安陽侯靜靜看着裴印堂,面上沒什麽表情。
昨日的紅花轎從街上過去,消息就算傳開了,百官們面上波瀾不驚,私下裏卻議論紛紛。
裴印棠是什麽人,裴家三公子,裴大将軍最喜歡的兒子。安陽侯雄霸隋陽一方,兩家結親,可實在叫人不得不注目。
裴印棠今次算是表了态,站了隊。安陽侯不動聲色,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容煜誇了幾句裴印棠有心。
底下不知是哪個膽大的,把話鋒又轉到了容煜身上。
“如今我燕國,國泰民安,瑞雪兆豐年,疆土之上一派欣欣向榮之景。宮外百姓安居樂業,宮中卻少有喜事,過于冷清。臣懇請陛下為天下蒼生着想,早日立後,安定後宮。”
每一次提及天下蒼生,容煜便知曉是說立後一事。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的後宮與天下蒼生有什麽相幹。
前些日子北邊剛傳來消息,說是大雪封山,砸了好多生意人的飯碗。且不說這雪是不是瑞雪,便是冬日裏百草催折,哪裏稱得上是欣欣向榮。
這些個人,每次都一套詞兒,變都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