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玉階空伫
日頭高高地升了起來,照着滿庭院狼藉的血跡,陽光帶些暖意,卻被這個庭院上空的空氣給阻隔了一般。瑾娘坐在胡亥身邊,嗅着血腥氣味,只覺頭暈目眩,忍不住想要打哆嗦,也不知道是冷的還是害怕的。
胡亥殘殺荷華,除了殺雞儆猴,恐怕是有其他的緣由,或許和蒙嘉有關。趙高打的怎樣的算盤,連嬴政都不知道,瑾娘怎麽可能猜的出。單純被眼前景象所刺激,瑾娘的心髒砰砰直跳,全身的血都被抽幹了一般。瑾娘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就當是為了高漸離,為了一點點的希望,也要冷靜。
“我不信。”瑾娘說,聲音發抖,“陛下怎麽可能讓刺客活下來,就算你是公子,你也辦不到。”話至末尾,她忍不住哽咽,臉轉向一邊,眼淚沾在睫毛上。
胡亥伸手卡過她的下巴,笑道:“你不信,我就帶你去看,去看看高漸離是不是真活着。”
沒等瑾娘說話,他就把瑾娘從席上扯起來,拽着她的手臂往院外走去。鞋踏在浸了血的土上,讓瑾娘感覺十分不舒服。早有手腳勤快的下人過來收拾荷華的屍體,這種事情恐怕不是頭回發生了。
胡亥帶瑾娘走進一間房中,推開了窗戶。窗子正對着一個天井般的小院,當中站着名白衣男子,頭發散亂,半仰着臉,好像在張望天空,身邊還有數名強壯家仆跟從。因為白衣男子正對着瑾娘,所以瑾娘能看到他顴骨,額角和唇畔的淤傷。
這般姿态,一如瑾娘初次見到高漸離,他站在酒館小院中的模樣。
他真的是高漸離……唇角微微下垂,仿佛無力地諷刺,又像是受了委屈般的表情,蒙着陰翳,毫無光彩的眼睛,是任何人都假冒不來的。對于高漸離的這種神态,瑾娘再熟悉不過了;一時間,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高漸離好像有些疲憊,便側過頭對旁邊的人微一颔首,那人就攙着他往院外走去。高漸離的腳有點跛,估計是在殿上被侍衛揍的。
“高先生!”看着那人的身影越走越遠。瑾娘險些呼出聲來叫住他,又急急捂住自己的嘴巴。高漸離竟然真活着,胡亥和趙高是怎樣做到的?他們倆的能耐究竟有多大?瑾娘不可思議地望向胡亥,說不清是驚是喜,也許更多的是恐慌。
胡亥圓圓的臉上浮現出得意的神情,看起來倒有些稚氣。他昂起頭,問道:“宋瑾,你還想死嗎?”
瑾娘沒有說話,只把目光投到窗外,高漸離已經走遠,她看着滿院寂寥,表情有些失落。
她說:“陛下若是知道高漸離沒有死,一定會責怪你。”
胡亥露出喜色:“你關心我?”
瑾娘不說話,出神地望着窗外。胡亥等得急,猛地掐住她的胳膊,他的力氣奇大,幾乎要把瑾娘的手臂給擰斷:“姐姐,以後我問你話,不準不理我!”
瑾娘說:“我自然關心殿下。我受殿下庇護,殿下有難,我則有滅頂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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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對這個答案并不甚滿意,他卻沒有多計較,只說:“你不必管他是怎樣活下來的。你只需知道,我可以讓他衣食無憂,也可以讓他受車裂炮烙之刑,這個全在于你。”
瑾娘長長嘆了口氣,她很久沒有這樣長地嘆過氣了。胡亥自顧自地接着說:“你先住在燕宮中,等過上一年,此事平息過去了,我就把你接出來住在府上,可好?”
當然可好了,瑾娘欲哭無淚。唯一振奮人心的是,高漸離還活着。高漸離活着,瑾娘就沒有尋死的理由。
胡亥和瑾娘用過哺食後,差人又将她送回燕宮。臨上車前,胡亥忽然又拉住瑾娘,将她緊緊擁在懷中,伸手将她的頭發梳理整齊,湊到她耳邊小聲說:“宋瑾,等我幾年……趙大人說過,只需要等五六年就好了……你一定要等我,我将讓你盡享世間榮華,我父皇和高漸離不能給你的,我統統都給你……”
瑾娘不解其意,然而車帷已經放下,她無從再去細問胡亥了。難道這個時候,趙高就已經有了讓胡亥替代扶蘇而為二世的想法嗎?扶蘇現在駐守邊關,論地利人和都不如胡亥。高漸離和她宋瑾,很有可能也成了趙高的棋子。
回到燕宮後,因為已經打消了輕生的念頭,瑾娘開始積極留意鹹陽宮中的消息,希望能尋得對自己有利的。這時她才聽說種種傳言,最離譜的一種說法是高漸離在擊築時從腰間掣出一把黑色的巨劍刺向始皇,劍鋒是荊軻的形狀……
比較可靠的說法是,嬴政将高漸離打斷四肢之後絞死,且焚燒屍體,想來就是在這個過程中趙高動了手腳,将高漸離換了下來。
高漸離刺秦這件事情讓嬴政大受刺激,他近來在宮中嚴打。周圍伺候的,凡是六國之人,一律趕走,只留秦人在身邊。
胡亥每隔幾日會讓人來燕宮中接瑾娘出宮,有時候也是他從鹹陽宮中出來順路去燕宮帶上瑾娘,兩人在他的私宅中共處幾個時辰,一來二去,以至于後來胡亥的車夫都和燕宮的管事仲芈熟識了。
若是胡亥高興了,也會帶瑾娘去見高漸離,讓瑾娘隔着窗戶遠遠地看高漸離站在庭院中發呆,活像是在動物園中圍觀珍禽異獸。
高漸離過得還算不錯,起碼胡亥沒讓他餓着也沒讓他凍着,至少要比受盡酷刑而死,最後挫骨揚灰要來得好。
瑾娘從來都沒有和高漸離說過話。胡亥在身邊,高漸離也時時刻刻被人看着,就算要他們說話,她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高漸離和她這樣的日子不知要過到什麽時候,瑾娘難以忍受,卻依然要忍受着。
如果瑾娘來了,高漸離一定是知道的,他看不見,只憑感知,也許是他早就記清楚了瑾娘的呼吸和體溫。秋天過後,初冬已經很冷了,但若是瑾娘來了,高漸離就會執意在院中擊築,他彈《明月千裏寄相思》,也彈《琴師》,彈一切他所聽到的,瑾娘彈過的曲子。非是表白,然而比訣別更令人動容。
他一直在擊築,有時也彈古琴。就算胡亥帶着瑾娘離開,那扇窗子被關上,瑾娘也能聽到琴聲,飄渺不絕。
農歷十月,天氣已經很冷了。屋裏生着火盆,依然凍得人哆嗦。在燕宮中,瑾娘時時失眠,寒意從地下往上蹿出來,直要滲透衾被。她竟然開始盼望能見到胡亥,因為見到胡亥,她就可以見到高漸離了。
胡亥想必也是知道這層緣由,但他卻沒有将不悅表現出來。
某一日,瑾娘癡癡望着高漸離在樹下擊築,寒風瑟瑟,連琴弦顫動的聲音都被風吹散,高漸離的手背上盡是傷疤,是刺秦後留下來的。風從他的袖口鑽進去,瑾娘甚至都能看到高漸離在哆嗦。
“為何還不扶他進去。”瑾娘輕輕嘆道。
胡亥側過臉看她:“值得嗎?”
瑾娘不解其意:“什麽?”
胡亥牽着瑾娘從窗前離開,入席坐下,伸手為她斟上酒:“姐姐,你說,心悅一人之時,是怎樣的滋味?”
瑾娘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胡亥便說:“我應當是喜歡你的,初次在冀闕中見到你,因為你和我的姐姐陽滋公主長得相像,我就注意到了你。後來……”胡亥仰頭将酒一飲而盡,“難道說,我也喜歡陽滋公主了嗎?不過這話還從來沒教別人知道過:在我還不甚懂事的時候,我曾想過娶陽滋公主為妻,但那怎麽可能呢?”
“哦……”除此之外,瑾娘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胡亥目光盯緊了瑾娘:“但是你不一樣。陰嫚她是公主,你身份低賤,只是個酒商之女。我想把你留在身邊,真是奇怪了,不論怎樣,你都能逃開。我就要看看,宋瑾,你還能逃幾次。”
瑾娘苦笑道:“殿下多心了,我不會逃。”
胡亥再度斟酒,頭一仰,一飲而盡:“你喜歡高漸離?”
這問題來勢洶洶,瑾娘不知如何去答,只好跟胡亥打起了太極:“殿下自當清楚,何必再問瑾娘。”
胡亥微微仰起臉,看着瑾娘。他的眼睛眯起來時,顯得臉頰格外白淨,秦人闊額,高顴骨,寬腮,但因為胡亥還沒長開,倒秀氣不少,襯上黑色的華服衣飾,一副纨绔小公子的模樣。
他只是個公子,不出數年,這個公子便成了秦二世。
“姐姐,”胡亥的聲音忽然放低了一些,“有的時候,我真想要殺了你,我真的這樣想過。殺了你,你就可以一直留在我身邊了,永遠也逃不開……”
“殿下為何不這樣做?”瑾娘說道,帶了些有恃無恐的笑容,“你能讓高漸離活下來,自然就能輕而易舉讓宋瑾死。”
胡亥冷笑,眉毛上挑:“姐姐,我活着,你也要活,等我死去的時候,你再給我守陵。”
瑾娘離開胡亥府上時,回首去望鹹陽城鉛灰色的天空,忽然眼中發酸。
這樣的日子,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看了個電視劇,西門無恨之桃花傳奇……整個人都不好了……
所以把文案改了【喂這二者有什麽聯系嗎】